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部演員這一年:我的2019,卡里只有一萬四千九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20-01-11 14:01
文章來源丨GQ報道
**2019,**我這一年
腰部演員,是指無名氣,無流量,無商業代言,片酬構成全部收入的演員們,比如從業八年的張承。
過去一年,他只客串了三部戲,淨收入一萬多塊錢。從年初的專車變成快車和地鐵,還遭遇抑鬱症的困擾。他自出道就在不少抗戰劇中飾演主角,但在即將三十歲的這年,發現自己“年齡過了,受歡迎題材也變了”,甜寵劇盛行的當下,他成為“滯銷商品”。
這並非他一個人的困境。在漫長的等待中,他努力掙脱無力感,對2020年保持樂觀。他相信行業洗牌之後,一切都會步上正軌。
我給你看銀行卡
上海電影節開幕前一天晚上六點,我正在黃埔江邊上一個特別好看的酒店裏拍照,準備好了紅毯禮服,研究了戴什麼表,還好不容易學會了怎麼用袖釦,雖然這些都是贊助的。我們的戲就要上映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走紅毯,沒作品那你是蹭紅毯,但這次是理直氣壯的。
參與這部電影是我人生至今最高光的時刻。我們所有演員在蘇州搭建的倉庫裏住了七個月,無論現場炸成什麼情況,幾千個人在那兒逃難,攝影老師總能扛着機器找到他要找的人,焦也沒虛過。我才知道中國有這麼多這麼牛的電影人,只不過之前沒有湊到一個劇組裏。
聽到因為技術原因取消放映,我就傻了,也不敢跟朋友説。酒店的紅酒太貴了,就點外賣叫了兩瓶。
我在劇組拍戲經常就是一個人,習慣了在酒店房間裏開一個劇或者直播,有點人聲兒,但那天晚上連人聲兒都沒放,純一片死寂,就是幹喝。喝多了就睡了。我覺得我從一個本應該昂首挺胸走紅毯的人,變成了一個莫名其妙來走紅毯的人。
張承在《怒晴湘西》中飾演花瑪拐
你只有一直在播戲,大家才能看到你。現在對我來講最大的問題是19年沒戲拍,今年就沒得播。
這也是我從業八年以來第一次一個主演都沒接到,我們説的主演就是前三號。整一年了,就串了三部戲,都是一點點戲份,但你總得活下去。
一個月前,凌晨三點睡不着,我在微博發:別不開心了,我就是個商品。我沒發的是,還是一個滯銷的賣不出去的商品。演員本身就是被選擇的,被選擇的就是商品。
拿演員這個行當來説,我可能是C檔。
E是剛出道,D是沒什麼戲,C是有點人知道,B是有很多人知道,A是誰都知道。準確地説是,我是D之上、C之下。有一些人認識我或者看過我的戲,但是沒那麼紮實。一般三部戲能紮實下來。通過《餘罪》是認識我,《怒晴湘西》是瞭解,第三部戲也許是讓大家認可。我得再整一部。
檔位直接體現在價格上。我們這檔的演員原來一年能接到一個主演的話,收入是夠這一年生活的基本運轉的,其他戲的錢都是攢着,我就是買琴,買鞋,剩下的就存着買房。
但19年,收入上我是Z檔選手。大家都在降價,B檔往C檔跳,我們去談戲經常就是拼了打折:你打三折,我打一折,到最後是白菜價,一個戲幾萬塊錢,就為了上戲。
在《餘罪》中飾演駱家龍
我曾經跟一位言情劇男主爭一個電影男一號,演一個搖滾樂手。我很有信心,內地演員裏我應該是玩樂隊最久的。後來經紀人説,“他們那邊(片酬)降一百萬,咱們怎麼説?”我説,“那咱們只能不要錢了”。降一百萬啊,你想想看他報了多少,最後談定的税前價格也才幾十萬(但還得跟公司分一半,再扣税),不過這戲後來也沒開機。
