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爾:風流浪蕩一輩子的無產階級革命家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20-01-02 23:01
文:周樹山
十九世紀歐洲的工人運動,拉薩爾是一個重要的角色。他一度成為德國工人運動的領袖,並且有自己的綱領和主張,得到了工人的愛戴和擁護,為此,引起流亡在外的馬克思的關注。他性格和行為上的張揚怪誕,他對政治的激情,對權力的迷狂,對異性的追求,對鬥爭的熱中都達到了瘋癲的程度,他的血液裏流淌着瘋狂的因子,他是唐璜和唐吉訶德的結合品 ,如一道詭異的閃電,短暫地劃破歷史的天空,然後沉寂下來……然而,他的奇異之光仍然閃爍在星光璀璨的天穹之上。
母親和情人
1825年4月11日,斐迪南·拉薩爾出生在德意志城市佈雷斯勞(今名弗羅茨瓦夫,屬波蘭)一個富有的猶太綢緞商人家庭裏,他比馬克思小七歲,是家庭的獨子,和馬克思一樣極富才具,很受父親的寵愛。拉薩爾比馬克思更富於激情,愛搞怪和惡作劇,身上具備富二代傲視羣倫、自命不凡、放蕩不羈的所有特點,在學校讀書的少年時代,一語不合,就要和人決鬥。拉薩爾瞧不起家裏的綢緞生意,立志在學術上大有作為,黑格爾成為他的方向和榜樣,他父親曾問他未來的志向,他説:“在這世界上最偉大最豐富的,與人類利益息息相關的,那就是歷史的學問。”開始,他在萊比錫的商業學院就讀,學校枯窘沉悶的生活與他的才華和張揚的個性極不相投,和老師的關係也搞得很僵。他的老師挖苦他説,他未來可以當演員,適合演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放高利貸的猶太商人夏洛克。他不能忍受這種侮辱,決定退學。後經過努力,考入弗羅茨瓦夫大學。在學校裏,他又惹了獲,一位教授在課堂上攻擊費爾巴哈和青年黑格爾學派,為表示不滿,他參加遊行示威以示抗議,結果被學校蹲了十天禁閉。不久,他就轉學到了柏林大學,在那裏,他迷上了黑格爾。每天清晨四點,他準時起牀攻讀黑格爾。年輕的拉薩爾從黑格爾哲學中汲取力量,變得更加自信,覺得自己就是黑格爾“精神理念”的化身。他寫信給父親説,“通過哲學,我已經變為自我包含的理性——換句話説,我是自己的上帝。”
“我是自己的上帝。”這是拉薩爾精神獨立的宣言,也是他後來人生中認準目標,全力投入,一往無前的精神動力。此時的拉薩爾身材修長,一頭捲曲的棕發,有着聰明睿智的額頭,是一個迷人的翩翩少年。他騎馬、泡妞、派對,給心儀的女人寫情書,並沾沾自喜,自我欣賞,過着紈絝子弟悠閒放縱的生活。他一方面批評父親是可恥的資產階級,一方面向父親要錢;一方面沉迷於黑格爾的哲學,一方面也在尋找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有一次,他從家返回柏林的路上,發現一羣紡織工人在示威遊行,拉薩爾心潮澎湃,他認為自己應該挺立潮頭,成為無產階級的領袖人物。當然,這個目標現在還有點遙遠,他青春勃發,叛逆的血液在血管裏呼呼奔流,不愁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斐迪南·拉薩爾(1825—1864)

終於,機會來了!
