台灣前“行政院長”、知名武俠小説作家劉兆玄:把儒家“王道”融入武俠小説
作者:吴薇
【環球時報記者 吳薇】“台灣的武俠小説作家,我喜歡的第一位是古龍,第二位就是上官鼎”。這位被金庸先生盛讚的“上官鼎”正是台灣前“行政院長”劉兆玄。1960年,17歲的劉兆玄與兄弟以“上官鼎”的筆名合寫《蘆野俠蹤》,之後又出版《長幹行》《沉沙谷》《烽原豪俠傳》和《金刀亭》等一系列作品。大學畢業後三兄弟相繼留學深造,1968年登報宣佈封筆。2009年劉兆玄辭去台灣“行政院長”一職後重新拿起筆,發表了90萬字的《王道劍》等作品。近日,他接受《環球時報》專訪,暢談心目中的“武俠”和“王道”。
和金庸互稱“武林前輩”
環球時報:金庸先生去年過世,他稱讚您的話是在怎樣的背景下説出的?能否談談您和他的互動?
*劉兆玄:*我跟金庸先生見過幾次面,也聊得很不錯,互稱武林前輩。他稱讚我的話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其實我不知道,他沒有當面跟我講過。不過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沈君山先生(注:台灣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著有《浮生三記》等,2018年9月去世),他轉述説金庸跟他聊起上官鼎的時候很江湖地講了一句話,“上官鼎在台灣第一,天下第二。天下第一是誰,就不必講了”。我和金庸先生的互動其實不是那麼多,但有幾次他來台灣,我們有機會見面。我對他的作品讀得很多,他對我的作品也蠻欣賞,那些作品都是我17歲到二十一二歲期間寫的,難得他還記得。等我2014年寫完《王道劍》出版時,非常希望能給金庸先生看看這部最能代表我現在的作品,可惜那時他因為身體原因已經不大看東西了,蠻遺憾的。
環球時報:您的《王道劍》有很多大家熟悉的人和事,比如明教、全真教等。金庸先生的小説對您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劉兆玄:《王道劍》是一本歷史武俠小説,金庸也寫歷史,但他書中的歷史比較屬於背景性,讓讀者有真實感。而《王道劍》裏的歷史是主要的故事內容,像書中的“靖難之變”,完全是根據我能夠考證到的歷史寫的。我還找到明朝的地圖,並據此寫了南京的街道和明故宮的佈局。由於金庸小説裏所寫的東西影響力很大,很多讀者認為是真的,像明教、全真教等,所以我就借用,把它放在武林的背景裏,相得益彰。
金庸先生的全集,我認為是“前無古人”,以後有沒有來者,我不敢講,總之對他極為敬佩。他寫小説的風格,對我影響很大。不同時代看有不同的感覺,我大概初中二年級開始接觸金庸作品,初看時對《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歎為觀止,驚訝怎麼可以寫到這種地步。後來重讀發現,哪怕是一般讀者心目中沒那麼熱的著作,也相當精彩,比如《連城訣》就有非常多的創意跟可取之處。另外,有人認為金庸擅長寫情,我的看法稍微有點不同,他當然把“情”寫得很好,但我覺得金庸最厲害的還是寫“人”。他對人物的塑造堪稱天下第一,不但我自己遠遠不及,恐怕寫小説的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也許可以跟曹雪芹媲美吧。
環球時報:聽説您的《王道劍》要拍成電視劇,由胡歌和王凱主演。您能否介紹一下具體情況?
*劉兆玄:*我聽説劇本已接近完善,由月關執行改編,鄭曉龍擔任監製,導演也有非常大牌的人選,但因為還沒簽下來,我不方便透露。
“俠之大者”需要有格局和機遇
環球時報:1968年封筆後,為什麼時隔近50年再度寫起武俠小説?
*劉兆玄:*這個完全在預料之外。我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在福建寧德創立了一家公司,多次邀我去參觀,一直沒成行。不料他英年早逝,很遺憾。後來我到寧德,發現很多人在熱烈討論明朝建文皇帝的事,認為他最終做了和尚,而且就在寧德支提寺。因為那裏發現了一個皇家規格的墳墓,並在支提寺找到五爪金龍袈裟,要知道只有皇帝才能用五爪金龍。我建議他們搞文創,後來有朋友讓我自己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突然腦筋裏有東西“叮噹”響了一聲,就決定試試看。結果花了15個月,一氣呵成寫了90萬字的《王道劍》。
環球時報:金庸小説裏提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古龍寫的則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兩句話哪個更符合您一路走來的心境?在中國歷史上或您所接觸的政治人物中,您認為誰最有俠氣?
