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代表着印度製造業的水平?_風聞
段小蕾-毕业于斯坦福商学院,相信科技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2020-01-06 16:47
去年聖誕節前,我跟斯坦福商學院二十幾位同學一起,在孟買和班加羅爾進行了為期十天的參訪,重點是印度的“數字革命”。時隔一年,終於提筆,與大家分享我印度之行的收穫。這是印度考察系列的第四篇。】
印度的金融中心孟買,市內散落着大大小小近兩千個貧民窟,鋼筋水泥玻璃幕牆的高樓大廈旁邊,就是木板、石棉瓦、防雨布搭起來的棚户區。
我的印度同學説,孟買是印度發展最早的商業中心之一,很多年前就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貧民到這裏討生活。孟買氣候温暖,隨便找塊無主的地方支個帳篷就能安家,親戚老鄉拖家帶口生兒育女,人越聚越多,慢慢地發展成連片的貧民窟。
當政府有了城市規劃意識,因為種種原因(土地所有權、選票、就業、住房再安置等問題)已經沒辦法把他們搬遷走,就形成了孟買城中豪宅區與貧民窟毗鄰交錯的奇觀。
(孟買千人洗衣廠,據説孟買三星級以下酒店的牀單都送到這裏人工洗滌)
亞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貧民窟達拉維(Dharavi)就坐落在孟買市中心。不到1.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居着一百萬人。
我們在達拉維的導遊就是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的一羣大學生,他們合夥創立了一個導遊社,專門帶遊客遊覽他們引以為豪的家——達拉維。他們認為,與其讓觀光客走馬觀花地拍些獵奇的照片滿足窺探欲,不如由他們達拉維人親自帶遊客更深入地瞭解達拉維的奇蹟和精神。
達拉維分為兩個區域,商業區和住宅區。
一平方多公里的商業區聚集着一萬多家小微企業,年產值高達10億美元。主要產業有皮革業、製衣業、垃圾回收加工業等。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一個個高效運轉的產業體系,鏈條成熟,分工細緻,無縫銜接。然而據我觀察,產業還非常初級原始。這裏的小微企業,實際上就是一間一間十幾平米的手工小作坊,基本靠人力和簡單的工具進行生產。
(達拉維商業區街景)
從事製衣業的很多,每隔幾間房,就可以看到織布、漂染或者製作成衣的小作坊。染布的作坊,在角落裏砌一個池子,旁邊擺着花花綠綠的顏料桶,顏色豔麗的水裏泡着布,浸泡完畢,就懸掛在屋子另一側拉起的繩子上晾乾。隔壁可能就是擠着四五台縫紉機的昏暗的製衣車間,幾個印度小夥子埋頭縫製廉價的沙麗,顧不上抬頭看一眼我們這些外來訪客。
(染坊一角)
皮革業的車間規模相對大一點。我在達拉維看到一塊皮革從離開動物身體到變成一隻皮包的全過程。業主很有品牌意識地為成品註冊了達拉維商標。
然而我在這裏看到的皮革加工仍然很初級,機械化程度低,產品標準化程度低,遠達不到工業化生產水平。
(皮革處理車間)
達拉維到處可見廢品回收再加工的作坊,我甚至感覺是垃圾產業養活了達拉維人。
垃圾運到這裏,先人工分揀。一堆塑料垃圾裏,有酸奶瓶、礦泉水瓶、飯盒、洗髮水瓶、輸液用的膠管、拖鞋、舊玩具、塑料桶,無所不有。
幾個人蹲在一堆垃圾裏熟練地把塑料按相似顏色分揀開,然後放進一個大盆裏簡單沖洗,再放進手搖的小機器裏粉碎成顆粒狀,裝進大編織袋。這個小作坊的處理流程就結束了。塑料顆粒賣到下一個環節,下游客户可能就是幾十米開外的另一間小作坊。
拐個彎走進下一條巷子,是幾間處理金屬垃圾的作坊,屋外擺着很多鐵桶錫桶,屋裏搭有簡易的熔爐。
導遊説,達拉維的垃圾來源複雜,可能混有未經處理的醫用垃圾或化學垃圾。政府規定工人處理垃圾時必須戴口罩和手套,但是很多工人覺得不方便不舒服或不習慣,巡檢人員一走就摘了口罩手套,也將自己的健康暴露在巨大的風險中。
達拉維的工作環境極其惡劣。我看到工人坐在泥地上徒手分揀着垃圾,腳邊有老鼠旁若無人地竄來竄去,而隔壁鄰居可能是牛或羊。
(來自達拉維羊羊羊的問候)