一位名叫蘇菲·馮·哈茨菲爾特的女伯爵,出身名門,十七歲時嫁給一位同樣出身名門的男伯爵,兩位伯爵結合,自然門當户對,在看重門閥地位的時代,算得上一樁美滿婚姻。然而,丈夫卻對妻子十分惡劣,不僅在外面拈花惹草,養着情人,而且不許她接近自己的孩子,並自作主張,要把女兒送到維也納的修道院去。伯爵先生警告自己十四歲的兒子説,如果他不和母親斷絕關係,就取消他繼承財產的資格。女伯爵處此困境,提出離婚,但在封建傳統頑固的德國,當時幾乎斷無可能。她的兄弟們也竭力反對,百般阻擾,因為離婚將敗壞家族的名譽。女伯爵身心俱疲,呼告無門,幾近絕望,有英雄路見不平,施以援手嗎?有!年輕的拉薩爾挺身而出,介入了這場與己無關的家庭糾紛。
拉薩爾為女伯爵打理官司,並鼓勵她堅強面對社會習俗的挑戰,勇敢地做自己命運的主宰。他對她説:“你似乎忽略了一項事實,那就是女人在歷史上其實是一種永恆概念的化身。”這種空洞的豪言壯語深得女伯爵的歡心,女伯爵在這位年輕人的鼓勵下變得十分強悍,她抽着雪茄,腰佩手槍,和拉薩爾一同出入上流社會社交場。人人對他們側目而視,拉薩爾昂首挺胸,以弱勢者的代言人和保護人自居,毫無懼色。一次,女伯爵竟掏出手槍,威脅一位國王的侍從武官,因為這位武官未經她這位母親的同意僅受父親的指使就要把她的兒子弄去軍校,這件事情成為轟動朝野的新聞。儘管官司充滿曲折,但拉薩爾毫不退縮,他對女伯爵充滿信心,他説:“她全心全意信賴我,讓我處理她的事情,我區區一年輕猶太人,完全沒有背景,必須全力對抗一股龐大的惡勢力——我一個人獨自對抗全世界,對抗貴族和富豪,對抗政府官僚,而且要對抗所有的偏見,總之,我要以真理和正義對抗金錢權勢。”
拉薩爾有一股一旦投入就破釜沉舟,猛幹到底的性格,決不中途退縮。他從父親那裏弄來一筆錢,買通哈茨菲爾特領地的農民為女伯爵作證人,同時買通報章雜誌大造對伯爵先生不利的輿論。在拉薩爾凌厲攻勢下,伯爵不想把事情搞大,準備讓步,和女伯爵和解,並派一僕人前來協議。拉薩爾大怒,發一短柬,喝令伯爵親自出面道歉,否則將訴諸武力。這下惹火了伯爵,談判因此破裂。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竟拖了八年之久,這期間,拉薩爾聞聽伯爵有一首飾盒,內藏伯爵向情婦私授財產的文件,就買通一人,前去盜竊,結果盜竊者沒有得手,反倒被逮個正着,進了監獄。此時的拉薩爾加緊猛幹,官司一個接一個控告伯爵,並親自出庭充當女伯爵的辯護人。這場離婚案,前後動用證人達三百五十八人,審案法官三十六人,拉薩爾同時鼓動伯爵領地上的農民示威遊行,以示聲援。這時,盜竊首飾盒的罪犯供出了幕後指使拉薩爾,拉薩爾隨後被捕,被關進了監牢。這場官司磨礪了拉薩爾的鬥志,成為他參加政治鬥爭的預演,他在牢裏讀到了法國人布朗基的《告人民宣言書》,深受鼓舞,將之貼在牢房的牆壁上。八月他出庭應訊,竟然在法庭上發表六個小時的演講,將指使盜竊首飾盒案件説成是“自己不眠不休對維護人權的努力。”
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革命運動風起雲湧,任何對政府和權威的反抗都會招致喝彩。女伯爵此時也不斷地出現在公眾場合,他抨擊保守勢力,並聲稱自己是無產階級。最後,拉薩爾被無罪開釋,並且以革命英雄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在城市大街上,人們把為他們拉車的馬弄走,拉薩爾和女伯爵拉着馬車走過大街,引起人們的歡呼致意。這場官司磨礪了拉薩爾的意志,為他賺得了聲望。拉薩爾這種人,是為革命而生的,既然羣眾的歡呼和擁戴如此令人陶醉,天降大任於斯人,拉薩爾自覺必將成為領袖羣倫的領袖,於是,他開始擁抱革命了。他率領一個代表團前往萊茵地區參加由恩格斯發起的一個會議,目的在於宣佈與法蘭克福議會結盟以反對普魯士,這件事情震驚了德國,隨後,他就因支持馬克思發起的拒繳捐税和反抗政府的請願而被捕入獄。馬克思和恩格斯曾想把他撈出來,但沒有成功,他必須在獄中待到5月開庭。拉薩爾並不安分,在獄裏不斷請願、抗議,並以各種方式威脅典獄長。典獄長無奈向市長彙報,市長來獄中看望這個政治犯。拉薩爾竟指責市長沒有給他道早安,並聲言要控告監獄當局。當他出庭時,他的辯護詞已印好在城中四處發售,他又一次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控訴政府破壞了自己曾許諾的改革,並迫害改革派,要求法庭宣判他無罪並當庭開釋。法官最後宣判他無罪,但當局認定他是個危險分子,一直把他留在監獄裏,並且把女伯爵一併關了進來。
