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事一直做不完,真的只是因為拖延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709617-2020-01-05 20:32
來源:界面歪研社

“我的手機屏幕突然碎了。”
“不過,我並不想換。”
“因為總覺得換屏幕,好麻煩。”
“反正,還能用就行。”
——記一次手機屏幕摔碎後的心理活動。

圖片來自 unsplash
11 月的時候,我的母親突然給我來電話,讓我準備一下社保證明。原本只需要兩封郵件,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搞定的事情,我一直拖到了月底,才猛然想起這個事情有截止日期,於是手忙腳亂地把它解決。曾經答應要往家裏寄的一個包裹,一直被我遺忘在房間的角落裏,直到兩個星期後家人催促才猛然想起,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包裹還在那個地方沒挪動過。
慢慢地,我越發感覺到,那些越是瑣碎的事,我越是提不起勁來完成它們。
前不久,Buzzfeed 的資深撰稿人 Anne Helen Petersen 寫了篇文章,題目是:千禧一代何以精疲力盡(How Millennials Became The Burnout Generation)。文章裏她提到了一個名字叫蒂姆的年輕人,就像我,和所有其他的年輕人一樣,對生活中的瑣事感到心累:蒂姆因為懶得提交表格和材料於是錯過了大選投票,哈,大選。
Anne 本人也做了一次自我檢討,在她的「ToDoList」上,還有一連串未完成的雜事:磨刀,把靴子送到修鞋鋪,給狗換證,給朋友寄一本新書的簽名版(Anne 寫過好幾本書),約皮膚科醫生,把書捐到圖書館,給車吸一吸塵。她自己也把這些雜事一拖再拖,直到某一天不得不做,或者突然心血來潮,才會把這些瑣事解決。

圖片來自 unsplash
很多人會覺得這不過只是另一種拖延症,“説到底不就是懶嗎”。比年輕人們更年長的人——他們的父母和上司,尤其無法理解一件簡單的事情為什麼就是不馬上完成。在他們眼裏,年輕人就是懶惰成性,還特愛給自己找藉口,什麼都可以怪別人,生活沒有章法,缺乏自制力。
這種恨鐵不成鋼的態度,對這一代年輕人而言再熟悉不過了。他們幾乎都是在這樣的期望和失望中成長起來的。大人們最常對他們説的話大概就是:“你並非不行,你只是不願意。”説得好像年輕人只要努努力就能成為第二個馬克·扎克伯格。
總的來説,這一代年輕人與“朝氣”的距離似乎很遙遠,儘管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努力工作、努力生活,但無論是提前到來的“與世無爭”的老年心理,還是時時刻刻筋疲力盡的樣子,都不太像年輕人身上應該有的特質。
為什麼這些年輕人在大學校園裏寫大作業和畢業論文的時候能夠做到有條不紊,但在生活中倒個垃圾反而成了巨大的挑戰?做旅行規劃,完成上司交給的“不可能任務”,對付難纏的客户,租房搬家…做起這些難度係數更高的事情時,年輕人們總是能鼓起幹勁地完成,但想起某件衣服上掉了的紐扣時,他們都非常一致地選擇了:先放着吧。

圖片來自 豆瓣
Anne 給這種症狀起了一個名字:“雜事無力”。這些讓年輕人毫無興致的“雜事”都有一些共同點:它們很瑣碎,而且就算完成了,也沒辦法瞬間給生活帶來顯著的改變。
羅列起“雜事無力”的理由,年輕人(包括我在內)總是言之鑿鑿。但對我們的父母而言,處理好這些瑣事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母親在每天早上起牀後,會花時間疊被子,收拾牀鋪,整理她的牀頭櫃和梳妝枱,把窗簾收起來,給花澆水。這些瑣事已經成為她開啓新的一天之前,必須完成的一種儀式。
而這一段大概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卻常常窩在被窩裏,刷完昨晚到今天的新聞,然後匆匆離開牀去上班。
或許不僅僅是我,我想,對許多現在的年輕人而言,幾千公里外的新聞比眼前的生活重要。
2005 年,日本作家森岡孝二寫了《過勞時代》,在這本書裏,他展現出了日本社會在高度工作壓力下的“過勞狀態”:人們訂了的報紙無暇閲讀,週末被工作搶佔而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就算生病也沒有時間去醫院就診。在不斷循環的工作和消費中,一代日本人逐漸滑向在“過勞”中耗盡一切的命運。

