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説裏形形色色的亂倫|文史宴_風聞
文史宴-文史宴官方账号-对经史子集著作进行综合与分析,从中发掘学问的乐趣2020-01-07 11:15
文/趙茂盛
金庸小説裏面有各種各樣的不倫之戀,一些設計足以成為範式,也體現了作者和讀者的一些心理,這篇文章實質上是文學研究。本文標題上搞了點標題黨,不意味着文史宴認為同性戀是“亂倫”或“不倫之戀”的一種,特此説明。

陳益源先生曾經寫作《金庸小説人物的不倫之戀》,本文就這個話題進行引申探討,並與陳先生商榷。
首先,何謂“不倫”?陳益源先生如此破題:“所謂‘不倫之戀’,意指違背倫常的戀情,日本語雖常用以指稱外遇,但本文並不以婚外情為論述重點,而是想集中在數樁幾近亂倫的事件上,包括叔嫂之戀、父女之戀、師生之戀、兄妹之戀,以及特殊的同性之戀,這是要聲明在先的。”
《現代漢語詞典》解釋“亂倫”:“指在法律或風俗習慣不允許的情況下近親屬之間發生性行為。”對於國人,血親、姻親都在“亂倫”之列。“不倫”的概念則遠為寬泛:身份、地位、性別,每一重禁忌的打破都可稱為“不倫”。
先有“倫”,而後可以稱“不倫”。而既然探討金庸小説中的愛情範式,對於“倫常”的定義必須建立在被描寫的世界觀上。正如張愛玲所説,對於中國古人而言,“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裏或許還有機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譬如對於古人,“表兄妹”的愛情並非不倫,甚至是較為主流的愛情(婚姻)範式,漢朝時甚至還有舅甥通婚的。
本文所討論的“不倫之戀”,援例時也有“單相思”的例子,要説“戀”也很勉強。但誠如金庸先生所説,“單相思”也不失為一種“片面愛情”,從之。
先生樂事行如櫛 絕奇世事傳聞裏
——“父女之戀”與“母子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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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語小説《海上花列傳》,也有一個未成年的少女不自覺地引誘了成年男子的,用張愛玲的話説,是中國的“洛麗塔”。似乎天真未鑿的少女,往往引誘了成年男子而不自知。瓊瑤《窗外》裏,江雁容與康南,名為“師生之愛”,實際上也近於父女之愛。江雁容作為長女,在原生家庭中缺失了父愛,才想利用和康南的感情補償。而康南自覺對女學生,甚且是年幼的少女產生感情,是罪惡的。罪惡感也是不倫之戀的快感來源。
在《倚天屠龍記》中,殷梨亭娶了從前未婚妻的女兒楊不悔。楊逍於殷梨亭,有奪妻之恨,作者把他的女兒配給殷梨亭,或多或少是種補償。
由是觀之,“父女之戀”,對於戀愛雙方都可以是心理補償。而於男性而言,娶了年輕的小妻子,是利用婚姻換取了優質的性資源,至今也是庸俗成功學的目標之一。但在金庸小説中,對“情”的描寫較為偏重,而對“欲”的描寫少到簡直可以懷疑作者是在刻意迴避。
苦逼兮兮的殷梨亭
在《書劍恩仇錄》裏,乾隆皇帝霸佔香香公主,就是利用“皇權-夫權”的雙重壓迫。再加上他威脅陳家洛的線索,作用在這個悲劇上的,其實是“皇權-夫權-父權”的合力。乾隆皇帝於香香公主,構成滲透式的壓迫,追求的還是優質的性資源,是“欲”的層面。説得刻薄些,依舊是“見色而起淫心”。儘管身份年齡上偶有相合之處,他們當然也談不上“父女之戀”,這個“戀”字,首先就不能成立。
類似地,《鹿鼎記》裏的洪島主和夫人蘇荃,也是年齡差距極大的夫妻。如果説乾隆皇帝是強佔性資源而不逞,洪島主不行人道,蘇荃則乾脆是他宣示夫權的幌子。但洪島主對小妻子加倍的愛憐和控制慾,在“父女之戀”中,並不罕見。