1851年,拉薩爾走出監獄,此時他26歲,正是英姿勃發的年齡。女伯爵的案子此時也出現轉機,伯爵同意和解,並簽署了有利女方的協議。在患難與共中,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於是,拉薩爾就和女伯爵住到了一起。女伯爵整整大拉薩爾20歲,但拉薩爾對她情意綿綿,百依百順。拉薩爾曾説自己的母親是“一隻生下一個老鷹蛋的母鵝。”如今,這隻自命不凡的小鷹和一隻老金絲雀相伴,自覺從前的努力得到了回報。英國作家勞倫斯曾寫過一部題為《母親和情人》的小説,質之於拉薩爾,女伯爵真正承擔了母親和情人的雙重角色。女伯爵出身名門,不僅家財雄厚,且受過良好的教育,上流社會的禮儀和風采乃是她的本色。在她的調教下,拉薩爾變得温文爾雅,儼然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人一富貴,當然瞧不起粗人,當年,他曾唆使一個猶太朋友去偷伯爵家的首飾盒,如今怎麼看他都不入眼,就對他説:我不能再和你有所牽連了,你變得既粗俗又無禮。那小子正要為此事入獄服刑,聞聽此言,氣得要死,他回敬拉薩爾説:“老天有眼,有一天你和你的同黨都會毀在你的手裏。”拉薩爾對那小子的詛咒報以輕蔑一笑,因為他春風得意的日子剛剛開始。
拉薩爾32歲那一年跑到了柏林,他已經厭倦了大他20歲的女伯爵,不準與他同行。他説,女王很不喜歡女伯爵的作風,自然不想看見他們兩人一起出現在她面前。女伯爵此時除了提供錢財供他揮霍外,對他再無意義了。拉薩爾在柏林出版了一本論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暢論黑格爾理論和古希臘哲學之關係(馬克思認為此書大而無當,只是掉書袋和炫耀知識);出版了一部歷史劇(《弗蘭茨·馮·濟金根》);還撰寫了一些談外交政策的小冊子,憑他的天分,他很快就在文學和社會上暫露頭角。他吹噓自己在柏林的豪華大宅,説那裏有四個接待室,到處擺滿了鮮花、美酒和書籍,等待上流人士來拜訪他。他玩股票,到意大利旅行,出入社交場,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拈花問柳,追逐異性。在意大利,為了爭奪一位有婦之夫,他揮動手杖,和一個軍官大打出手;他看中了一個俄國軍官的女兒,給她寫了四十頁的情書,並要求留在杜塞爾多夫的女伯爵用金錢和她誠摯的心支持他的戀愛。可是,這時他的身體卻出現了狀況,他在22歲患上梅毒,35歲那年已進入二期,後來也並沒真正根治,以致於不靠輪椅難以遠行,最後他的一條腿就因此而報銷掉了。這個資產階級的紈絝子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還有一個最大的遺憾,他還沒有在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大顯身手,獲得一個像樣的政治地位。
但是,沒關係。拉薩爾是個名副其實的撒旦,他的好戲還在後面。
柏林來客
1862年,拉薩爾要從柏林去倫敦看望馬克思,這使馬克思內心很糾結。在此前一年,拉薩爾曾經在倫敦招待過馬克思,主人很熱情,盡到了地主之誼,他帶馬克思去拍照片,請他吃野味和美奶滋,拉薩爾和女伯爵還帶他去看了一場芭蕾舞表演,故意把包廂位置定在皇家包廂的頂上,以示對皇家的羞辱。臨別時,拉薩爾還給馬克思兩個女兒各自帶回一條披肩作為禮物,馬克思的小女兒杜茜披上披肩,在屋裏走來走去,興奮地説:“太美了,活像一隻孔雀!”應該説,馬克思在柏林受到了拉薩爾盡善盡美的接待,如今拉薩爾要到倫敦來作客,馬克思理應有桃李之報,為什麼還很糾結呢?