工人們就住在這些小作坊的二樓。達拉維商業區的房子基本分上下兩層,下層是生產作坊,上層住着工人。工人每天工作12小時,能賺3至10美元。
達拉維的工人要麼在貧民窟出生長大,要麼是來自農村無地或少地的貧苦農民,在農村無以為生,只能背井離鄉討生活,大城市的貧民窟就是他們新的安身立命之地。在這裏至少可以憑藉勞動生存下去,惡劣的工作環境和長時間的勞作都是可以忍受的。在我們看來極為艱苦的貧民窟,條件甚至可能好於其原來的生存環境。有的人在達拉維紮下根安了家,有的則從一個貧民窟到另一個貧民窟,打着零工,漂泊不定。
達拉維的住宅區相對乾淨很多,更有温馨的家庭氣息。
上下兩層石棉瓦屋頂的房子隔成一個一個鴿子窩,密密地排在一米寬的小巷兩側,也有些三四層高剝落了牆皮的舊樓房,空間逼仄,但是整體看來又井然有序。半開的門裏,祖母一邊縫補一邊照看着爬來爬去的孫女。門外,狗狗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孩子們穿着整齊的校服,無憂無慮地在巷子裏追逐打鬧。街角有較開闊的公共空間,立着板凳,掛着鞦韆。透過敞開的窗户,能看到達拉維幼兒園、小學和中學的課堂。這是一個自成體系自給自足的世界。
(達拉維住宅區街景)
達拉維的住宅區有印度教的神廟,也有穆斯林的清真寺。穆斯林相對集中的聚居點,街上懸掛着穆斯林旗幟。達拉維極具包容性,不管什麼背景的人,都能在這裏找到容身之處。
導遊驕傲地告訴我們,達拉維的治安很好!鄰里和睦,互幫互助,鮮有偷盜和搶劫,犯罪率很低。(關於達拉維的犯罪率,我並沒有更多信息來源證實。)達拉維人認為他們創造了達拉維的一切,是達拉維的主人,也有責任維護達拉維的秩序。
達拉維人對這裏有強烈的歸屬感。有的家庭四代人都住在這裏,在達拉維出生、上學、工作、老去。有些年輕人離開達拉維去讀大學,畢業之後又帶着新組建的家庭回到這裏。有些人在這裏經商多年,早就脱離了貧困,卻不願離開達拉維搬去更舒適高檔的社區。
達拉維的房價相當不便宜。
當我從導遊那裏聽到達拉維的房價一平米約合人民幣兩萬五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開玩笑嗎?2015年北京通州的新樓盤均價不過兩萬出頭,國貿CBD揹着LV通勤的小白領們在通州買房還得貸款,孟買貧民窟的人如何買得起這麼貴的房子?而且通州的板兒樓南北通透配套完善,跟貧民窟的蝸居怎能一個價?我特意又向印度同學求證,竟得到了差不多的數字。
得知幾百米開外那一片乾淨敞亮的商品房平米單價比達拉維還便宜時,我更驚訝不已,那達拉維人為何不住那裏?達拉維沒有全天供水,時常斷電,上千人共用一個廁所,一大家子人擠在十幾平米的小空間裏,有的房間甚至沒有窗户。為何房價如此之高,而且有活躍成熟的不動產交易市場?我百思不得其解。
導遊解釋説,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這裏的房子面積小,單價高但是總價低。貧民可以花25萬人民幣給一家人在達拉維買個10平米的小窩;而旁邊的商品住宅樓,儘管每平米單價略低一點,但是一套兩居室總價要200萬人民幣,大多數人可望不可即。
第二,達拉維雖然看起來破破爛爛,但是個年產值10億美元的經濟體。這裏有很多就業機會和商業機會,地理位置又處在孟買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毗鄰鐵路,交通便利,其商業價值決定了房價自然不會低。
第三,達拉維的人口密集度很高,住房需求旺盛。不僅有全國各地源源不斷新輸送來的農民工,土生土長的達拉維人即使有能力離開貧民窟也不願搬走,甚至在這裏買下多套房子或商鋪做包租公包租婆。
達拉維人創造了奇蹟。依靠如此貧瘠的資源,養活了上百萬人口,而且還向政府繳納了可觀的税款(10億美元經濟體正是通過向政府的納税額推算出來,實際產值可能更大)。
達拉維看似混亂,實則是個運作嚴密有序的社區。一萬多個商家,百萬人口,背景複雜卻能和諧共存,自組織自治理能力令人驚歎。
按照導遊所説,達拉維人熱愛這裏,以身為達拉維人而驕傲。他們辛勤勞動,努力生活,鄰里和睦,充滿了人文精神。
貧民窟達拉維看似已經形成了自洽和諧的生態,然而卻隱藏着印度經濟社會發展深層次的問題。