其實E檔的演員反而過得好點,沒人管,也沒有公司運作,對他們來講拍戲就是接活兒,在橫店一待,一個劇組串兩天,一直拍一直拍,直到慢慢地離開這個行業。簽了公司的話你要考慮接這個戲對演員的未來有沒有幫助。如果我真想去拍那種特別次的劇,應該也能拍上,比如那種傻網大,特別好拍,掙錢還快,十來天就殺青,但沒有意義啊。你還是得有作品意識才能往上走。
堅持原則的結果就是沒錢。過不下去日子,借錢交房租。每一個人都是這樣,沒有其他困難,沒工作就是唯一的問題。
我年初全是專車,年中變成優享,最近開始連快車也叫上了。之前不願意叫快車是因為有的車確實有點味兒,有時候我去談事,會帶着那個氣味去,不太好,而不是説藝人就非得打專車什麼的。專車師傅還能給你安靜的環境,我自己也做音樂,他要真給你幹一宿《沙漠駱駝》,還揮着手跟着唱,你真受不了。
我今年的全部收入,一年掙了一萬多塊錢,我還沒我做保安的表叔掙得多。真的,我一年都在花積蓄,我給你看我銀行卡,14900元,這就是年末剩下的錢。我2月23號要交新一年房租,六萬五,我還不知道怎麼辦。
“小孩兒也不年輕了啊”
我一整年都在不停地見組,不停地試戲,只要還行的項目,無論戲份多少,都會去聊一聊,一年至少見了三十個組,有希望,又再等,等到最後又沒希望。都是“行,你等消息”,就再也沒聯繫過,有的時候網上看見才知道人家開機了。
沒辦法,僧多粥少。有一個角色,我第一次去試鏡的時候,那張表上大概有70個人,第二次去剩下五六十個人,但注意導演不是隻篩掉了20個人,因為第一回試鏡,禮拜一到禮拜天,他是每天面70個。
這個過程裏,最痛苦的就是你要調整情緒,即使晚上再灰頭土臉地回家,第二天早上起來洗完臉還是要帶着信心出門去面試。説起來很輕鬆,心裏特難。不停地被人拒絕,會覺得自己一事無成,但是能怎麼辦呢。試戲現場不會給你反饋的,你哪兒好哪兒不好,大家都是明白人,“感謝感謝,辛苦辛苦”,你就知道沒戲了。一個藝人沒有工作時,這就是你能做的所有努力。
這一年面試一個巨大的感受就是,年輕人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年輕。我聽到一個94、95年的人跟導演哭訴説,我知道我這歲數也不小了。我就想説這兒還有個90的。一見劇組,大家一看我,小孩兒也不年輕了啊。
我尷尬就尷尬在這兒,影視圈多數劇的主演越來越開始變成十七八歲的人了。
我非科班出身,有一天我在南鑼鼓巷一個店的門口打電話,一個穿着端莊的大哥遞給我一張名片,説找我演戲。我以為是騙子,回宿舍哥們兒一看,説這是孫儷所在的公司。我就在21歲的尾巴入了行,那還是地面台熱播抗戰劇的時代,我演了六七部,不是男一就是男二,全是抗日小英雄。再往後兩年是網劇的開端,我的年齡演大學畢業生正合適,《餘罪》那會兒大家一聽説是網劇還不太想接,根本沒想到它會這麼火。16年,真實生活的題材開始出現了,我能演警察,一直到18年年底,我是一個層層往上走的狀態,真的越來越好。
演技每年也都在進步。你拿到劇本或者在拍這場戲之前,會對自己有一個設計,我要怎麼演,大多數人能完成設計的80%就算是很好了,想的和做的總是有很大距離。但這兩年看回放會覺得,跟我想的越來越接近了。可是年齡過了,題材也變了。
去年大家突然喜歡甜寵劇,再要麼是四十歲左右成功人士的職場生活,或者六七十歲孤寡老人的家庭生活。我每次去見組的時候,就是什麼《我的巧克力男友》《我的冰雪女孩》,我説這跟我有啥關係,我是演巧克力呢還是演冰雪?談個戀愛甜甜的很好拍,而且現在年輕孩子們喜歡這個類型,這個市場羣體幾乎決定了一切。