眾所周知,馬克思在倫敦的生活並不如意,作為流亡的政治難民,一家人常常陷於經濟的困境,儘管恩格斯不時給以接濟,但仍然不見大的起色。馬克思沒有固定職業,只靠寫作賺錢,顯然杯水車薪。前幾年,馬克思的岳母去世,留給女兒一百二十英鎊,他們用這筆錢買了一套新傢俱,搬進了梅特蘭公園附近的一套大房子。如果有後續的經濟來源,他們本可以活得很布爾喬亞,在這座房子裏體面地接待拉薩爾這位柏林來客。可是,一家人剛安頓好,美國的《紐約論壇報》開始縮減馬克思的專欄文章(這些文章大都由恩格斯代筆,馬克思只負責署名和領稿費),生活費上漲,收入卻減少了,馬克思雖然不斷向恩格斯哭窮,但恩格斯也拿不出太多的錢(每月固定五英鎊),馬克思給他寫信説,要只為了他自己,他寧可去住白教堂那樣較低級的貧民區,“可是,女兒們都已經在長大,太寒酸可不是一件好事。”為了給女兒撐門面,他只好咬牙在梅蘭特公園那裏住下去。拉薩爾來的那一年,馬克思兩個女兒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都已是成年的大姑娘。馬克思為了女兒們今後的幸福,送她們去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還花錢讓他們學音樂。哦,可憐的馬克思,慈愛的父親!可真夠他受的!七月,拉薩爾就要登門作客,六月裏,馬克思給恩格斯的信中説,“可憐的孩子們,我真為她們感到難過,外頭正在舉辦博覽會,她們的朋友都玩樂去了,她們卻只能在家裏枯坐,而且還要擔心朋友們上門來找她們,看到家裏的悲慘狀況(她們現在已經窮到孩子的衣服和女僕琳蘅的鞋都拿去當了)。”把女僕的鞋子當了以維持開支,可見馬克思窮困到何等地步。屋漏偏遭連夜雨,這時房東上門催討欠下的二十五磅房租,説如果不給,就叫警察來;修鋼琴的也來了,馬克思欠他六磅修理費,此人是個粗漢,威脅説,不給,法庭見!接着麪包商、雜貨商以及茶商都帶着籤條相繼登門,更要命的是税款單也到了,醫生告訴説,小女兒杜茜因營養不良,得了黃疸,需要治療……如此困窘無助之時,拉薩爾帶着柏林特有的芬芳翩然而至!
拉薩爾一到,就告訴馬克思説,他的股票虧了五千塔勒爾。或許他看到馬克思家是個無底洞,他可不想把錢白白扔進去,因此先封了門。可是馬克思注意到,這傢伙一天光抽煙和車馬費就得花一磅以上。這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令馬克思羨慕嫉妒恨,他對恩格斯抱怨説,這傢伙似乎覺得他沒有固定職業,只從事一些“理論性的工作”,就可以隨便糟蹋他的時間。可見馬克思是如何厭惡這個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客人,更使馬克思惱火的是,拉薩爾竟提議讓馬克思的一個女兒去給女伯爵當侍女,這樣可以帶出一張嘴,還能掙錢貼補家用。馬克思雖然窮,他可不想讓女兒淪落成徹底的無產階級,因此對拉薩爾的混帳主意氣得要死!拉薩爾是個自視甚高,誇誇其談的傢伙,他的言語舉動令馬克思十分反感。“他用怪里怪氣的聲音扯淡扯個不停,奇怪的表情也是一大堆,讓你完全抓不到頭緒。”馬克思覺得拉薩爾和一年前在柏林和他相見時變化很大,他“神經很不正常,認為自己現在是個大學者,是個極有深度的思想家,同時也是個很傑出的投資家,還有,他覺得自己很像唐璜,也很像革命的大主教黎塞留。”馬克思對客人的壞印象也並非完全因為自己心情不好,或許拉薩爾的梅毒正在發作,病毒在血管和骨髓裏激盪作怪,致使其莫名其妙地興奮異常,因而言語舉止乖張脱序吧。總之,柏林來客並沒有給馬克思帶來快樂,主賓之間並不和諧。當馬克思用嚴厲的目光看着拉薩爾時,客人立刻停止滔滔雄辯,由神采飛揚變得不知所措。