和“父女之戀”對應的應當是“母子之戀”。這方面,金庸似乎並沒有多做刻畫,但張無忌大概或多或少有些戀母情結。其中張無忌的表妹殷離,舉止神情都像是姑母殷素素。這樣一來,在張無忌眼裏,醜女也變得“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不免要“怔怔地瞧着她,不由得痴了”。古代表兄妹通婚的,實不罕見,只是也不知道張無忌是更愛殷離,還是更愛殷離身上的殷素素。
描寫“母子之戀”的,有《金瓶梅》裏,潘金蓮和女婿陳經濟偷情,算是忤逆倫常到了荒唐的地步。《醒世恆言》的《金海陵縱慾亡身》,海陵與昭妃阿里虎的女兒重節有私情。於男性而言,是同時擁有了母親和女兒,推敲其心理,和“姐夫-妻妹”的模式大有相似。陳經濟與潘金蓮,是女婿與丈母孃淫亂;而海陵和重節,是繼父和繼女的私情。女婿和丈母孃,是廣義的“母子之戀”;繼父繼女,就顯然屬於“父女之戀”了。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叔嫂之戀”與“姐夫妻妹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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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嫂之戀”則不妨和“姐夫-妻妹”的愛情模式參看。
陳益源先生行文中並未提及“姐夫-妻妹”之戀,不知是忘了,還是覺得這並非不倫。當然,從現在人的角度看,即使“同性之戀”也算不得不倫了。
叔嫂之戀,其實和“扒灰”還不一樣。嫂子是更為成熟的女性,而且是人妻,對於小叔是性的引誘。“扒灰”,除了父女之戀的底色,與“叔嫂之戀”的共通處,在於其中的女性角色身份,都是作為家庭成員的妻子出現。“人妻”已經是對禁忌感的追求,這是對於傳統家庭倫理的挑戰,是雙重的禁忌。
“叔嫂”之戀,似乎多見描寫。對於“嫂子”的幻想多,而對於“弟媳”的幻想少。其實,古代家庭婚姻順序大概是依據年齡。有了嫂子的小叔,未必有自己的妻子;但是有了弟媳的大伯,多半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建立家庭之後,性就不再成為禁忌。由此觀察,似乎“叔嫂之戀”,在於“嫂子”所承擔的家庭角色。古代家庭中,“嫂子”承擔的角色也不乏接近母親的。這樣説來,“叔嫂之戀”,也許有戀母情結的加成,實際上是“母子之戀”的變格。
陳益源先生詳盡分析了餘魚同對於駱冰的感情,其實那駝背的十哥章進,最聽駱冰的話,也未必沒有男女之情。魯迅先生説,“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這倒當真未必。自己知道配不上是一回事,愛不愛就是另一回事了。
餘魚同對駱冰的心理很可琢磨
比如身邊有些動輒呼男明星為“老公”的女同學,她們多半自知不可能佔有自己的偶像,這樣稱呼,不過是稱呼上佔個便宜的小心思。但倘若真的遇到生活中喜歡的男生,她們反而不好意思這樣稱呼了。
這種追星式的情感,就與此頗有相似。自己知道配不上,反而沒有了佔有慾,從某些角度,這是最純粹的愛。愛也沒用,沒用也愛。
“叔嫂之戀”和“姐夫-妻妹”的愛情模式同中有異,小同中有大異。
如果説“叔嫂之戀”有對“人妻”禁忌感的追逐,那麼“姐夫-妻妹”模式中,發自女性心理,對於“人夫”的追求倒未必是最深刻的原因。對於“小姨子”來説,“姐夫”是姐姐擁有而自己不具備的,除了“姐夫”身份打破“性”的禁忌外,姐夫更是外來的男性,有新鮮感的吸引。
古代家庭,也多有姐妹共嫁一個丈夫或是姐姐去世之後妹妹嫁給姐夫的。似乎文化傳統中,“小姨子”對姐夫的吸引,多半是以未嫁少女的形式表現的。揣測其心理,有句玩笑話,説是“拉良家女子下水”,帶領少女打破性的禁忌,也是小姨子的吸引力之一。此外,姐夫難免自覺不自覺地把小姨子和妻子進行比較,從某種意義上,簡直像是同時擁有了一個女性的少女和人妻形態。這當然是刺激的,似乎也很“風雅”。
