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罵華強北山寨的時候,他鼓勵人們更勇敢地學習它_風聞
差评-差评官方账号-2020-01-05 08:37
變化本來是非常平常的事,但當它發生在華強北,我們似乎很不習慣。也許是華強北從前給人的或真或幻的印象太過強烈,也許人們覺得這樣一個高速運轉的電子王國永遠不會停下,它會一天接一天生產電子產品和關於錢的故事。也許華強北和關於它的新話題 “ 美妝 ” 太不搭。
不久前,我們重新回到那裏,訪問了幾個陌生人,想再次講述華強北,想讓大家看到它原本更多的細節和更多面。
李大維,台灣高雄人,被譽為 “ 中國創客文化教父 ”,1990 年開始參與開源運動,創立過多個開源軟件項目,2010 年和朋友一同創辦了中國第一個推廣創客文化和開源硬件的創客空間 “ 新車間 ”,2015 年聯合深圳市工業設計行業協會和創客創業平台 “ 創客大爆炸 ”創立深圳開放創新實驗室。
以下是他的口述:
2010、2011 年的時候,大家剛好對創客都很有興趣,我又是 “ 新車間 ” 的創始人之一,經常被拉去演講,跟大家講什麼叫開源硬件 —— 就是通過開放、分享、合作驅動的硬件設計、製造。
每次講完,都有人提問:“ 開放、分享了,你還怎麼賺錢?”
後來有一次被拉去深圳,那一場活動是產業界辦的,講完之後,我又準備好回答那個問題,然而,他們卻反問:“ 這有什麼稀奇?****我們就這樣做生意的。” 我那時才充分認知到什麼是公版、公模 ( 生產廠商公開的參考設計方案 ),以及,深圳到底在發生什麼。
原來,全世界都在講的創客運動,在華強北已經發生20年了,它就是一個創客空間。你來到這邊,對電子工業一竅不通,但找到方案設計公司,你要搞的產品就可以很快湊出來,這個產業不拒絕任何的人。
用一個比喻的説法,華強北把科技做成了大白菜,人人都可以拿這顆大白菜找個適合自己的料理方式烹飪,然後拿去賺錢。
國外一講到科技這個詞,不是 “ 我要打敗蘋果 ”,就是 “ 手機已經是過去式了,我現在要做一個新的裝置來取代它 ”,在華強北很少聽到這樣的話。深圳的手機廠一家做得比一家大,但是,沒有人吹牛,説 “ 我要做一個取代手機的產品 ”,都想的是我怎麼把當前的客户服務好,賣一部手機賺一部手機的錢。
幾年前,我們跟一些學者在研究深圳的創新的時候,當中有一個美國的教授,他那時候已經在華強北看到許多新奇的東西,就説之後一定要找到後面做設計的廠商,他們一定會跟我講很精彩的故事。我們幫他聯繫好幾個採訪,他問對方,“ 你這個東西為什麼要這樣設計?” 對方答,“ 我跟我的一些客户談過以後,他們覺得這樣子弄的話,我訂單會多一點,就這樣子做了。”
在華強北每個人都只説,我在這邊做我專長的事,賺些錢,或者,這個零件成本 1 塊錢,要能把它做到 9 毛錢,就可以在市場賺更多的錢。他不會説自己在創新,他沒什麼故事好講,但創新就是這樣的,開發出以前沒有人做的生意或市場,就是創新,這也就是華強北的精神。
一直以來,我們把發明、發現和創新這 3 件事情搞混了。在實驗室裏搞了一個以前大家都沒有搞過的東西,叫發明,這些東西有沒有用?10000 個可能沒一個有用,如果單純發明就可以變錢的話,是不是每篇博士論文都是一個新的商業業務、可以投入使用?發現,就像搞天文的人發現了一個新的天體。而發明和發現是人取得新的知識的方式,但並不代表有用。創新是能夠把發現、發明變成對人有用的東西,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有人買嘛。
從前用 PPT 講故事的人,説自己的產品從來沒有人做過,是創新,那個其實不是,創新不是自己喊的,它目的既不是上網博點贊,也不是為評獎,創新與否是市場決定的,須要市場的驗證。
華強北的電子工業是一個漏斗形的產業生態,越向下,廠商越少,最底下的那家供應商就是台積電。台積電的科技研發能力非常強,但當初打下市場,還是因為比別人便宜幾塊錢。
台積電投入大筆錢做研發,然後把自己的技術和方案跟大家分享,市場規模大了,自己就有新的錢可以賺。台積電有能力投入研發,但研發成果不用是革命性的,改變 5 % 的成本這一點點創新,就多產生幾千萬美金,幹嘛非得搞革命性的改變?搞不好公司還會倒。
