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兩次婚”、替人揹債8000萬、學籍作廢:身份證被冒用後,維權之路多荊棘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20-01-02 15:28
文章來源丨上觀新聞

身份證、户籍信息被竊取冒用這個極小概率事件背後,是對當下社會運行規則的一次拷問:一方面冒充身份者能夠在數年之內暢通無阻生活,而遭受權利侵害的個人卻要一次次重複做出“我不是冒名頂替我的人”的辯護,維權之路道阻且長。
在深圳打工20多年的劉漢廷是名普通電工,沒欠過誰錢,也沒辦過一張信用卡;劉沛威是公安部門的追逃對象、銀行借貸和民間負債共計近8000萬元。然而在2015年的某天,劉漢廷卻發現自己成了有近30條不良記錄的“失信被執行人”。他背的就是劉沛威的“鍋”——近10年裏,他們兩人的身份被一場預謀捏合在一起,真劉漢廷成為了假劉漢廷各種經濟漏洞的“替罪羊”,然而劉漢廷至今也沒走出這個身份黑洞。
這不是駭人聽聞的離奇故事,而是個人身份信息被盜用後的真實人生。之所以我想去了解個人信息被冒用後受害者箇中命運,和去年年末我的身份證在出差途中丟失過有關。
當時,我第一時間在報紙上刊登了遺失聲明,併到户籍所在地派出所開具了紙質遺失證明。但是我被告知這些只是在信息被冒用事件發生後的一種輔助證明手段。我詢問了户籍民警、反詐騙民間專家以及多位律師,確認了遺失的身份證“掛失不失效”。此後1個月,我每天都擔憂身份證信息被冒用。
後來,我又在12月底採訪了代豔——她的身份證信息被人冒用於登記結婚,以及麻巧珍——她因為身份被“高考移民”冒用而失去學歷認定資格。他們在自證清白後卻依舊還走在漫長的法律維權之路上。
根據公安部2019年8月通報的全國公安機關打擊整治偽造、買賣居民身份證違法犯罪專項行動工作情況:2018年初至2019年8月,各地公安機關破獲偽造、買賣居民身份證案件3.2萬餘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6萬餘人,發現清理網上涉居民身份證違法信息4460餘條。
身份信息被冒用後,受害人可能遭遇諸多意想不到的危害:被人冒名註冊開公司成為法人,承擔公司運行中的税金、風險漏洞;替人揹債,成為債務人及有可能造成的不良信用記錄;乃至是替人承擔違法犯罪行為帶來的個人不良記錄。
身份證、户籍信息被竊取冒用這個極小概率事件背後,是對當下社會運行規則的一次拷問:一方面冒充身份者能夠在數年之內暢通無阻生活,而遭受權利侵害的個人卻要一次次重複做出“我不是冒名頂替我的人”的辯護,維權之路道阻且長。
劉漢廷在家的一面貼着哲學思維圖譜,這是他為了學習和相關部門"談判“時的説話技能。 楊書源 攝
另一個“我”?