舜帝的娥皇女英、漢成帝的趙飛燕趙合德、李後主的大小周後,都是姐妹共侍一夫。楊貴妃的姐姐虢國夫人和徐國夫人,也都被唐玄宗臨幸過。讀中學的時候,也風聞某個男生同時和雙胞胎姐妹戀愛的。乍聽之下也已十分“修羅場”,更不知他三人況味如何。
“臨川四夢”的《南柯記》,駙馬淳于棼的妻子瑤芳公主抱病夭亡,他就與上真仙姑、瓊英郡主、靈芝夫人成了事,“三星照户”,到了“滿牀嬌不下得梅紅帳”的地步,也要被國王遣返。佔有妻子孃家的姐妹,彷彿對妻子的佔有也更加完全似的。但淳于棼對瑤芳公主的感情到底是真的。按照陳益源先生關於“情慾”的説法,淳于棼對於瑤芳公主是“情多於欲”,而對於其他三女則是“欲多於情”了。講得悱惻多情些,淳于棼未必不是想在其他三女身上拼湊出瑤芳公主的影子。
説到此處,又不免想到《孟子》裏的象,以為舜帝必死的時候,想着“二嫂使治朕棲。”雖然是小叔對於嫂子的綺思,但是在那個時代,就連妻子也是“兄終弟及”似乎也並非不可能。到了後世中原,以嫂為妻似乎就成了不開化的蠻族行徑。蔡文姬令人同情,對王昭君的同情則要加倍。
之前提到的,《海上花》裏的“中國洛麗塔”,名份上也是“姐夫-妻妹”的關係。不過這裏的“小姨子”,不僅年紀小,甚至還是個雛妓。書裏的女童“小姨子”,實在天真爛漫,於男女之情彷彿全然混沌未鑿,即使和姐夫親密,也只是朦朦朧朧不能説破的感情。這裏的“小姨子”和“姐姐”,沒有血緣關係,也更無禁忌可言。真正的洛麗塔,和繼父也並沒有血緣關係,純粹是早熟的少女對成年男性的引誘。中國的洛麗塔,是天真混沌的,儘管“生來粉黛圍,跳入煙花隊”,似乎比同齡的女孩還要晚熟得多。出於“妓女”身份和“天真”的不相容,更顯得百般可愛。
中國文人,往往反而要去要求妓女的貞烈。“拉良家女子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妓女做出一副凜然不可犯的神態,也是性格與身份的不兼容,是“青泥蓮花”。《書劍恩仇錄》裏的妓女玉如意,“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身份低賤的妓女,扮作了最高貴的洛神,又不肯“回過臉兒來”,就像是漢成帝看趙合德洗澡,遮遮掩掩卻近於挑逗。
至於嶽靈珊愛上林平之,金庸先生也借令狐衝之口下了“戀父情結”的斷語。不過我倒覺得,嶽靈珊和林平之,是同情發展出的愛情,是在母性情結的作用下產生的。何況,嶽靈珊是林平之的師姐,也常常與他喂招,簡直有“半師之分”。這種武功上的師徒長幼造成的強弱關係,很容易一直沿用到婚姻裏。
似乎江湖也和大學一樣,也是師兄娶了師妹的多,而師姐嫁了師弟的少。《倚天屠龍記》的何太沖,娶了師姐班淑嫺,也很懼內。但嶽靈珊對林平之的感情,似乎更為複雜,在母性和戀父之間微妙地擺盪。嶽靈珊的身份、地位,甚至師門序列都高於林平之,但也許出於對於父母“師兄-師妹”式婚姻的模仿,在感情中儘管主動,至少在婚後,也是出於弱勢(被支配)的地位的。
天生才士定多癖 前輩風流許再攀
——“師徒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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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之戀”,“男師女徒”,實際上也是“父女之戀”。在傳統語境裏,男性在婚姻中往往處於控制與支配地位,再加上“師徒”名分,是雙重的控制和支配。女弟子對於師父,不僅有妻子對於丈夫的忠誠與依賴,更有着徒弟對師父的崇拜。這或許可以滿足部分男性的心理,於女性心理,也有“被征服”之感。
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着我,成不成?”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着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着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
