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為什麼願意去健身房“受罪”?_風聞
一颗鸭梨君-2020-01-02 11:25
本文轉自:新京報書評週刊
今天城市人的身體焦慮和健康麻煩,體現在“健身熱”等運動潮流中,也體現在“朋克養生”等充滿戲謔意味的吐槽裏。
健身,被視為自律、自我管理等“進步”理念的體現。我們健身,既是為了健康,也是為了形象塑造。一方面,中國的健身產業正在成為城市的朝陽產業,與世界健身風潮同步,健身正在成為一種有門檻的中產階級運動;另一方面,廣場舞等佔據公共空間的廉價體育和大眾體育則備受爭議。
本專題以今天健身熱為背景,分析健身房運動與中國大眾健身的歷史與邏輯差異,參照西方健身史,透過書單追溯近代中國健康和運動理念的重塑,展現出我們對於身體和運動理念的巨大變遷。

撰文 | 董牧孜
健身房正在成為當代人鍛造完美自我的神聖空間,也是一個充滿戲謔的話語場域。
熱愛健身之人,沉迷於身體力量的微妙改變與身材秀的展演;視健身為瑣碎的“例行公事”之人,為了逃避健身教練的邀約則不斷扯謊,創作出不少啼笑皆非、控訴苦難的健身笑話:“世界上過得最慢的,就是跑步機上的時間。”“為什麼我要受這種罪?這難道不是一種當代酷刑?”
相比更隨心所欲的大眾體育,健身的矛盾在於它負重過多:既要身材完美,又要身體健康,所有投入運動和鍛鍊的快樂,最終還要交由數字來掂量。換句話講,與其説健身是一種愛好,不如説健身是一項事業。
叫人心中五味雜陳的是,即便現代人把玩和操演不計其數的健身方法和器材,但我們的身材與靈活度依然比祖先差得多;即便如今有不少熱衷批判健身的聲音,可他們幾乎也難逃成為健身參與者的命運。躍入健身的洪流,否則就等於自我放棄。
健身今天的附加值,是由什麼賦予的?我們是真的沉迷健身這項活動本身嗎?或是沉迷於健身這種社會形象,以及由此帶來的利好?
01
健康,健身與朋克養生
今天城市人的健康狀況確實不容樂觀,這與日益久坐的勞動形式,便捷的交通,越來越少的體力消耗有關。
健身顯然與健康相關,但健身並不以健康為首要目的,而是一種身體管理。如今,人們認為運動和健康問題都可以、也應該透過科學和管理學來解決,它們越來越不被視為一種身體哲學。身體仍給我們帶來痛苦,但我們的健康只在病痛時顯現——沒有病痛時,健康便沒有意義。
或者説,健身背後的哲學非常粗陋直白:人以管理物的方式管理自身。它是一種管理學,而不是養生學。它讓你感覺好一點,看起來好一點。
一個健身的人,也可能是一個生活方式完全不健康的人。痛飲肥宅快樂水,然後懷揣着希望與虛無走向健身房。這類似於“朋克養生”的矛盾。養生原本是一整套身心的從容有序的哲學與日常實踐,但“朋克”的態度卻反叛和背離了養生的精神內核,成為一種工具理性。
“朋克”的健康態度背後,現代人的身體恐怕本來就是向着崩壞而發展的:現代勞作形式,並不支持個人身體的全面發展。一個工人的體力勞作是流水線的機械動作,而不是全面調動身體靈活性的行動;當代數字勞動更加抽象,打遊戲,刷淘寶……動動手指就可以完成。日常身體探索的減少,我們對於身體的理解也愈發單向度。
最初的簡易健身器材
肉身的脆弱性和豐富性曾經成就了人性美妙的一面,而如今的科幻作品已經在取消身體,我們可以選擇成為上傳數據而永恆存在——彷彿只有懷舊的老派人文主義者才會緬懷身體。
然而在現實中,身體畢竟仍是重要的。健身產業在當代生活中找到了市場,彌合着日益斷裂的心靈與肉體。我們刻意而為之的健身,在努力喚醒身體,但也讓身體以高度計量化、數據化和科學化的抽象形式而存在——體重、體脂、腰圍、臂圍,控制攝入與消耗……被喚醒了的身體,主要剩下的是審美維度的存在。
02
影像化的、外在於自我的身體
自近代以來,身體管理就成為社會趨勢。但在數字時代身體的日益影像化,則是今天健身大行其道的基礎之一。健身追求的是形體臻於完美(透過減脂或者增肌)。健身的身體必須是美且可以被展示的,否則健身就喪失了一半的意義。健身的肉體在鏡面跟前自我展露,也是在彰顯性魅力與自戀。
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影像化生活。今天的影像,越來越主導了我們對於自己生活的感受和理解,我們的衣食住行和人際關係都全面影像化了——旅行的真實體驗不如朋友圈精彩照片更重要,自己與孩子的真實相處狀況不如曬娃更關鍵,健身也是如此。