我2019年聽過一句特別牛的話。有一個副導演跟我説,他説承兒,有一個角色真的就是哪兒你都適合,但你就是沒流量。那個角色是一個北京孩子從小學音樂,跟我個人經歷一模一樣。
很多時候你會想,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是因為好看解決的。我二十二三歲的時候也想這樣去解決問題,但是你就不好看,除非整容,但我不願意整。
但每個演員還是要對自己的外形有信心的。不是我很好看,而是我可以詮釋好一個角色的特點。我在這個行業的形象定位就是接地氣,就是你的隔壁鄰居,你的片兒警小張。
我從小就喜歡模仿別人,能極度信任一個人物。我始終不認為創造角色是個好事情,最好是還原。你別你覺得警察是什麼樣,你真的去看看人家警察是什麼樣。拍戲之前你要學很多東西,這都是自我要求,我不想讓觀眾看到我在吹笛子的時候手指在那瞎動,特別傻。
一般試戲時,極少數情況導演會給你現場評價,我只經歷過一次。導演單獨給我試的,調整一下,再來一個,演了好幾段,我倆真的在研究。演到最後,他説,承兒,我給你説句實話,你來面試的時候,台裏面人都定了,我沒辦法幫你,就是跟你説實話,你不要放棄演戲,你很有天賦,我希望能給你信心。那是個非常有名的導演。出來我回家,一路走,一路哭。
我沒想過放棄。要在市場上活下來,除了堅持最重要的就是學習,學習這個市場變成什麼樣了,學習大家現在喜歡什麼樣的表演方式。咱們小時候大家喜歡那種標準的院校派的表演方式,現在大家喜歡渤哥這種,純真誠。
再剩下就是先做個好人了。基本工作過的每個劇組都能聽到有人説,張承還挺好的。因為我拍戲沒那麼多事,吃喝拉撒沒要求,我也不要專車,飛機不要頭等艙,火車票都行。他們覺得張承很好合作,而且北京孩子,皮實,能不用替身就自己來,除非確實做不到。拍戲超時,您超,隨便拍,咱們緊着景兒來。
你就只能先做到“張承很好”。大家都覺得演員需要一個所謂的機會也好,一炮而紅的機會也好,但我逐漸把它理解成,這就是上班,只不過我上班是拍戲,你是做項目。你做項目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成為爆款啊。
演員還高危行業呢,過了吧
前兩天,我樂隊一哥們找工作,一聽996就不想去了,我説你來劇組待兩天。我最極限的狀態是我第二部戲,那會兒不規範,連續15天,平均每天有效睡眠一個半小時,快累死了,我都到朋友圈罵人了,我説眼袋腫的比眼皮還大,這怎麼拍啊。
(編者注:2019年11月27日,演員高以翔在綜藝節目錄制過程中暈倒,後經搶救無效離世。)
看到高以翔先生去世的新聞,我非常難過,也擔心自己。很快,微博上就有很多人出來説,演員是高危職業。
危險是有,我們拍戲都有過受傷啊什麼的。拍的特別特別累的時候,人是蒙的。比如拍室內,早上5點多來,拍到晚上,所有人在一個屋子裏面呼吸,大燈高光長時間照着你,你會缺氧,站那兒就傻了,那就出去洗把臉,換個神兒繼續幹。
但説實話,在劇組裏,演員是最不辛苦的,可以輪班、調調通告。工作人員可就是那一撥人啊,還得爬高上低地給那架燈,舉了一天杆的還在那兒舉着呢。吃飯也就20分鐘,大家就是趕緊往裏塞一口。
我覺得高危是爬塔吊的工人,是每天在忙碌的刑警。如果説辛苦的話,藝人有些時候可能跟他們一樣辛苦,甚至更辛苦,但危險的話我覺得遠沒有人家危險。高危這個詞用得也太過了。
我這個性格,經常會對一些事情不吐不快。我要不是藝人,我微博都上不了,一點意義都沒有,一些網紅的家務事能在熱搜上掛多長時間。我做過一個數據研究,我在微博上正經寫東西,沒人看,一扯淡,閲讀量和回覆量巨高。這讓我非常困惑。