大家過去説,要學習美國的車庫文化,但那不是文化,它那個叫神話。美國故事都是這樣講的:在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有兩個非常有遠見的年輕人——喬布斯跟他的夥伴,他們看到了沒有人能看到的 PC 的未來,在車庫創立了一家公司叫 Apple,創造了 PC。
現在是這樣講硅谷的故事的,對吧?但實際發生的是:上世紀70年代的硅谷,有幾百個年輕人,他們覺得電腦有用,但小型機太貴,所以他們山寨出 PC。這才是當年的故事,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嘛,幾百個年輕人都不見了,但還有喬布斯,成者為王,就成者寫故事嘛。
大家相信這樣的硅谷神話,覺得歷史是因一個人出現而轉折的。但這是講給小孩的童話故事,現實社會不是這樣,從前的華強北也不是這樣的。
前幾年,華強北原先那個自由而隨意的氣氛被打破了,那樣一個市井小民去的地方先是被打造成了觀光街,後來又開了一個個創客空間。
都市主政者似乎想把華強北打造成南山區那樣的科技大公司集結地,從硅谷拷貝過來,開創客空間,建孵化器或者加速器,引入二十幾歲、大學剛畢業、一輩子沒創過業的年輕人。
就覺得,哦,簡單,蓋 “ 鳥籠 ”,一間一間隔起來,年輕人二十幾歲,最有創意的時候,關起來開始孵,孵化器足夠多的話,是可以孵得出鳳凰、孵得出獨角獸的。
最近,深圳還搞了幾個 “ 諾獎實驗室 ”,講難聽點,是面子工程,得諾貝爾獎的人得獎都是因為幾十年前做的事,不是他去年做的,也不是他手上在做的,找這些人,是要開養老院給他?
主政者好像有種心態作祟,就覺得華強北過去那些草根起來的出身不好,趕快拉一些有學術氣息的過來。
大家一間一間被關起來,什麼產品都還沒做出來,腦袋就已經充滿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而且,他們覺得只要不是這個房間的人,就都是他的競爭者。他們這樣沒有辦法去開放、踏實地合作、抱團、競爭。
你要是創業、創新,直接把馬雲作為標準,每天想的是,我們跟馬雲比起來怎麼樣,那誰創呀?在華強北,一抬頭,喲,那個早我 3 年來這邊做學徒、以前成績很爛的高中學長,現在也是一個小老闆了,這種環境當然容易創業、創新了。反而,媒體上總是講,誰誰誰又拿到了幾千萬的融資,誰誰誰成了獨角獸,每一個都被説得像神一樣,這時候大家就會覺得創新很難呀。
創客空間、孵化器或者加速器可以做,但是要做成華強北式的。華強北是一個可以合作、可以競爭、開放的生態系,你做什麼、怎麼賺錢我都知道,我做什麼、怎麼賺錢你也都知道,今天我們倆可能賣同樣的產品,明天可以合作一起做另一個。
它很重要的一點是信息對稱。我們幾個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一個項目出來的,還做同樣的東西,今天我找到辦法降了10%的成本,其他人就知道降10%是可能的,兩個月,大家就都會趕上這10%,那整個這一塊產業就已經往前走了10%。
**在這種高壓底下,才有真正的創新或者加速的效應。**這種創新一輪一輪下來,3、5年來看,就是幾倍的成長。這是真正的民間的活力,真正的草根的創新。之前大家老是説 “ 雙創 ”,就是 “ 大眾創業,萬眾創新 ” 嘛,也就是庶民創業,華強北代表的精神一直是 “ 底層創業 ”。
大家説,華強北現在沒落了。一部分的原因是 20 年前的華強北太好賺錢了,不只是那個市場很開放,也是因為有大時代的運氣。但那種連保安打個電話説 “ 我們這一棟有一個一米櫃要讓出來”,這一通電話都可以價值幾千塊錢的年代,是不會持久的。
這是深圳漏斗形產業生態最上面一層,這一塊當然很亂,三教九流,賺長遠的錢、賺短線的錢的,什麼樣的都有,不能只看表層,而要看它真正的底氣。
我們看手機就好了,今年第三季度的出貨量,三星大約佔全球的 22%,蘋果佔 13%,把這兩家去掉,剩下的主要都是深圳的公司,這剩下的 65 % 是深圳的實力。這 65 % 包括華為、小米、OPPO、VIVO、Tecno(傳音),小米不是深圳公司,但它整個供應鏈統統在這邊,小米大約佔 9 %,即使它不算,深圳也還有大約 56%。全球一年發貨量17億的最重要的 IT 產品,有超過一半來自這一個都市,這是深圳、華強北 “ 底層創業 ” 的成功。