我們按照影像的標準,重新制定了對於身體的審美。那些上鏡頭的臉和身體,並非肉眼看來最美的狀態(即便整形也是按照上鏡頭的完美配比去調整)。如果説我們肉眼看到的是影像,那些改造後的肉身簡直是影像的影像了。
在健身時代,我們看到的是身體和勞動的割裂,本體和影像的割裂。
身體成為外在於自我的一部分,是審美和凝視的對象,是與他人一較高低的工具。在現代人的觀念裏,唯一不可分割的單位就是個體,我們首先要確立自我的上帝地位,劃定自我與外部的界限,然而那些本該和自己一體的東西也被分割出來:肉身成了外在的影像,健康成了單純的目標和對象。
03
無用的肌肉:健身重塑審美
事實上,健身房在西方的崛起,原本就受益於攝影術,攝影術讓西方肌肉美男的審美體系得以普及。
在大眾媒體時代,健美運動員和健身愛好者在動作片和健身比賽中找到他們理想的形象。雜耍表演者、普魯士人尤金·桑德很早就意識到在自我宣傳活動中使用展現自己身材的照片,會令人印象深刻,此後他創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健康和健身的商業帝國”。
美國流行文化中的超級英雄崇拜,也催生了健美肌肉身材的崇拜,比如超人那樣“滿是肌肉的方下巴超級英雄”,展示了“美國的軍事、經濟和政治力量”。然而,在合成代謝類固醇的出現和濫用之前,這種過度飽脹的身材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從病理學上來看,沉迷於此也是一種肌肉上癮症,“健身過度症”或者“猛男情結”。
身體文化(Physical Culture)的海報折射出人們對健美肌肉身材的崇拜。
然而,漂亮的肌肉恰恰是沒用的,正常的運動狀態並不會導致這些肌肉的過度發展,我們的身體不會用到這些“最強”的肌肉。這不同於傳統的身體審美。對傳統審美而言,強身和審美應當是一體的。古希臘人的理想身材是戰鬥英雄的身材,但這不只是單純的漂亮,而是一種從當時的戰爭、勞作和運動形式裏發展出來的身體美德。
健身的肌肉之美,是一種與“存在”本身相分離的美。在大眾體育時代,我們對於身體的審美還是非常不精確的,但是那個不精確的身體卻好用,好用才體現出健康的真正意義。
04
“我的健身史”:一種自我昇華?
今天有越來越多“我的健身史”之類的敍事。健身者強調健身給自我帶來的正向改變,帶來更自律、更好的人生。
跟所有運動一樣,健身可以增進我們對身體的理解和感知,體驗到身體變強的過程。身體總是誠實的。“健身教”和“跑步教”之所以被戲稱為“宗教”也因為這種身體改變的確帶來真實的生命經驗昇華。
然而這種自我打磨與自我克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卻是存疑的。當人們説“健身教”時,往往是心懷戲謔的。
埃裏克·查林在《完美殿堂:健身房發展史》一文中表示,在現代社會中,健身房是一個“準宗教空間”,人們聚集在一起,“穿特別的衣服,吃特別的食物,共同參加吸收和奉獻儀式”。
密密麻麻的健身器材
馬克·格里夫在《反對健身》一文中則強調,“去健身房的人是唯一的福音傳播者”。健身的神秘之處在於,總有一種勸服他人的衝動伴隨着它。健身者總是熱忱地希望其他人能共享他們的經歷。
格里夫批判純粹的現代健身範疇,認為它既不關乎創造性的再生產,也不關乎純粹的孤獨的發現,而只是追求一種重複的理念。“健身中的重複讓你用自己的身體複製別人的身材和能力,沒有任何新的發明,沒有與他人的交流。儘管健身者對他的自我下手,但這個自我始終等同於可見的表面。儘管他鍛鍊自己的身體,但重複使這個身體始終變成任何人的身體。”
批判健身的學者們總是批判健身背後的內涵不足。儘管人們從希臘人那裏借來了“健身房”(gymnasium)的概念,但我們現代的健身房卻絲毫不具有他們的精神。古希臘健身是一項公開的、競爭性的活動,古希臘健身房則是展開辯論、發展社會人格的公共場所,也是思想與哲學言論的發源地。
而今天的健身產業,呼應的則是今天身體管理的焦慮,“我的健身史”表達的是一種新自由主義的身體觀:我要對我的身體負全責,使之符合社會預期。健身不是一項真正公共的活動,它要和大眾體育區分開來,後者是廉價的、公開的、缺少收益的,不符合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也因而被今天的運動市場排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