儘管黃蓉説話跟魯豫似的,但歐陽克的“男師女徒”,洵如公孫止所言:“ ‘師父’什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歐陽克的女弟子,更像是調情時候的“角色扮演”,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師徒。
周伯通向瑛姑傳授武功,是“肌膚相接,日久生情”,也是青年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師徒的名分,不過提供了“肌膚相接”的機會,只算得是“助攻”。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從小女孩的角度回憶被補習教師誘姦的歷程。金庸對於男女愛情的描寫,大多通過男主人公視角,但在新修版《射鵰英雄傳》中,偏有一段與之類似的心理描寫:
在第十回《往事如煙》中,梅超風在回憶中勾勒與黃藥師“發乎情止乎禮”卻並不如煙的往事。即使當時惹動黃藥師遐思的梅超風也不過是個小女孩,總覺得和房思琪的案例有些不同。似乎房思琪的補習教師,是有明顯的“戀童”傾向,是“欲”的發泄;而黃藥師,更多的是“情”的傾注,符合中國文人傳統的對弱女的審美。房思琪只是補習教師的“獵物”,對她的審美也建立在性的誘惑: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他只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思琪很驚詫。知道是《紅樓夢》裏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説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説都是這四個字。’一剎那,她對這段關係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淨,夢幻與詛咒,就全部瞭然了。”
而梅超風,是黃藥師的審美對象,於他象徵着青春活力,甚至可以提純為詩歌中的審美符號:
“人已老,事皆非。花間不飲淚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老人無復少年歡。嫌酒倦吹彈。黃昏又是風雨,樓外角聲殘。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萬里東風,國破山河照落紅。
今古事,英雄淚,老相催。長恨夕陽西去,晚潮回。”
新修版裏的黃藥師和梅超風,黃藥師是為情所困,但梅超風似乎只是若有若無。這樣所謂挑明瞭寫,黃藥師倒是更立體了,阿衡卻又黯淡了。黃藥師見證了梅超風從女童長成少女的過程,而能夠愛上她,從這個角度看,有點像是令狐沖愛上小師妹。(令狐沖和小師妹,由於年齡差的存在,説是青梅竹馬也有點勉強。)
其實在這樣的情況下,女孩很容易對見證自我成長的男性產生依賴之情,或是誤以為是愛情的。但是黃藥師自命不俗,當然不願更不屑於用師父地位逼從女弟子。反而在“超我”的作用下,不敢正視自己的真正心理。
新修版給黃藥師大大的加了戲
其中引用的歐陽修詞,“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看那最後一句,分明是在少女還小的時候早已留心。這種“留心”,在古今中外的道德中都顯得不夠光彩。
歐陽修給自己辯解,那時外甥女尚且只有七歲,自己再怎樣多情也總不至於。舅父和甥女,當然也是變格的“父女”。漢惠帝的皇后張嫣,也是他的甥女。舅甥婚姻,似乎當時也並未觸犯什麼禁忌。到了“三言二拍”裏,《金海陵縱慾亡身》,想要把自己的甥女納入後宮,就被太后斥責,説是“帝雖舅,猶父也。豈可為此非禮之事?”這樣看來,那時舅甥通婚就已經算是非禮荒淫,足為“醒世”之用了。