劉漢廷已經記不清自己作為原告站在法庭上的次數了,“大概快要20次了?”他説。而他站在原告席上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和“假劉漢廷”欠下的7900多萬元債務做一個徹底切割。
劉漢廷一直覺得,他的個人信息被冒用是一個“離奇故事”——他的身份證從沒丟失過。
2009年,在深圳工作的劉漢廷通過惠來縣老家公安局户籍科的熟人代辦女兒户口,他寄去了户口本原件、結婚證原件和身份證複印件以及個人證件照。這是他所能想到的信息泄露的源頭。
在2年後深圳公安的一次例行安全檢查中,民警發現了劉漢廷在公安身份證系統裏的照片和本人身份證不符,劉漢廷重新和老家在公安户籍系統的熟人聯繫更改。
2012年劉漢廷開始逐漸收到催款短信,要不就是銀行卡欠債幾萬元的系統提醒,那年年底深圳一家銀行聯繫他催繳37萬元貸款。這次,劉漢廷慌了,他跑去銀行的客户系統校對,果然再次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陌生人面孔”。銀行工作人員借貸部門的人也承認“辦理人並非眼前的劉漢廷”。
“和我留着一樣的住址、一樣的身份證號,但照片不一樣。”劉漢廷意識事情的嚴重性,向警方報案。然而銀行也稱自己為“受害人”:辦理金融貸款需要人證合一,而那位男子的身份證上出現的就是本人的照片。
經過福田經偵局調查,這位冒用者就是劉沛威,他以“劉漢廷”為法人註冊的一家公司是專門做民間借貸的,並且在深圳各個銀行開信用卡套現。當時他已經因為涉嫌合同詐騙罪被福田警方列為網上追逃對象。
“一開始他(劉沛威)是有借有還的,他在培養銀行的流水,後來就開始陸續出現大筆的貸款不還,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驚天大騙局。”劉漢廷説。
維權荊棘
2015年,劉漢廷去中國人民銀行徵信中心查詢個人徵信報告,結果令人錯愕:劉漢廷的名下有20多條不良信用記錄,已被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當時他為兩名孩子準備的9000多元學費也被凍結。
後來他發現,那時自己已經成為了深圳各級法院30多次開庭審理的民事經濟糾紛中缺席的被告。因為法院的傳票沒有寄送到他的常住地址,每次庭審法院都是在劉漢廷未到場的情況下判決他敗訴的。
劉漢廷把以自己身份為被告的32宗案件中涉及的欠債金額相加發現,已經達到了7900多萬元。
劉漢廷曾經試圖通過源頭惠來縣公安局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當地公安給出的回答卻是:當時劉沛威提供的辦理身份證的材料完全沒有漏洞,民警憑藉當時的信息甄別手段無法識別出他的篡改他人身份信息行為。當時當地公安告訴劉漢廷,因為這次工作失誤,“已經內部處理了幾個人”。
當地公安反覆強調,當時劉漢廷在2011年提出更改身份證上的照片信息時,他們已經給予了及時更正。後來陸續還有劉沛威冒充其銀行貸款的案件,是因為“深圳的公安户籍信息系統和惠來當地的不同步”。
但是令人覺得困惑的是2016年劉漢廷帶着媒體記者回惠來公安局討要説法的前後經歷:出發前一天,他在深圳公安和銀行系統裏看到的身份證照片還是劉沛威的,記者直接採訪當地公安後回深圳,深圳公安系統裏的照片迅速換成了劉漢廷本人的。
按照當地公安的説法,這個更改似乎是在幾年前就完成了。
2018年蘇玉鴻律師作為代理律師介入了劉漢廷的“被冒名欠債風波”,對這些案件向法院提出了十幾次再審申請,理由為:劉漢廷户籍地公安系統出具的身份證明顯示,此前法院採納的證據是偽造的。
