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最怕什麼樣的病人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0-01-09 13:58
前段時間,與一位在大醫院工作的醫生朋友共進午餐,席間談到了一個話題:醫生最怕什麼樣的病人。
這次餐敍的時間正好在北京那位醫生遭患者家屬背後砍脖慘劇發生的前一天。北京醫院裏的慘案引得羣情激憤,一片譴責。
醫生最怕什麼樣的病人呢?顯然,這個問題讓醫生有太多的話要説,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音量也提高了不少,答曰“那些感覺什麼都懂、能給自己當醫生的病人”。

此話怎講?醫生朋友在公立大醫院從業十餘年,算是個很有見識的醫生。他舉了個例子,一次,他接待了一位中年病患,病人一坐下來就大聲地對他説:“醫生,我胃痛,給我開點胃痛的藥。”
聽病人説是胃痛,醫生朋友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想先了解清楚什麼原因引起的胃痛,接下來才好對症下藥。於是,他就問了病人。病人卻一臉不在乎地説:“我這都是老胃病了,也沒辦法根治,痛起來的時候,吃點藥止止痛,就可以了。”
“碰到這樣的病人,年輕的醫生一般就不再多問,通常會遵照病人的要求開點藥了事。”那醫生感慨地説道。
按理,治病救人都是遵照醫囑,為什麼現在許多年輕醫生會反常地遵照患囑了呢?醫生朋友搖了搖頭,一副自慚形穢的樣子,無奈地説道:“還不是為了省點事。”
醫生朋友也年輕過,但他沒有立刻“遵照患囑”開藥了事,而是摘下口罩,換了個角度温和地問起病人的胃是怎麼個痛法,經常什麼狀況下發痛。
被醫生這麼一問,病人的神情似乎變得焦躁不安起來,説的更是答非所問:“沒什麼的,查了好幾次都查不出個原因來,吃點止痛片就行了。胃病這東西,靠治是治不好的,要靠自己養,我以前就是不注意養才落下的這個老胃病。”
病人一邊説,一邊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醫生,繼續説道:“醫生,你不信,看看這個處方,我一直吃這個,一吃胃痛就好了。”
那醫生沒有輕易放棄瞭解病人的具體病情,他看了那處方上的藥名,問病人服用該藥過程中身體有沒有不適反應。
沒想到,病人聽醫生如此喋喋不休變得更加警惕起來,連連説道:“這個藥就很好,就開這個藥好了,不用換別的,換了反而不適合我。現在,我已經開始注意保養胃了,胃痛也不像以前那麼頻繁發作。”
接着,病人根本不給醫生任何插嘴的機會,滔滔不絕地説起了自己如何配伍和熬製各種中草藥幫自己養胃的經歷。“説那些經歷時,病人得意洋洋,儼然像個老中醫。”醫生説。
遇到這樣的病人,我很想知道醫生朋友的最後處理。果然,那朋友也不得不“遵照患囑”。倘若醫生不遵照患囑會如何,病人是否會因此怒髮衝冠,圖窮匕見?
醫生朋友或許看出了我的疑慮,他趕緊做了一點補充,説自己之所以也“遵照患囑”,是出於對病人的理解。“我理解那個病人的擔憂,他害怕檢查,很大原因是擔憂過度檢查,費用高昂,花冤枉錢。害怕我開價格高的新藥給他,而他一直在吃的那個藥是比較便宜的,效果也還可以。病人的病根,不在胃裏,而在心中。”
的確,許多病人的病根在心裏,是從內心深處對醫生和醫院的不信任。那麼,這病根子源自何處?有人説,是醫院先把病人當作“客户”,而按照服務客户的那一整套商業理論,“客户”就該永遠是對的。