作為一個區域,華強北沒落了,而今看華強北的精神,要到非洲國家看。
前不久,因為跟埃塞俄比亞科技部有項目合作,我去埃塞俄比亞參觀了 40 多家電子廠,有大約 30 家是中國的工廠,追溯回來,都是深圳出來的,另外大約 10 家的老闆是當地人,但都有中國的合作伙伴,他們生產用的配件也大多是深圳運過去的。
在烏干達,有一家叫 SIMI 的深圳公司宣佈去那邊組裝手機,人家總統站出來講説,你們是我們烏干達的驕傲,還承諾要遊説整個東非地區使用這些 “ Made in Uganda ” 的產品。
坦桑尼亞、埃塞俄比亞、肯尼亞……非洲一個個國家都在複製華強北,許多從深圳出海的廠商也在成為那邊的操盤手。
這些人過去之後,最簡單的就是做 SKD(Semi Knock Down,以半成品方式進口再進行組裝) ,先弄個20個人的工廠,把手機分零件拆開包裝運過去,或者是做 CKD(Completely Knock Down,以全散件方式進口再進行組裝) 。
在深圳組裝手機,然後運到埃塞俄比亞,有百分之三十幾的入口關税,但把手機拆成組裝前的原件運到埃塞俄比亞,只有百分之十幾,這樣就有錢賺。
離開華強北,是因為之前那批人感覺自己不被重視,主政者想騰籠換鳥把他們趕出去。
原來,來了就是深圳人,到了華強北就可以賺錢。如今不是了,來了你得是高層次人才,才是深圳人。華強北是 “ 農民 ” 打出來的,深圳過去一直是靠外來人去填充它的都市腦力的,前仆後繼,前面的賺到錢回家,生意繼續交給後面來的。
哈佛大學的教授在 《 城市的勝利 》 中寫過:“ 如果一座城市正在吸引着比較貧窮的人口持續地流入,幫助他們取得成功,目送他們離開,然後再吸引新的貧困移民,那麼從社會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功能來看,它是成功的。”
整個深圳停最多特斯拉的停車場就在華強北,市面上最新、最貴的車在那邊都可以找得到。
華強北吃東西的地方也很有意思,整個深圳最好的印度菜、巴基斯坦菜到今天都還在那兒,即使在不很開放的歷史階段,也有很多外國人想辦法來到華強北。
但是這個鏈條現在開始斷掉了,深圳失去了當初 “ 來這個地方願意打拼,就有錢賺 ” 的吸引力。
大家覺得,原來在華強北搞電子,給政府繳税,打造都市繁榮,提供就業機會,現在在政策上受不到側重,在社會上受不到尊重,銀行貸款也不好拿到。
到非洲開一家工廠,連國家總統都會過來,要社會地位有社會地位,要資本支持有資本支持,見總統比在深圳見一個區長還好見。而且,那邊是新興市場,就跟在國內賣山寨機的時代一樣,隨便找個四、五線城市都可以發大財,現在就重新再來一次。
非洲是華強北的延伸。在華強北開一個一米櫃,在幾十公里外的寶安區開個工廠組裝手機,這是華強北的賺錢方式,現在是把同樣的模式搬到埃塞俄比亞,40 多家電子廠就相當於華強北 40 多個一米櫃嘛。
華強北的 “ 雙創 ” 還在發生,但它發生在 “ 一帶一路 ” 上,而這些沒被寫成故事講出來。
深圳、華強北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原先那個開放的態度。
上世紀 90 年代末,中國人最直接的娛樂就是 DVD、VCD 機,大家都買路邊 5 塊錢的盜版碟片,當時的 DVD、VCD 機基本上都是外國品牌,他們的工程師從沒考慮過機器讀劣質碟片的問題,那些機器都做得特別精貴,一台幾千塊錢,可碟片稍微有刮痕,它們就讀不出來了。
深圳電子工業的基礎當時已經在了,不久就有廠商做出了 800 塊錢的 DVD、VCD 機,什麼碟片都讀得出來。
國內有很大的市場,不過深圳廠商發現,在東南亞、中亞、東歐、南美,沒有 DVD、VCD 機的客户也願意花這 800 塊錢,因為 5 塊錢的碟隨便看。
DVD、VCD 機讓深圳第一次走向全世界,這個 “ 全世界 ” 不是十幾億人的西歐、美國市場,而是 60 多億人口的全球市場。
一直以來,全世界人的認知是,西歐、美國有錢,最新的科技產品他們先用,用完了,便宜了,才給我們用嘛。