一年內上庭近20次,每個案件在一個月到一年不等的等待期後,都一一勝訴了。劉漢廷撇清了和劉沛威大部分債務的關係。2018年劉漢廷的名字也從法院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中撤下,不過少部分銀行的貸款未還的記錄,依舊被留在徵信系統中沒有被抹去。
“如果假劉漢廷落網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和他的債務、不良信用記錄徹底撇清關係了?”劉漢廷問蘇玉鴻,得到的答案是:可能性不大。即使劉沛威落網後承擔了其刑事責任,其民事案件所造成的影響依舊要劉漢廷一筆筆去解開。
劉漢廷也曾想是否可以走行政訴訟的路子,通過訴訟當地機關辦證時存在失責行為,一舉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廣東省司法廳卻回覆:眼下詐騙案嫌疑人劉沛威還沒有到案,整個事件也很難定性。
更加讓人擔憂的是劉沛威甚至“拷貝”了劉漢廷一整套的家庭成員信息,還有模有樣進行了篡改,為劉漢廷在户籍系統中還“憑空加了兩個兒子”,而兩名女兒卻成了“計劃外生育”的老三、老四。
即使在劉漢廷家的户口信息被更正後,妻子和女兒依舊承受着身邊人的壓力。妻子也幾乎切斷了和老家、朋友的所有聯繫,因為幾乎所有人都追着劉漢廷妻子問:“你老公欠下的錢還完了嗎?”一場騙局真的成為荼毒現實中親人朋友間信任的毒藥。
難解的局
劉漢廷常常覺得自己生活的通路正在被這場邪惡鬧劇的陣陣餘波震碎。
最讓劉漢廷心痛的,是自己初中畢業就輟學在家的兩個女兒,前幾年劉漢廷身份證被冒用帶來的謠言播散到學校後,兩個女孩的成績就直線下降。
因為曾經的徵信記錄問題,劉漢廷現在很難向銀行貸款,這也就意味着他在深圳貸款買房定居的計劃也只能擱置。他目前甚至從花唄中貸款的最大額度還不到500元,也不能購買商業醫療保險。今年9月,劉漢廷本想重新振作,註冊一家小商貿公司賣茶葉,卻發現因為劉沛威曾經冒充劉漢廷擔任法人代表的公司中有税務異常情況,營業執照也辦不下來。
另一顆定時炸彈,是劉沛威以劉漢廷的名義購入並已經被法院查封的一輛小轎車依舊還行駛在路上,劉漢廷還能查到這輛車半年以前還在繼續的違章記錄。因為“名下有車”,劉漢廷沒有了在深圳搖號買車的資格。
其實早在2016年,惠來縣公安局為劉漢廷出具了證明“2009年5月10日為其簽發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證相片並非劉漢廷本人,為錯證。”然而這紙證明並沒有成為劉漢廷日後生活的通關證。
公安機關在事發後開具身份被冒用的證明,究竟對於受害人解決實際困擾有多大的效用?答案或許不容樂觀。
因為身份被許娟娟冒用參加高考,麻巧珍作為被冒用人學籍學歷在畢業後無法在學信認證系統顯示,導致她無法參加許多職業資格考試以及研究生入學考試。
其實早在2016年,烏海市警方就通過比對照片確認了冒名麻巧珍者的存在並且為真麻巧珍開具了户籍信息屬實的證明,但是這卻並未直接為她換回學歷證明。8年裏麻巧珍在山東、內蒙古、山西3地公安、教育部門以及兩所大學之間兜兜轉轉,卻發現各方以權責範圍所限為由對事情進程推動很慢。尤其是許娟娟曾經就讀的中北大學,校方並不買單公安開具的證明,也未對許娟娟的學籍做任何處理,其反覆強調:許娟娟入學時,提供的學業成績和個人資料均符合錄取標準。
今年夏天,中央掃黑除惡督導組在烏海市督導工作,麻巧珍主動向其反映了情況,事情才開始加速解決。10月底許娟娟取得的中北大學學籍被取消,麻巧珍本人在內蒙古財經大學的學籍學歷信息得以恢復。
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個人身份信息被冒用和相關部門的工作失誤不無干系,但最終為錯誤買單的還是受害人。貴州女士代豔在身份證丟失後被人冒用於在異地登記結婚,使代豔同時擁有了兩條婚姻記錄。