**1.**印度工業化水平低
達拉維的小作坊是印度輕工業和製造業的代表。上萬個小作坊,每個卻只有幾個僱工手工勞作,沒有形成機械化和規模化,生產水平初級,生產效率低下;但是達拉維年產值總量能夠達到10億美元,產品行銷全國。這説明在印度,這樣的生產力水平是具有競爭力的。窺一斑而知全豹,反映出印度的輕工業和製造業整體水平還很落後。
我查了一下相關數據。2018年印度製造業增加值是中國的十分之一,僅佔印度GDP的14.9%,而第三產業佔比達到62%。從全世界經濟發展的經驗來看,發達國家的第三產業都是在農業和工業現代化的基礎上開始興盛,否則極易掉進中等收入陷阱。印度的第一第二產業羸弱,糧食和工業品都嚴重依賴進口。50%的就業人口從事服務業,並沒有能夠在勞動密集型的製造業體現出人口紅利。這種經濟結構與印度經濟大國的地位極不相稱,且埋下了危機。
**莫迪上台後,看準了印度經濟的軟肋,提出“高鐵計劃”和“印度製造”戰略。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和提高工業化水平,政策方向是對的,然而實施起來卻步履蹣跚。**在印度當前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下,莫迪縱有鴻鵠之志,也只能一聲嘆息。(關於印度基礎設施建設的困境,參見《印度落後中國多少年?》)
簡而言之,印度的工業化之路有以下障礙:
1)基礎設施差,特別是交通運輸系統和能源電網支撐不了工業化大生產;2)土地私有制和地方選舉政治加劇了徵地困難,推高了實業投資的成本和不確定性;3)官員腐敗低效和政策缺乏連續性阻礙商業資本大規模投資;4)大部分人口受教育水平低,高素質的產業工人不足;5)越南、柬埔寨、孟加拉等新興世界工廠的競爭。
回想亞洲四小龍,無一不是在威權政府治下靠發展“低人權”的製造業起飛,過程中不可避免地付出了血汗工廠、環境污染的代價。印度自1947年獨立起就實現了民主政體,且聯邦制下沒有中央集權,印度製造業大國的夢想考驗着莫迪的政治智慧。
**2.**印度大量失地農民湧進貧民窟
貧民窟源自失地農民湧入城市佔地聚居。印度土地私有,然而土地所有權高度集中。20%的家庭佔有80%的耕地。根據印度學者Aparajita Bakshi的研究數據,2005年印度農村每千户中428户沒有耕地,“賤民”達利特則有57.4%的家庭沒有耕地,且達利特的失地趨勢在加劇。
印度憲法保障公民在印度領土內自由遷徙和居住的權利。大量在農村無地少地失去生計的貧民湧入城市尋找生存機會。在城市中沒有明確產權的土地上,窮人可以搭篷而居,居住達到一定年限,就成為所佔土地的主人。
這些貧民,在農村失去耕地,退無可退;印度製造業落後,又沒有如同中國當年的深圳、東莞的工廠可以吸納大量農村富餘勞動力;這些失地農民湧進大城市,由於缺乏技能沒有文化,只能從事最底層的勞動。達拉維的垃圾回收業是典型的貧民窟產業。
當貧民窟形成一定規模後,居民依照法律獲得了所佔土地的所有權,登記成為選民擁有了投票選舉權,事實上形成一股政治力量。政府或房地產開發商如果想要拆遷貧民窟,除了必須要取得居民的同意外,拆遷補償、住房保障,以及就業安置,都是巨大的挑戰。
**農村失地農民大量進城,而城市消化不了這些低端勞動力。**再加上自由遷徙和居住、土地私有制和一人一票的民主政體,印度貧民窟的存在成為無解的問題。
**3.**印度社會階層固化隔離
種姓制度在印度有三千年的歷史,雖然已被法律廢止,世世代代的階層隔離卻固化在社會觀念中,集中體現在教育、就業和婚配上。
前文講到“賤民”達利特是印度農村失地比例最高的社會階層,他們是貧民窟居民的重要來源。
達拉維人世代居住在貧民窟,貌似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經濟體和超然於世的社區。然而,當受過教育、有了一定經濟能力的達拉維人依然認為他們歸屬這裏,**固化在人們頭腦中的“階層歸屬感”如何打破?**印度社會階層的流動何時才能實現?
作者簡介:段小蕾,畢業於斯坦福商學院、杜克大學、清華大學。曾任科技創業公司CEO,知名華語媒體的主持人,也曾在國際組織和政府機構工作,具有跨文化、跨行業的教育和職業經歷。對世界充滿好奇,相信科技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作者微信公眾號:我也不知道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