從 DVD、VCD 機到 MP3、MP4,沒過幾年,深圳進入了山寨機的時代。
那幾年,我從美國回來,定居在上海。那個時期上海很難看得到山寨機,都是Motor、NOKIA這些機器,當時這裏的人對山寨機的説法就是:中國南方有個地方,做仿冒手機給 “ 農民 ” 用。
可實際上,深圳做山寨機不是為做給 “ 農民 ” 用的,它是做給全世界佔大多數的買不起那些品牌手機的人做的。
大家也並沒有意識到,深圳那個地方不是抄襲,它是在重新詮釋科技產品在全世界的定價權和發言權。
他們之所以做出來的山寨機長得差不多,是因為這樣就不需要再教育客户,那時候何必去花心思怎麼搞外殼,就長得一樣、賣得便宜就好了。
後來,MTK(聯發科)就出現了,提供了 “ Turn Key ” 的全面解決方案,所以這個產業成長得很快。
我們這麼多年跟着外國管深圳叫山寨,我認為的山寨現象,其實是一個科技透過深圳發現全球的過程。
前幾年有一本書叫 《 大繁榮 》,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寫的,講的是一個國家的成功取決於兩個因素,一個是社會能讓科技的傳播多廣,第二個是這個社會有多少人有機會把這些科技用起來,拿去賺點錢。
“ Made in Germany ” 這個詞你知道怎麼來的嗎?
19世紀下半葉,英國率先進行了工業革命,德國實現統一後為了經濟趕超,所有產品都仿英國、法國等的產品,並賣到英國去,它的產品賣得便宜,可做得粗糙、做得很爛,英國議會就通過了一個商標法條款,規定所有這些從德國進口的產品都須要註明 “ Made in Germany ”。
我有一次在柏林演講,就問,你們是德國人,有人知道 Made in Germany 是怎麼來的嗎?
有人回答,“因為我們德國人自豪於我們的品質。”
我説,不是,這是英國人説你們德國人山寨的東西太爛了。
很多國家都是有山寨史的,只是我們很少聽到人家講這些事。而今,我們需要以一個新的方式重新詮釋華強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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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採訪中,李大維説到最多的詞是開放,他鼓勵創業者開放地合作、競爭,他還嘗試讓大家發現山寨背後的價值所在,重估創新的意義。
他提出,創新就是一個拷貝、改變的過程。這沒錯,創新並非都能夠平地起高樓,而繼承也是必要的。
不過説實話,在大家看來,華強北式的創新和大型科技企業的研發創新比起來還是有些爭議 —— 它更像是由短期利益驅動的創新,沒有從無到有的核心技術研發過程,而後者需要長時間的積累。
説白了,在華強北能把一個智能手機做得又好又便宜,可智能手機的誕生卻是個漫長的過程,從 21 世紀初微軟的 PDA 到 Windows Phone ,經歷了多年失敗以後,才由喬布斯拿着 iPhone 帶入大眾市場。。。這個時間硅谷等得起,但在華強北可能就不會發生 。
李大維的對於創新的理解,和主流大眾對創新的理解有着出入。華強北依靠龐大又高效的產業分工鏈條,既能快速地對市場反饋做出反應,用細微的創新回應市場的需求,又能砍下成本把它們賣給全世界的人。
這個鏈條上的很多人可能都只關心,從上家進了貨賣給下家,自己有多少差價可賺。大大小小的方案設計商甚至組裝廠都想得出辦法,幫手機多裝兩個喇叭或一圈兒五光十色的跑馬燈,滿足下家的下家 「 賣給處在嘈雜、昏暗環境下的建築工人 」 的要求。
有什麼意義呢?華強北能夠把手機賣到全世界被忽略的市場,賣給建築工人。這是比爾·蓋茨、喬布斯都做不到的事,但華強北能用自己的方式做到。
華強北這個地方受到的爭議或許是過度的,以至於多年以後,它還會讓言説者難堪。但挺可貴的是,總會有人記得那一批批活躍的外來者,特別是那裏驚人的商業精神和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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