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通信中,給拉薩爾起個“猶太男爵”的外號,顯然是嘲諷他和女伯爵的不倫之情。馬克思近距離觀察拉薩爾的外貌,進而推斷他的血統,他認為從拉薩爾的頭髮及特殊頭型看,他一定帶有黑人血統,“這現任是結合猶太和德國以及黑人的血統混雜而成的特殊結晶,這傢伙喜歡自作主張,這即是黑人血統的證明。”拉薩爾是很崇拜馬克思的,也曾坦誠熱情地接待過他,和馬克思的家人也很熟悉,把後者看成老師、兄長和朋友。去年,馬克思夫人燕妮因生水痘,臉上留有小疤痕,拉薩爾給燕妮寫信安慰她不必為面容擔心,因為很快就會復元。燕妮寫了回信,拉薩爾回覆説,燕妮的信既温和又迷人,每讀一個字就忍不住想親她的手。而燕妮寫給拉薩爾的信,每一封都充滿豐富的感激之情。拉薩爾在女人面前表現了足夠的紳士風度,而多年為生計而擔憂的燕妮也的確需要男人的崇拜和呵護。所以,聽説拉薩爾要來作客,燕妮真想好好招待一下這個遠方的客人。但馬克思對拉薩爾的確不太厚道。
有一天,馬克思神色不佳,拉薩爾詢問他是否經濟上有困難。馬克思回答説,麪包商要他還債,否則停止供應食品,還要告他。拉薩爾立刻答應無條件借他十五英鎊,如果還想多借,需要一個人擔保,馬克思就又向他借了六十英鎊。拉薩爾出借給馬克思七十五英鎊後,覺得主人的態度似有嫌惡,倫敦也確無可戀之處,便打道回府了。
拉薩爾回顧這次倫敦之行,覺得很憋悶。八月,他給馬克思來一封信,要求馬克思由恩格斯出具一張親筆署名的借款擔保,要在借據到期前八天償還全部借款。他説:“當然,我不是不相信你所寫的他的同意書,我只是必須確定在任何意外狀況或死亡的情形發生時,我仍能追回我的款項。”馬克思回信帶着戲謔和嘲弄的口吻,他説自己的名字不想和他那種有資產階級身份的人有任何瓜葛,他也不想玩這種“資產階級遊戲。”拉薩爾接到信後大為吃驚,他擔心馬克思要賴帳,在借據到期的前六天,拉薩爾寫了一封很不客氣的信給馬克思,要求他立即還錢,並且將去年借給他的一本書一併歸還。同時,拉薩爾還寫一短信給恩格斯説明情況。馬克思清償了欠款,又花郵資把書寄還拉薩爾。他給拉薩爾寫了一封道歉信,希望他們的友誼能夠經受住這次“小搖晃”的考驗,但拉薩爾和馬克思的關係也就此告一段落。
工人領袖 人生巔峯
拉薩爾和馬克思的關係還可以追溯得更遠一些。早年,他曾兩次申請加入“共產主義者同盟”,均遭否決。一是人們懷疑他別有用心,二是他和女伯爵扯不清的關係讓人側目。所以,拉薩爾一直沒有在無產階級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馬克思曾是他年輕時的偶像,馬克思因政治迫害去國流亡時,拉薩爾曾為其籌錢,並要求為在倫敦的馬克思做一些歐洲大陸的通訊工作。德皇威廉繼位發佈對政治犯的特赦令時,拉薩爾還為爭取馬克思回國四處奔走。也曾為馬克思出版過一本書。但馬克思討厭他的矯揉造作,也厭惡他大言不慚的口氣,所以對他一直心存戒心。恩格斯一度擔心拉薩爾會取代他成為馬克思的合作者,馬克思大約也曾有過這個念頭。但就寬廣的胸懷和容人的雅量來説,拉薩爾和恩格斯的確不可同日而語,況且他身上還有常人難以理喻的性格缺欠。揹着拉薩爾,馬、恩通信中,拉薩爾常常成為嘲笑和批判的對象。