即使對於審美低齡傾向明顯的古人來説,歐陽修的外甥女也太小了些。古時候,十五六歲的女孩已經成熟得可以婚配,十一二歲的又幾乎完全是孩童。介於兩者之間的,十三四歲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少女”,彷彿是漫畫裏短裙與長襪之間的“絕對領域”,任人馳騁想象。
歐陽修道德文章冠絕天下,倘若真的愛上了自己的外甥女,當然要人設崩塌。人們愛聽這樣的故事,正如愛聽“魯迅偷看弟媳洗澡”一樣。《一句頂一萬句》裏説,“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裏都有些好色”。究其原因,情慾當然是人性的一個部分,越是壓抑,爆發時的反噬之力就越大。歐陽修或者魯迅,都是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的人物,爆出這樣的軼事,儘管真實性大有可疑,但是情理上揣度,似乎也並不違揹人性。(大司馬按:歐陽修與外甥女有染之傳聞純屬敵對御史的無稽之談,宋神宗為集權,打擊老臣韓琦、歐陽修,有意縱容此事發酵,因而廣為流傳。)
《白馬嘯西風》裏,計老人對李文秀的情感,比黃藥師對梅超風還要朦朧。《白馬嘯西風》是田園牧歌,只能容許他們的情感維持得像“翠翠和爺爺”。其實計老人也並不是老人,但既被稱為“老人”,行止似乎必須端方而不逾矩,就像令狐沖謊稱自己是勞德諾以避嫌疑,彷彿五十歲的人就沒了情慾似的。
“女師男徒”,傳統作品中似乎刻畫較少。乍一聽,也顯得很東洋。金庸特地調整楊過小龍女二人的年貌,使他二人的婚姻模式看上去更符合主流。這是用形式掩蓋內容,也是過於執着了。
“如果小龍女、楊過的角色對調”:楊過是在古墓裏成長,如果當真將“女師男徒”調換為“男師女徒”,不免像是利用少女的無知和身份地位差異而誘騙,就顯得猥瑣了。
其實以楊過的本性,能夠愛上小龍女並與之廝守,除了青年男女的自然吸引,更有共同經歷的加持在。可是對於“男師女徒”而言,如果女徒兒的成長經歷近於楊過,(長期處於封閉且沒有其他異性的環境),在“父權-夫權”的社會結構下,心理上會極為依戀師父,最終很難做出其他選擇。
以上列舉的,“父女之戀”、“母子之戀”、“叔嫂之戀”、“姐夫-妻妹之戀”乃至“師徒之戀”等,戀愛雙方在年齡或家庭社會地位上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勉強概括,或許可以借用西方名著《洛麗塔》,姑且稱之為“洛麗塔現象”:男性在年齡或家庭社會地位中處於較高或更有把控權的地位,“如兄如父”。而“女長男幼”的現象,則可以作為其中的變體。
事實上,在金庸小説中,對“男長女幼”模式的描寫似乎居多,“女長男幼”相對更為罕見。同樣地,“男長女幼”的模式中,戀愛雙方可以跨越年齡層,比如“父女之戀”。而在他加以描摹的“女長男幼”模式中,絕不會跨越到“母子之戀”的年齡層。
其中最著名的“神鵰俠侶”,金庸下筆尤為矜慎,甚至特地調整二人年貌。對比之下,細究作者深心,一方面固然是對生活經驗的總結與提煉,另一方面,或許也能暴露出金庸受男權思想或男子中心主義影響。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同性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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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説之前列舉的“洛麗塔模式”,戀愛雙方僅跨越了年齡層,同性之戀,事實上跨越了性別層。
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同性之愛”。當時的東方不敗,心理上顯然是自居女性的。而楊蓮亭的行止,也還是男性特徵明顯。兩者的相處模式,是對主流婚姻的模仿。