圖片來自 Range
整個世界正處於一種開足馬力狂奔的狀態。在過去的幾十年裏,新的技術帶來的便利,新的娛樂帶來的歡愉,和全球的資本流動帶來的經濟增長,讓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狂熱的狀態裏。這種狀態下,“工作”、“創造價值”和“自我實現”被打包在一起,每個人都希望時間能花在“有用的地方”,所以人們學習、考研、在工作之餘還上各種各樣的課程,時刻擔心自己落後的競爭意識在逼迫着每一個人。
在這樣的環境下,手機屏幕碎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無論是歐美、日本還是中國,不同形態的社會和不同地區的人們,都面臨着相同的問題,那些無暇顧及的小事像肌肉中不斷積累的痠痛,而整整一代人正拖着積攢了幾天、幾周甚至幾十年的痠痛感,不斷繼續前進。
《經濟學人》曾經刊登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 Steve,用當下的標準衡量,Steve 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他出生於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在郊區的大房子中長大,就讀於藤校,還擔任過棒球隊隊長,畢業後他進入金融行業,成為公司高管。然後在某個早晨,他突然就不想去上班了。
後來,Steve 對他的心理醫生解釋道,在某個時刻,他意識到:“我所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在完成他們對我人生的規劃。”
Steve 口中的“他們”,也時刻盤旋在每一個年輕人的頭頂。

圖片來自 unsplash
還沒有準備好,所有人就被推進了競爭的洪流中。從幼兒教育開始,父母們對孩子的生活精心規劃,到了哪個年齡該學會什麼技能,該培養什麼樣的興趣愛好,掌握多少外語詞彙量,看多少本書,這些事項被寫在 80/90 後的“育兒攻略”裏,所有人都想着:不僅要贏在起跑線上,還要贏在起始、中途和終點。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有衝動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情緒和狀態。就像 Anne 所説的,很多時候,你完成了一項任務,但卻沒有絲毫的興奮和成就感,一年到頭終於有了休假的時刻,第一反應不是輕鬆,而是開始緊張地規劃“假日計劃”。
在當下,生活不再是一種體驗的過程,它變成了一個容器,一個龐大的“問題集合體”。它被大大小小的待辦事項填滿,之後又按照優先度先後排開,當新的一天開始,人們又投入於克服和解決各種各樣的任務。在這種緊繃的狀態裏,情緒也成為一個阻礙了理性思考的、需要被克服的障礙,人們只能儘量去削弱對情緒的敏感度,慾望和衝動就這樣被抹消。
或者説,被積壓。
那麼這樣壓抑下去的結果會是怎樣?今年 4 月,微博上有一名小夥子因為騎電動車逆行,被交警攔下,急着回家的他在鏡頭前突然情緒失控,失聲痛哭。後來人們才瞭解到,其實他擁有不錯的工作,不錯的老闆,不錯的女朋友,不錯的父母,但他還是在某一時刻崩潰,在鏡頭前變得歇斯底里。

圖片來自 unsplash
這種情緒的壓抑和突然的爆發,與雜事無力,就是當代年輕人生活狀態的不同切面,它們共同指向了一個疾馳的時代下,整整一代人心靈上的疲憊。
該以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生活,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課題。尤其當工作和生活的邊界被不斷模糊,大企業家們還在鼓吹工作的神聖,社會又不斷對年輕人提出要求之時,如果年輕人們只能在放棄工作或崩潰大哭中作出抉擇,那些摔碎的手機、沒被寄出的包裹和囤積着的垃圾,最終會把一代人的心靈壓垮。
在 Anne 的文章結尾,她寫了這樣一段話,在此也引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我還沒有什麼行動計劃,除了更誠實地面對自己,瞭解自己做或不做一件事情的原因…這不是一份任務清單,也不是一張「ToDoList」,這甚至不能算一個“新年計劃”。但這是一種思考生活的方式,這事關我們應如何體驗生活的美好和意義,不僅僅是去優化生活,而是真正地去“生活”。換言之:這也是生活原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