説到這裏,我們的談話還未結束。
那醫生朋友説着説着,面露慚愧之色,讓他慚愧的倒不是遵照那老胃病患者要求開藥的事,而是另一位犯了胸痛的病人。
這位胸痛病人又是怎麼回事?説起往事,朋友痛惜不已。那是他曾接診的一位中年女性病患,女病患一進來就噼裏啪啦不停地説她胸部疼痛,並且斷定自己胸痛是乳腺有毛病,她還透露了一個有力的旁證,家族女性長輩中就有乳腺癌的病例。
在女病患的循循誘導下,忙了一天的醫生朋友二話不説就先給她開了檢查的單子。
半天后,女病患拿着檢查拍的片子和報告再次進來,她高興地對醫生説道,幫她做檢查的醫生講了,她的乳腺沒有發生腫瘤病變,一切正常。她還説,胸部也不再感到痛了。
一個人的情緒常常也是致病的重要誘因,那位中年婦女胸部疼痛或許正是她的不當猜疑造成的,一旦疑雲散去,病自然也就好了大半。醫生朋友覺得不排除這一致病因素,再仔細查看了片子和報告,認為女病患暫無大礙,不用開藥,只是叮囑病患回家多觀察。
時隔三個月後,那位中年女病患又來了。一進來,女病患照例説個不停,所説的無非又是乳腺癌的種種猜疑。其實,乳腺有腫瘤有的是可以通過人手按摩感知。醫生就問她平時是否有摸到自己的乳腺內部有異常的硬物。女病患當場側過身去自己摸了一陣,然後告訴醫生説好像沒有。
接着,女病患要求再做一次乳腺的拍片檢查。醫生朋友想這當然可以。
結果很快出來了,乳腺沒問題。女病患又高高興興地走了。
又隔了三個月,中年女病患第三次來了。這回,女病患進來後沒有説話,或許是滿臉的痛苦神情且口中不停地在呻吟。一開始,醫生壓根兒就沒認出她,於是按正常的就診程序詢問起患者的狀況。就這樣,醫生問,女病患如實回答。幾個來回後,醫生憑經驗判斷女病患的胸部疼痛最大可能是由心肺病變引起,但要確診還需做幾項有針對性的檢查,於是開了一打的檢查單子。
女病患遲疑地看着那一疊檢查單子,而排在後面的病人不斷催促,她欲言又止,起身拿着檢查的單子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女病患才拿着單子回來,正好沒有別的病人,她進來後直接把一大摞的檢查片子和報告遞給醫生。醫生看了各項檢查,眉頭一緊,檢查的結果基本印證了醫生的判斷,患者得的是肺癌!
醫生正猶豫着該怎麼跟患者講述她的病情,他的目光從報告緩緩轉向女病患,那一刻,他看到女病患正熱切地注視着自己。他正要開口,那女病患卻實在熬不住了,她開口便問:“醫生,你還記得我嗎?過去半年我來你這裏看了兩次乳腺的那個人啊。為什麼我這次拿報告,那裏的醫生都不告訴檢查結果了呢?難道是我真的得了乳腺癌?難怪我這幾個月,胸部這裏經常發痛,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痛得受不了,我今天也不會再來看。”
聽完這一席話,醫生終於認出了女病患,他心中不由地感到惋惜,要是第一次來這裏就診,病患不是非要檢查乳腺問題,而是“遵照醫囑”做一次全面的心肺檢查,或許能及早發現肺部的腫瘤病灶,及早開展醫療干預,病情也不至於此。正是半年的延誤,肺部的腫瘤急速惡化發展,癌細胞開始向周邊的器官擴散,手術已經是無法實施了。
女病患一直懷疑的乳腺癌其實卻是肺癌,這樣的“誤診”到底誰最受傷害?

醫生朋友説到這,眼看着他在內疚自責,我也不便繼續追問下去。
隔了兩天,微信羣裏鋪天蓋地的是北京醫生在聖誕節前夕被病患家屬砍殺的消息,接着又有不少文章披露行兇者的種種不是。我驚訝地發現,諸多跡象表明,那行兇者完全符合“什麼都懂、能給自己當醫生的病人”的所有特徵。唯一不同的是,行兇者不是病患,而是病患的家屬。但誰又能説那行兇者不是一位“病人”呢。
最近一段時間,我想繼續探究那“醫生最怕的病人”是怎樣產生的,其病理肯定是無比複雜。
北京醫生的慘死引發社會再次深入觸及醫患關係和醫療事業體制性的矛盾癥結。然而,很多激烈的醫患矛盾其實質已遠遠超出了醫患關係本身,甚至超出了醫療體制範疇,更多的是與醫療毫不相關的矛盾和偏激情緒的捲入,並在捲入的過程中一步步地被放大激化,最終醫院不幸地淪為了戰場,而醫療工作者也很不幸地成了替罪之羊。
我又想到,一百年前,魯迅先生東渡日本學醫卻棄醫從文的故事。依稀記得語文老師當年是這樣講授的:魯迅在上課時,教室裏放映的片子裏一個被説成是俄國偵探的中國人,即將被砍頭示眾,而許多圍觀的中國人都無動於衷,臉上是麻木的神情。這時,身邊一名看片的日本學生説:“看這些中國人麻木的樣子,就知道中國一定會滅亡!”魯迅聽到這話忽地站起來向那日本人投去嚴厲的目光。魯迅想到如果中國人的思想不覺悟,即使治好了他們的病,也只是做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中國最需要救治的是國人愚昧、麻木的精神。終於,魯迅下定決心,棄醫從文,用筆寫文,喚醒中國老百姓。
我們總是説,今日中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醫療、教育、住房等各項民生事業取得極大進步,全世界的豐盛物產轉而湧向中國,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極大提高。然而,國人的精神之疾怎樣了呢??是否仍然“病”得不輕,甚至個別“病情”深入膏肓,快成不治之症。而治癒這些疑難雜症又豈是區區幾家三甲醫院能解決得了的。
俗話説,醫術再高,也怕菜刀。有好事者如此調侃,中國式的傷醫事件若一而再地發生,日後不僅選擇從醫的人會越來越少,已從醫的人也會紛紛脱下白大褂,保命要緊。我竟然沒把這調侃當笑話,反而認真地琢磨起來,是否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效仿魯迅棄醫從文,為國為民治療疑難之疾呢?
真若如此,到時會不會又多出個“文章最怕什麼樣的讀者”之類的問題。但更有可能的是,善於閲讀和獨立思考的人早已“瀕危”,還有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