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鮮:江南農村那個消失了的節日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1-09 10:41
寫中國江南農村最美的鄉土散文
人生是一個言、行、思不斷重複的過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n次。 從第二次之後的第n次,很容易讓人健忘; 然而,讓人刻骨銘心,時常在某個時刻不由自主地憶起的,往往是第一次。
半夜醒來,思考該寫什麼鄉土散文了。突然想起那個銷聲匿跡了的農村習俗:嚐鮮。這個習俗在記憶中就像那隻斷了線的風箏,已經隨着歲月的颶風飄遠,似有若無了。趕緊百度,發現百度釋義為:吃應市的新鮮食品。這個釋義,佐證了自己那不靠譜的記憶:嚐鮮在沒有解決温飽時候的江南農村,確實曾經普遍存在過。
那時候人多糧少,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一年有相當長一段日子,肚腹處在半空狀態,於是,美美地吃一頓飽飯就成為一種奢望。尤其在早稻收割前,已經青黃不接相當一段時間了,靠野菜和照得見人影的稀飯度日——做稀飯的米,還是從勞動力多,人口少的隔壁鄰居家借的。
儲谷的木櫃,存米的鐵桶,早就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一家人眼巴巴地盼着禾苗成長,抽穗,盼着稻穀由青變黃。有事沒事都要到田埂上轉悠——都在盼着稻穀成熟,盼着打禾,盼着顆粒歸倉,盼着飽餐一頓,盼着緩解飢餓的滋味。
直到陽曆六月底七月初,這個好日子才姍姍來遲。當然,填飽肚皮,沒有天長地久,朝夕擁有,只有那一頓。所以,那一頓還有一個特別的稱謂:嚐鮮——嚐鮮還有一些特殊的儀式。
嚐鮮是早稻收割回來,碾出米來的當天,第一次吃那一年的新鮮大米飯,一般f都放在晚上——晚上吃飽了,就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不會半夜就被餓醒。
米是新米,吃陳米就不叫嚐鮮,把“鮮”字褻瀆了,是一年大忌——當然,陳米早就被吃光了。
那天,一家人,早早起牀,罕見地默契,為嚐鮮憋足了勁,各司其職,各顯其能。父親挑了新收割的稻穀到半里外的碾米機房排隊碾米;母親從一箇舊布包裏抽出十來張角票到兩三里外的鎮上趕集買葷菜;我和哥哥帶上魚網,提上桶,去一里多外的小溪裏捉魚;姐姐和妹妹到村口的池塘,下水摸螺螄。那一天,老天爺格外開恩,我們都沒有空着手回來。
父親是最早一個出門,最後一個回來。他太陽出來就挑擔稻穀出去了,要太陽下山了才能挑着大米和糠回來,正好趕上做晚餐。
那天碾米房排滿了人,村上只有那一個碾米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等着碾米嚐鮮,隊伍排得很長,碾米房裏外,遍地都是裝滿稻穀的籮筐。關係好的,可以插隊。碾米房夥伴的手藝是父親教的,當年父親在縣農機站工作,什麼機器都會開,後來跟人爭鬥,落敗了,被髮配了回來,做回了農民。但父親是老實人,又都是熟人,不好意思插隊,就老老實實地排隊等候,哪怕他那個徒弟過來,主動要他排到前面,都被他拒絕了。
早稻米粗糙,做的飯堅硬,有點硌喉嚨,難以下嚥。但這種感覺是解決了温飽之後,吃慣了東北優質大米的現在,才意識到的問題。那個時候,只要填飽肚皮就夠了,哪還管那麼多。
父親踩着暮色,挑着白花花的大米回來,全家早就在門口恭候多時了。去小魚內臟、挑螺螄,洗辣椒,早就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父親挑米回來,淘米下鍋,生火做飯。那時候灶是柴火灶,泥土砌的,有一排,有四個,共用一個煙囱:一個用來做飯,一個用來做菜,一個用來燒水,一個用來煮豬食。