馬克思曾懷疑拉薩爾為自己一本書的出版而背後使壞,因為在同一家出版社,拉薩爾也正有一本書要出版。拉薩爾知道馬克思對他的懷疑,儘管雙方沒有説破,但二人的關係顯然已蒙上了陰影。為了打消拉薩爾的疑慮,馬克思把自己七年前收到的一封毀謗信寄給拉薩爾看,表示自己對此一笑置之,並不在意。馬克思的目的一是使拉薩爾有知己之感,二是表達自己胸懷寬闊。拉薩爾也不是傻瓜,他表示一如既往地支持馬克思,維繫着二人陰晴不定的“友誼”。我們知道馬克思是疑心頗重的人,他仍在懷疑拉薩爾為他的書的出版在背後搗鬼。1861年,拉薩爾邀請馬克思到柏林作客,兩個人商定由女伯爵出資辦一份報紙,馬克思提議也請恩格斯參與,拉薩爾表示同意,認為“三個人也不算多”,但他隨後提出了附加條件,如果遇事需要表決,馬、恩二人只能算一票。拉薩爾知道,他們兩個其實是一個人,如果算兩票,他就會永遠是少數派,他可不想讓他們給玩兒了。但馬克思背後卻對恩格斯説,報紙辦起來,拉薩爾只能做“助理編輯”,而且尚須訓練。這話不知是安撫恩格斯,還是馬克思的真實想法,但如果讓拉薩爾知道,肯定會氣破肚皮。後來,形勢有所變化,辦報的事也付之東流。
拉薩爾儘管在倫敦的馬克思那裏有過晦暗的記憶,但他回到柏林後,很快就攀上了人生的高峯。
拉薩爾所以異軍突起,來於他從前在工人中積累的聲望。德國的民主進程一波三折,1848年通過全民投票的法案,翌年,即改為三級投票權,即按納税多寡來決定投票權,這樣工人階級和小布爾喬亞的投票權即被剝奪。拉薩爾積極奔走,大聲疾呼,為爭取工人階級和底層人的投票權不懈努力。他在柏林一座工廠的工人組織面前發表演説,以全民投票運動的領導人自居,闡述歷史唯物論、階級鬥爭的理論,強調憲法不僅是法律問題,而是關乎所有公民的權利,號召無產階級起來鬥爭。這次演説,他稱之為“工人綱領”。這本小冊子剛一出版,就遭到了當局的查禁,拉薩爾也以“公開煽動無產階級反對有產階級”的罪名遭到起訴。在法庭上,他以雄辯之才一連演説四個小時。法庭庭長是德國哲學家謝林的兒子,拉薩爾引用謝林的著作嘲諷並駁斥法庭的起訴,勇敢地宣稱擁護無產階級的立場。從萊比錫趕來旁聽的勞工團體會員聽得心花怒放,拉薩爾的名望如火箭竄升。這時,工人代表們要求成立德國工人階級的議事團體,1853年3月,拉薩爾為之揭櫫戰鬥宣言,以當仁不讓的口氣大聲疾呼:“勞工的黨現在要成立了,這個黨必須同時有理論上的認知基礎以及實際戰鬥能力,我願意為此赴湯蹈火!”拉薩爾毫無懸念地被推舉為新成立的“全德工人聯合會”的主席。馬克思和恩格斯一直渴望能成為工人階級的領導者和引路人,如今,他們瞧不起的拉薩爾竟然捷足先登了。
此時的德國,被稱為“鐵血首相”的俾斯麥掌權,他注意到這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就邀請拉薩爾會面商談,討論勞工階級的處境以及改善的辦法,以使政局和諧穩定。拉薩爾自此介入高層政治,成為勞工階級與政府溝通談判的首腦人物。什麼是權力?有時候,你能代表一羣人説話,一呼百應,令人敬重,誰也不敢小覷,這就是權力。拉薩爾認為俾斯麥是一個龐大權力(國家)的首腦,自己同樣也是一個龐大權力(勞工階級)的首腦,他把“全德工人聯合會”的章程寄給俾斯麥,並附言:“在此為閣下獻上敝王國的憲法,您可能會為此而羨慕我。”看,勞工階級的團體也是一個王國,其上坐着一個高高的國王,他就是拉薩爾。拉薩爾並非沒有自己的理論和主張,他可不是一個只知蠱惑人心,扶植黨羽,稱王稱霸的黑道大哥,他和馬克思在有關國家、憲法和工人階級未來地位上有根本不同的看法。馬克思認為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將來要通過革命變成無產階級專政。拉薩爾認為國家是“在道德規範內的個人總體,可以保障個人的教育、權利及自由等,如果光只是個人的結合,缺乏道德規範,國家便不成立。”這個觀點強調個人權利,也強調國家共同的道德基礎,如對人權的保障等。因此,拉薩爾並不強調國家一定要共和制,只要有保障人權的道德基礎,由君主來統治也無不可。反之,如果名義上是共和的,國家扼殺公民個人的權利,沒有公民認可的道德基礎,這樣的國家也是應該推倒的。所以,俾斯麥認為拉薩爾並不是一個共和主義者。拉薩爾主張在當時國家體制下解決勞工境況,他的想法也比較切實可行。他向俾斯麥提議,應該成立國家慈善團體專門幫助勞工,通過開放全民投票來籌措資金,讓勞工自己能夠投票選舉,然後可以擁有借貸門路以解決經濟困難。依靠國家幫助發展工人合作社,使工人獲得全部勞動所得,而這隻有通過普遍的直接的選舉才能實現。看到這些主張,我們不能不説,拉薩爾在為改善工人的處境做着切實可行的努力,他得到工人的擁護並非偶然。