東方不敗和楊蓮亭是非典型同性戀
傳統語境裏的“孌童”、“兔爺”也是句罵人話,是風雅人的玩物。以前看到有人推測,袁枚和弟子劉霞裳,也有同性之愛。老舍的小説《兔》裏,小陳做了軍閥的孌童,他的妹妹也被軍閥佔有。從軍閥的角度,也像是同時佔有了“小陳”或是“二妹”的男性和女性版本。不過“孌童”“兔爺”,居於受事者(“受”)的地位,往往在外貌上擁有女性特徵,而在心理上,未必享受這種同性之愛。
大部分時候,同性之愛裏的施事者(“攻”)對於受事者都在身份或者地位上有壓倒性的優勢。比如李碧華的小説《霸王別姬》,其中的袁四爺要霸佔程蝶衣,也是這樣“軍閥-戲子”的模式。在這種模式裏,受事者——“戲子”往往是失語的。
不同的是,《兔》裏的小陳當真未必是同性戀者,至少自以為(或者美其名曰)是“為藝術犧牲”,心有不甘。而儘管《霸王別姬》裏的程蝶衣是同性戀者,也並不享受與袁四爺的關係。兩者都是想利用這種關係來換取其他社會資源。此外,施事者的快感往往是從受事者的屈辱感中得到的。也許這種從身份地位到“性”方面的滲透式的壓迫,才是施事者選擇同性之愛的根本原因。在這種極不平等的關係中,很難判斷施事者與受事者雙方的同性戀者身份。
前面提到,金庸對“洛麗塔模式”的描寫側重(對“男長女幼”的描寫較豐富,並存在跨越年齡層的案例;而“女長男幼”則不然),或許可以看出他受男子中心主義思想影響。而在當下,耽美文學的受眾羣體以女性居多。從某個角度説,這是目前線下的現代女性主義的一種反撲。
以我十九歲的扁腦殼揣測,純粹的愛情就像純淨水一樣不存在。對於愛情或者婚姻,很難從中剝離出“資源交換”或者“崇拜”“憐憫”等等。即使是小説裏被提純過的愛情,也很難説。譬如楊蓮亭對東方不敗,是利用或真愛抑或兼而有之,恐怕就連當事人甚至作者都難下定論。
至於“不倫之戀”的當事者,既有刻意打破倫常的,也有壓根沒把倫常放在眼裏的。譬如對於小龍女而言,“倫常”的概念並未根植於她的價值觀,當然也不起到本質的約束作用,即使有所顧忌,也是為了打破倫常的後果,而並不會因此受到“超我”的譴責。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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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副標題,都截取自《鹿鼎記》的回目,是轉引的查慎行詩。其中,“父女之戀”,詩人老去鶯鶯在,難免被目為了不起的豔福;而“母子之戀”則絕少聽聞,故稱“先生樂事行如櫛”,用“絕奇世事傳聞裏”對仗。
民間對同性戀者的俚稱有叫“兔”的,而據我看來,東方不敗與楊蓮亭的感情模式也並不是真正的同性之愛,孤證不立,只好“待兔只疑株可守,求魚方悔木難緣”了。以上種種,都是我徹底脱離高級趣味的反映,倘若唐突先生,也不敢用“語帶滑稽吾是戲”來分剖。
陳益源先生在自己的文章結尾處説,“話雖如此,曹雪芹是曹雪芹,金庸是金庸,我們不能要求金庸寫《紅樓夢》,我們只是在談金庸小説裏的不倫之戀而已。”我也斗膽借用這句:在這篇文章裏,我只是在談金庸小説裏的不倫之戀而已,倘若有個崩瓜掉字兒,您多擔待。
致謝:
感謝我的學長王子軒先生和寧夏大學的周澤鴻先生對本文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感謝我的師父歐陽捷先生(綽號“楊公再”)和我的師兄李印傑先生(綽號“老實人”)對本文的閲讀和沒有提出修改意見。感謝“老司機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的所有羣友,你們都在忙各自的事,並沒有理會我,讓我擁有一個寂寞的夜晚來修改本文。感謝我的師父歐陽捷先生(我再説一遍,綽號“楊公再”)提供的研究資料。感謝“神奇寶貝們”的所有羣友。都在酒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