從米下鍋到做成熟飯,只要二十來分鐘,炒菜也在同時進行。往往飯好了,菜也出鍋,被端上桌了。
大家早就在盼着這一頓了,這一盼就是半年時間。那時候的農村,我們家只有在兩個時候能夠吃飽肚皮:一個是過年之後幾天,一個是早晚稻米收割回來之後的幾天。此前此後,都處在半飢餓狀態。
母親做飯量米,喜歡用雙手捧。七口人,平時一頓三捧。最能吃的哥哥和最辛苦的父親是兩碗,其他人都是一碗,彼此心照不宣。現在,我們吃飯,或許只有一碗就夠了。但那時候或在長身體,或勞動強度大,桌上也沒那麼多菜——七個人,桌上擺着的,也就兩、三碗菜的樣子,無外乎辣椒、枷子、絲瓜、苦瓜、白菜、蘿蔔,偶爾也有半碗酸菜炒小魚蝦或者螺螄。
嚐鮮那頓,母親往鍋裏放了五六捧米——都快一人一捧了。飯煮了,揭開鍋蓋,可以看到,整個鍋都被白花花的米飯擠滿了。一家人,過年過節那樣熱熱鬧鬧,沒有打鬧,喝斥,充滿喜慶,一片祥和。
桌上擺着的,除了我和哥哥捉的魚,姐姐妹妹摸的螺螄,還有母親從鎮上買回來的肥肉煎油後剩下的油渣和油豆腐——不多,與新鮮辣椒炒在一起,剛好一碗,當然是辣椒多,油渣和油豆腐少。
但這一頓,已經是一年中罕見地豐盛了,桌上有五六個菜,僅次於過年,與過節(一般過端午和中秋)和父親過生日了。
菜在桌中間,桌邊擺着一溜兒白花花的米飯,散發出陣陣飯香,讓人眼熱心跳,口水直咽。
嚐鮮不能馬上開吃,還有隆重的儀式。
第一步祭灶,先讓祭王爺過把癮。估計那年月,灶王爺也是餓壞了。把菜重新端進廚房,在灶上一字兒排開,飯只端一碗。取來筷子,擱在碗上。一家人在灶前排開,向灶王爺三作揖,恭恭敬敬地請灶王爺吃飯。灶王爺吃飯有點慢,這個過程要三五分鐘之久。我們早就等不及了,但沒辦法,只能憋着。
那時候江南農村祭灶,一年往往有兩次。一次是小年,一次是嚐鮮。那時候,小小的心思琢磨:我們吃不飽,灶王爺也吃不飽,甚至比我們更可憐,我們有一日三餐,能不能吃飽,吃什麼都無所謂,但灶王爺一年只有兩次吃飯的機會。據説,如果嚐鮮不祭灶,灶王爺就記恨了,讓你飯都煮不熟。
第二步是祭祖,感謝祖先的保佑。
其實,我想,祖先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不保佑我們的,因為我們都餓着——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終於等到這兩步做完了,輪到我們開吃了。
這個時候,其實飯菜都涼了。但這不影響我們的胃口,大家狼吞虎嚥,斯文掃地。
現在回憶起來,母親形容説,我們第一碗飯是倒進肚裏去的,不知道飯是什麼味兒,菜是什麼味兒——那五六碗菜,在第一碗飯吃完,我們也沒明白是鹹是淡。
只有到吃第二碗了,大家才放慢速度,開始慢慢咀嚼,細細品味——那一頓,我們都能吃上兩碗飯,飯量更大的哥哥,可能要吃上三四碗。
那飯是真香甜,那菜是真可口。
嚐鮮那一頓確實是吃好了,肚皮滾圓滾圓,像一隻進食後的青蛙,覺也睡得格外香甜,直到自然醒。
現在,這種嚐鮮儀式沒有人記得了,祭灶也只剩下過小年那一天。
為什麼有嚐鮮,在這篇文章結束之際,我才想明白:嚐鮮原來是那時候江南農村,趁早稻豐收之際,找個藉口,讓一家人美美地吃頓飽飯!
從第二天開始,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我們又只能吃到七八成飽,並且逐日遞減,半個月之後,改為只能吃個五六成飽了,常在半夜被餓醒。
行文結束,也終於弄明白嚐鮮這個儀式為什麼灰飛煙滅了:那時候生活苦,都在飢餓狀態下掙扎,把解決温飽作為奮鬥目標;現在基本上脱貧了,都要實現全面小康,很多人也在奔富裕,再也不用體驗那種忍飢挨餓的感受了。
很多人沒有體會或者已經忘記了飢餓的滋味,但我記得,刻骨銘心,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