儘管拉薩爾以工人王國“國王”的身份和俾斯麥打交道,但俾斯麥作為一個保守的政治人物,手裏握有治理國家的大權,對拉薩爾這種野路子竄出的黑馬自然不放在心上。不久,俾斯麥開始鉗制言論並取消政治集會,拉薩爾警告他在激發革命,他得意洋洋來到萊茵地區,自以為黨羽眾多,可以和俾斯麥分庭抗禮,在索林根,市長命令警察取消他和同黨的集會,他拍電報給俾斯麥,要求他“儘速給以滿意説明。”後來,他又跑到柏林惹是生非,因資產階級自由派在大選中獲勝,他在演説中煽動暴亂。當地檢察官以叛亂罪名下令收押,這位檢察官恰恰就是那位哲學家謝林的兒子,拉薩爾認為曾在法庭上教訓過他,他是在趁機報復,要求俾斯麥將其調職別處。俾斯麥把檢察官調離,算是給拉薩爾一個面子。應該説,此時的俾斯麥還是以優容寬待之態對待拉薩爾。
1864年1月,俾斯麥準備和丹麥開戰,拉薩爾要求他在戰爭前首先開放全民投票權,否則戰爭將激發國內動亂。俾斯麥對拉薩爾已經不耐煩了,這位大權在握的首相手持雪茄,吞雲吐霧,傲慢地睥睨着拉薩爾,對他説,要想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涯,就應該乖乖地找個醜女人把自己安頓下來。拉薩爾在戰前的一篇工人宣言中攻擊俾斯麥:“想當歐洲霸主,痴人説夢!”可俾斯麥勝券在握,對丹麥戰爭速戰速決,大獲全勝,為普魯士奪得了土地和很多權益。俾斯麥決定拋棄拉薩爾,命令部下給拉薩爾寫了一張條子,告訴他自己太忙,今後恐怕不能再和他會面。拉薩爾不罷休,他覺得自己已然是高層政治中的一員,應和首相一同治國理政,他誠懇要求和俾斯麥討論普魯士和奧地利的關係問題,因為這牽扯到戰後政局的走向。他寫好了信,耽擱三天沒有付郵,最後,又附言曰:上次令部下代筆之便條令他相當不悦,今後來信應由首相親自執筆雲。俾斯麥未加理會,兩人的關係至此終止。
拉薩爾又羞又惱,繼續搞他反政府的暴動,當局也開始抵制他。警察不斷登門搜查,搞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身體亦每下愈況,聲音變得不聽使喚,每次演講前,須在喉嚨處擦硝酸銀,方可發聲。他抱怨集會的禮堂空氣污濁,討厭不斷糾纏他的工人代表團,説他寧願在自己的書房裏指揮作戰。但是工人們依然對他奉為領袖,忠心耿耿,因為沒有人像他那樣不屈不撓,具有魔鬼般的勇氣和堅忍不拔的精神。拉薩爾再一次因叛亂罪被帶上法庭。拉薩爾越受壓迫和關注,其鬥志越強,精力越旺,衰弱的身體也奇蹟般煥發生機,他在法庭上再次滔滔雄辯,發出獅子之吼,然後又是無罪開釋。但他回到杜塞爾多夫之後,依然收到法庭十二個月刑期的判決,經他抗議陳情,改判六個月。如果秋天開始服刑,他擔心自己日益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那麼他只有逃往國外。他也想去瑞士修養一段時間,修復日漸難支的病體。六月的最後一天,他離開杜塞爾多夫,工人們一路遊行示威,把自己信賴的領袖送到車站。火車一聲汽笛,他揮手和工人們告別。這是他和給他帶來信念和使命感,帶來受人擁戴的權力快感的工人運動的最後訣別,自此,他走下無限風光的人生巔峯,進入人生的最後里程。
有趣的是,拉薩爾死磕了一輩子的俾斯麥是現代社會保障制度的開山鼻祖之一

為愛情而戰