*劉兆玄:*我心中常常會出現的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句話最初是梁啓超先生講的,後半句是“俠之小者,為友為鄰”。“人在江湖”和它不在同一個檔次上。在金庸先生的書中,郭靖是“俠之大者”。“俠”可以説貫穿了我所有的小説。
可能因為國際關係越來越複雜,講霸權和利益的部分更多,政治人物不見得會看那麼長遠。但歷史上有俠氣的人物很多,像司馬遷的《史記》特闢篇章談遊俠和刺客。不過,這些都是個人之間的“俠之小者”。我覺得政治人物其實可以做一個“俠之大者”,當你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時候,就是“俠之大者”。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覺民給夫人的訣別書中寫道,“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即使他不會武功,你能説他不是俠客嗎?他絕對是。可以説,狹義的“俠客”在我們生活中比比皆是,但“俠之大者”需要有格局和機遇,讓他能夠做出更大的事情。
環球時報:在古龍和金庸之後,您認為武俠小説的發展之路在哪裏?
*劉兆玄:*只要華人社會在,武俠小説就基本會存在,只是有時候興盛一些,有時候比較沉寂。“俠”和“武術”是我們文化中很特別的東西,可以讓它透過新的藝術形式流傳更廣,甚至可以影響西方社會,這個情形其實已經在進行當中。至於以後會怎麼樣,很難預測,但我認為它不會完全斷了,可能會有兩條路。一是武俠小説在基本架構上仍然是傳統的,但不斷加入新的元素,讓它在某種程度上現代化。二是從架構上改弦更張,或者更像科幻,或者屬於神幻,也可以加入懸疑、科技、冒險和偵探元素,只要有“俠”、有“武術”在其中,它永遠都是武俠小説。
用“王道”補足西方治理哲學的缺陷
環球時報:您書中的武功招式如“後發制人”和王道劍等,更像是一種中國傳統哲學理念。中國傳統文化對您創作武俠小説提供了哪些養分?
*劉兆玄:*武俠小説跟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等關係密切,像少林寺的武功跟佛家一些觀念接近,全真或武當的一些東西如太極拳和太極劍等則跟道家有關。過去很少有武俠小説跟儒家思想放在一起,但《王道劍》中的“王道”則體現儒家的思想精髓,並以此為哲學發展出武術,等於跳脱過去“非釋即道”的傳統架構。《王道劍》就是把三個東西網織在一起:歷史、武俠和王道。
環球時報:您書中寫的“王道”有怎樣的意涵?
*劉兆玄:*至於“王道”,我想闡述的是“內力外王”這樣一個觀念。從孟子開始,“王道”已經説了2000多年,但從沒有真正全面地實行過。因為“王道”的反面是“霸道”,實行“霸道”後你會變得強大,強大後就更霸道,形成一個循環。所以“王道”幾千年來大部分時間只是一種論述,或是政治上的烏托邦。我常常想可不可以反過來,就是內在力量非常強大後外在不是霸道,而是“外王”,變成非常強大的“王道”的力量。我寫的《王道劍》,主人公傅翔先有了非常高的武功內涵,把明教功夫和全真教的融會貫通,但仍不能脱胎換骨,就差最後那一步。後來他從大海的力量悟到“生生不息”這個道理後,實現了王道的“內力外王”,達到使敵人“不戰而自倒”的境界。
如果在21世紀推行“王道”思想,就必須和主流社會做一個對接。21世紀,現代西方治理哲學已經遭遇瓶頸,我認為它有兩方面的欠缺:一是,忽略了不同國家或經濟體有不同的發展程度,而不同發展程度地區的優先順序是不一樣的;二是忽略不同文化有不一樣的價值觀,用所謂西方的普世價值衡量全世界容易造成不公平,甚至衝突。“王道”兩個字代表的正是中華文化的一些精髓。我希望在全世界考慮自身可持續發展的時候,中華文化能夠提供一個跟西方不完全一樣的參考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