去年春天,工作上遭遇困境的同時,情緒上也遭受巨大的困境。可能因為我本身比較感性,學音樂的人腦子裏又天馬行空的,在現實沒有那麼如意的時候,可能就會有一些想法。
我先是感覺身體機能在下降,不是不高興,而是不知道高興是什麼。有時候忽然就哭了。就像一潭死水,一滴水忽然滴進去,整個就湧起來了。
吃飯時完全不知道在吃什麼,我想那可能是吃膩了,我還專門去吃了點好的貴的,牛排、龍蝦、日料吃一圈,還是不行,完全沒滋味。躺在牀上就感覺自己往漩渦裏面掉,一直往下轉轉轉,我就趕緊起來坐會兒。
後來我去了安定醫院檢查。眼動測試,抽血,心電圖,自量表,樓道里全是哭的,我看着特嚴重。我感覺我應該沒什麼事,後來大夫讓他們都走了,跟我説,你住院吧。結果是重度抑鬱症。
我不想住院,我就回家吃藥,主要是樂隊的朋友陪我走過那段時間,説有什麼事就咱多聊聊,北京話叫別窄了,就是別把自己框在那個框架裏。
半年後基本調整過來了,我把診斷書發在了微博上。因為19年大家開始直面這個話題了,包括扎扎(熱依扎)等藝人也站出來説這事了。那段時間就有很多朋友私信我説抑鬱困擾,大家看微博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很樂觀的人嘛,那我就想讓他們從我這兒得到寬慰,不是我去跟你説加油,説我理解你,而是我跟你一樣是患者,我在很努力地好好生活。生了病就治唄,還是會好的。
我正在做正確的事情
這個行業門檻太低。你去KTV唱歌,來十個人,九個人説自己是演員,啥也沒拍過,就為了顯擺自己。我直到前年開始才敢跟別人説我是演員,換之前我們見面,我會説是自由職業。
演員在我這兒是挺神聖的一件事兒,我真的見到很多老師一輩子為了做這件事兒,有多少的自我約束。
上影節走紅毯,一個劇組一輛車,我們車上全是影帝影后,作為我來講,能跟那些我曾經仰視的人成為同事挺驕傲的。我就覺得這説明我在逐漸地走上正軌,我在做正確的事情。
我們這一幫差不多情況的哥們兒,就是拍了幾年、有點人知道但不是很有名的演員,19年都待着,老聚會,人可全了,也是第一回一聚會都是,誒你也在呢,都在呢。大家都在勉強度日。大家都在等待。
不管是演戲還是做音樂,我希望我走得穩一點。也是因為2019這一年沒工作,我好好地跟自己相處了一下,想清楚了我要演什麼樣的角色,做什麼樣的音樂。
夏天我的樂隊“二番目”在臨沂演出,只賣了19張票。場地特別空曠,就一排人,你看那個場子就覺得像上學那會兒,大家做完操回教室了,有幾個小男孩在打籃球,就這麼一個畫面。
但底下有個小孩是臨沂大學的,他是我的電視劇觀眾,關注了我之後慢慢變成了聽眾。他跟我説,“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在這麼小的一座城市看到你們來演出”,如果能讓一些平時不太有機會聽現場的朋友體驗下,不管他是想來看我還是看演出,我就覺得我演值了。
我還在山東見到了我的劇組助理小胖兒,因為我的原因,小胖兒這一年就是失業狀態,只能回老家了。其實前幾年我跟他相處的時間比跟我爸媽都多,我就希望能讓他的生活變得更好一點。
2019 對我而言,就是雲海山風。開年滿懷希望,電影要來的時候我以為一切都要開闊起來。後面是不停地碰壁,工作碰壁,情緒也碰壁。年底了就是風了,希望一切灰暗都能夠被吹散。
有時候我就想所有的艱難,可能是因為未來有一特別好的事。生活總是要喜憂參半啊,什麼都好我也覺得挺瘮的慌,就怕哪天忽然出個什麼大事,反而遭不住。小風小浪多一點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