拉薩爾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年輕女孩,這次豔遇使他的生命再次瘋狂燃燒,最終毀滅了自己。
女孩名叫海倫。在柏林時他們就曾相識,並且有過一段曖昧的關係。這次意外重逢,令拉薩爾熱狂得難以自制。海倫長着一頭金紅色頭髮,身上帶有猶太血統,熱烈、性感、具有反叛精神,是那個時代聰明進步的女子。他稱拉薩爾為“老鷹”,也叫他“主人和大師”,欣賞拉薩爾身上“魔鬼的風采”。對拉薩爾説,如果她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他們就一起私奔到埃及去。此時拉薩爾已近40歲,他很想和海倫風風光光地結婚,不想搞朝三暮四的情愛遊戲,就帶着女孩一同趕往日內瓦女孩的家中徵求她父母的意見。
女孩的父親多寧格斯先生是一位歷史學家,見女兒領回這樣一位滿面病容的政治流亡者,而且將要做他的女婿,簡直氣瘋了!海倫本來讓拉薩爾帶她先去法國,同居在一起後,再徵得父母同意。拉薩爾對自己充滿自信,他不相信海倫的父母竟看不上他這個乘龍快婿,一定要先見她的父母,然後名正言順地步入婚姻殿堂,不想這下子弄得雞飛蛋打!多寧格斯先生立刻將女兒帶離了日內瓦,拉薩爾再也見不到他的情人,急得如世界末日的猴子,上躥下跳,嘶聲叫喊。他要求女伯爵去拜託海茵茲主教出面去跟海倫的父親説項,同時找來從前一同革命的朋友拉斯托夫上校為他幫忙,他甚至藉機攻擊瓦格納,希望刺激瓦格納去跟巴伐利亞國王為此事插上一腳,因為多寧格斯先生是巴伐利亞的官員。瓦格納不吃他這一套,他認為拉薩爾這個人“非常沒意思”,他卑劣的動機只是出於“虛榮和不實在的哀憐”而已。拉薩爾又去找巴伐利亞的外交部長,要他對海倫的父親施壓,讓他和海倫見面。這些手段皆不奏效後,最後他尋求法律途徑,説海倫已成年,他要狀告多寧格斯先生干涉女兒的自由。
多寧格斯先生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最後同意讓女兒和他見面。拉薩爾提出會面時間兩小時,可是海倫已經變了卦,並不想見她這位老情郎。她説,她從沒想和拉薩爾結婚,她要嫁給羅馬尼亞一位年輕貴族,兩人已經定有婚約。拉薩爾傻了,懵了,最後瘋了!這場狂熱而緊張的愛情戰最後竟是如此結局,他不僅輸掉了美人,而且輸掉了榮譽和尊嚴。他提出和多寧格斯先生,和那位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那位羅馬尼亞情敵決鬥!年輕的羅馬尼亞貴族馮·拉科維茲先生欣然同意。為榮譽,為美人決鬥正是歐洲中世紀貴族的風尚,本來拉薩爾自打參加工人運動以來,就明確反對這一中世紀的陋習,但此時他唯有在雙方你死我活的決鬥中才可挽回一切,他已沒有選擇。他的朋友拉斯托夫上校讓他練練槍法,但從來沒有摸過槍的拉薩爾認為沒必要。1864年8月28日,決鬥場上,對方一槍打中了他的肚子,三天後,拉薩爾告別了人世。
拉薩爾死後,馬克思致信恩格斯:“親愛的弗里德里希,拉薩爾的不幸事件整天纏繞在我的腦海裏頭,不管怎樣,他畢竟也是一位系出名門的老戰將,是我們敵人的敵人。而且,事出突然,我們無法相信一位曾經那麼活潑有力的人現在竟然死了,像一隻老鼠那樣,躺在那裏再也不能説話了。至於他致死的原因,你説對了,這實在是他一向不謹慎的行為所導致的。讓我感到遺憾的是,我和他之間過去幾年的關係一直蒙着一片烏雲,這固然是他的錯,卻令我於心不安。不過,值得安慰的是,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我從未接受任何人的挑撥去攻擊過他。”
拉薩爾已經長眠於地下,對馬克思的話怎麼想,我們已無從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