既然第二次婚姻記錄不屬實,代豔本計劃通過電話聯繫臨漳縣民政局更正錯誤婚姻記錄,卻被告知:打電話過來是不可能幫忙解決的,且除非辦證人本人提出,否則無法判定2013年代豔那條婚姻無效。
代豔坐飛機輾轉來到事發當地民政局,找到了冒用她身份的人當時辦理的登記信息,發現當時的婚姻登記信息的確像是“一筆糊塗賬”——“宣誓人簽字上只有男方的簽字,經辦人簽字蓋章處只有一個潦草的姓。而最為關鍵的是”結婚登記上,女方的照片和身份證上我的照片很不像。”當地民政局工作人員告訴代豔,這位冒充代豔結婚的女子在婚後不久就從丈夫家中消失了,無法聯繫到本人。
工作人員解釋,民政局沒有權限對個人婚姻登記記錄進行撤銷,除非是在當事人受脅迫結婚並有公安局的證明的情況下。並且偽造代豔身份登記結婚的女子當時身份證、户口本等手續齊全,且當時全國的婚姻信息還沒有聯網,工作人員無從考證真正的代女士已婚。工作人員建議她走政訴訟的路子撤銷2013年的這一段婚姻記錄。
“為什麼我作為受害人,還要自己花那麼多精力和金錢,去證明假的是假的?”代豔連連在電話裏向記者發問。
破局之困
“這種情況我見過不少。”在劉漢廷一次帶着記者回老家找相關部門處理身份被冒用問題時,一位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告訴他。而劉漢廷也發現自己20年前已經過世的哥哥還沒有銷户的户籍信息,也在被人冒用。
在2019年12月公安部針對“採取措施避免公民丟失的身份證被用於不法活動”的網民問答中,有數位網民提出了自己及身邊人遭遇了身份證丟失被盜用後,難以消除負面影響的困惑。
公安部對網民的回答是:為防止丟失、被盜居民身份證被他人冒用,2016年10月,公安部建成失效居民身份證信息系統,向社會相關用證部門和單位提供失效居民身份證信息核查服務,為防止居民身份證被冒用提供了輔助核查手段。另外2018年後,人民銀行已部署部分省市銀行營業網點開展失效居民身份證信息核查比對試點工作,從試點情況來看,通過核查失效居民身份證信息系統,能夠及時發現持證人所持證件是否失效,有效防止冒用他人證件辦理銀行業務,總體效果良好。
“其實按照目前身份證管理辦法,個人無論是賓館開房還是銀行貸款,或是去工商部門註冊公司,都要實行嚴格的人證合一核查。身份信息被冒用的風險,和相關部門監管不到位或者履行行政職責中有意開便利之門等人為情況不無關係。”北京玄德律師事務所律師石紹良解釋。
我也曾經試圖理解為何身份證在遺失後不能夠像銀行卡一樣在掛失補辦新證時,舊證失效,得到專業人士的有限解讀是:這從目前的技術環境而言,或許不難實現,但是目前二代居民身份證內電子芯片不帶有此功能,無法實現全網掛失停用,而安裝這類電子芯片或許又會存在侵犯公民隱私的問題。
然而,在這3位受害人的故事回顧中,我意識到在高人口流動性的社會環境,個人信息被冒用的危機,絕不僅僅侷限於身份證丟失後所帶來的風險。
“對於個人信息遭到冒用後嚴重影響生活的這些受害者,各個行政部門之間最好能統籌協調,由一個部門牽頭,明晰權責,為受害者提供相對完整的救助服務。”麻巧珍的代理律師李海娜從她8年艱辛維權路中得出。
這幾年轉圜在各個行政部門之間,讓原本老實少言的劉漢廷變得更加堅韌了,他花了1000多元在家裝了一個打印機,方便平時打印和案情相關的資料。此外,《大邏輯》、《小邏輯》、《矛盾規律研究》等大量哲學書籍出現在了他書架上。客廳的牆上他打印出了兩張關於“矛盾”和“真假是非關係”的哲學思維導圖。
為什麼要看這些哲學書?他説出了一個令人心酸的理由——為了讓自己邏輯更清楚,和相關部門打交道時能更清晰自己的訴求,據理力爭,不被他們三言兩語的場面話重新打發回去了。
“幫我討回公道,或許對相關部門工作人員來説,就是一項按部就班的工作。但是對我來説,卻是一場好像永遠看不到盡頭的無妄之災,我想從這件事中解放出來。”劉漢廷説。
(文中代豔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