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王永濤想一直生猛下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3785-2020-01-13 13:24
文 |謝幺
來源 |淺黑科技
“元旦之前,稿子最好能發出來。”臨走前王永濤叮囑我。
他想在輟學第十年完成自己的25歲目標:寫一本黑客技術書、站上世界黑客大會 Blackhat 演講台、出一篇人物稿。
那次見面之前,我不認識王永濤,也不知道 Sanr 這個ID。朋友説他很低調,平日裏不怎麼吱聲。我就奇怪:寫書、演講、又找人寫專訪,這還低調不懂包裝?
和王永濤聊到最後,他就説:“沒有辦法啊,我也想跟竇唯一樣不食人間煙火,但是人家曾經牛逼過,我沒牛逼過,我牛逼過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
一塊石頭在河裏慢慢變圓潤,很難説它是被磨去了稜角,還是適應了河流。唯有按住倒放再拉近視角才能看到答案。
黑客王永濤想一直生猛下去
一
那時平涼很涼,被窩很暖。天還矇矇亮,廣播就在校園裏迴盪,十二三歲的孩子們窩在被子裏,像嬰兒不願降世。直到哨子猛響,宿舍樓才像馬蜂窩被捅破,人羣湧出,個個眯着眼,夢遊似地往操場趕,集合,查勤,跑步,之後是晨讀 … … 日復一日的學習生活就這麼拉開序幕。
王永濤的生物鐘似乎比其他孩子都晚一些,另一種説法是他更懶。當校園書聲琅琅,他還在夢鄉。初一那年,他為自己贏得了“跑操自由”,令全年級同學羨慕。
班主任找他訓話:你為啥不出早操?他説一跑步就胸口疼。老師皺眉:胸口疼,然後吶!?他説然後,然後就咳嗽……嗯……有時會咳出點血絲。班主任知道他在胡謅,也不好讓學生當場表演咳血,就説你把這話説給教導主任聽,看他信不。
王永濤真扯了張申請條,跑去教導主任辦公室,碰巧屋子空着,放下就走了。後來,班主任真的不再問早操的事,也不知道教導主任和班主任是不是商量了什麼。
這個初一學生就這麼用一張紙條,幾行歪歪扭扭的字,hack 掉了學校的跑操制度。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是 hack。
睡到肚子咕咕叫,王永濤就起牀,晃晃悠悠走到食堂,吃個早飯,再到教室。他的桌椅被老師特殊照顧,下令摞在教室牆角,他就自己搬下來,找個位置一放,偶爾也聽聽課,聽得進就聽,否則就當催眠曲。
當人弄不明白做一件事的意義,又感受不到其中樂趣,當然會犯困。
初一那年,王永濤對讀書徹底失去興趣。起初,他想弄明白在學這些的意義,但沒人告訴他。漸漸地,他就感覺自己變成一匹馬廄裏的馬,成天有人按着他的頭喝水。左顧右盼,周圍的馬喝得還挺開心,令他詫異。
他説他天生就很自我主義,也不知道為啥。“幾歲時在家吃飯,我媽做的菜不好吃,就不吃,絕不湊合。”所以在學校他也想逃走,變成一匹真正的野馬,在平原上撒開腿奔跑。
村裏倒是有幾個野馬,長他幾歲,不上學,另一種説法是小混混,王永濤跟他們一塊兒,沒有困惑也不犯困。他學會了打架、逃課、上網。用他自己的話説,“沒殺人放火強姦吸毒,其他壞學生能幹的事都幹了。”
有時,他被老師的講課聲驚醒,用手背擦擦嘴角,一轉身就從後門走出去,講課聲不會因此中斷。教學樓後面有一堵牆,一個箭步翻過去,就暫時逃離這裏的一切,再沿着路走1000多米,拐角就是網吧。
王永濤喜歡戴着耳機挨着牆角坐,來往人少,不易打擾。牆上貼着“未成年人禁止上網”,沒誰在意。一到五六點,網吧裏全是學生,在這個黃土高原上差不多排到五六線的小農村,網吧和孩子是共生關係。
這樣的“自由”沒維持多久,王永濤就付出代價。
一次英語課後,老師在黑板上寫習題,招呼同學謄寫到本子上,後排同學看不清,可以上講台來抄。那天王永濤也不知哪根筋搭錯,居然聽了課,還端起凳子和紙筆準備上台抄題。
走到教室中間,一隻手忽然橫在他胸前。英語老師問,你上來幹嘛?明擺着不讓他上台。他反手一豁,老師一個沒站穩,踉蹌幾步差點摔倒。然後他就被拽到辦公室,罪名是“課堂上衝撞老師”。
老師讓他寫檢討,他反問:憑啥不讓我上去抄題?老師説:就你?也抄題?我看你是想上去搗亂!爭吵到激烈處,老師説:你根本就不是塊讀書的料!王永濤一下子就呆住,想説什麼,可嗓子眼兒堵得慌,算了。他扭過頭去,一聲沒吭,走出辦公室。
“你站住!”身後有人呵斥,他頭也不回。教導主任就出來抓他,從四樓一路追到一樓也沒抓住。他翻過那堵牆,聽見另一邊教導主任喊他名字,隔牆回應:別追了,回去吧。
王永濤還是沒能逃掉。回家時,母親正做家務,見孩子進屋倒頭就睡,不知發生了什麼。過沒多久,學校就派人來通知,讓她帶着兒子過來。
當着同學和他媽媽的面,班主任打開了王永濤的課桌:零零散散的香煙、鐵盆、保温杯、一紮撲克、小刀、酒、方便麪、辣條、筷子、碗,還有一個大電水壺、繩子……不像個課桌,倒像個流浪漢的家。
班主任一邊扒課桌,一邊數落母子倆,每掏出一件東西,班主任的身體就變得高大了些,母子倆縮小了些。後來父親也從市裏趕來,那天下雨,王永濤低着頭,看到父親邁進辦公室時,褲腳、鞋子邊圍了一圈泥。
又抄了幾遍檢討,班主任還是不願意簽字。他聽見父親在樓道里教導主任求情,語氣從請求到乞求,接連道歉。他記憶中的父親,有性格剛硬,脾氣火爆的一面,有黑白分明,直爽真誠的一面,卻從沒有如此卑微的一面。
面前的班主任依然咄咄逼人,王永濤越聽越氣,伸出手想指着班主任説沒説的話 —— 你為什麼説我不是讀書的料?為什麼要這麼折騰我?哪知班主任恰好站起身,鼻子碰到王永濤的手,猛地坐了回去。辦公室炸開了鍋——“王永濤你敢在辦公室裏打老師!”
砰的一聲,門重重撞在牆上,王永濤看見父親衝進來,抓住他的衣領,一腳飛過來。他重重摔了出去,感覺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嘴裏有鐵鏽的味道。
那一幕在王永濤腦子裏停留多年。雖然後來父親四處託關係找到副校長讓他繼續留在班裏,但他已經失去對學校和老師的最後一絲敬畏,沒過幾個月就正式退學。
父親看他喜歡玩電腦,就給他在市裏找了個私人開辦的職業技術學校,上了三個月課,王永濤發現老師還在教最基礎的 Office 基礎操作,還成天讓學生們繳各種費用,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一肚子火,又跟老師吵打起來。
二次退學之後,父親帶他去學了一年家裝設計,學完上了幾天班,還是不感興趣。再後來,父母也拿他沒轍,他自己去網吧當網管,真成了一匹野馬。
二
扯這麼遠,終於講到王永濤的黑客身份。王永濤説他從小就不愛讀書,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天生的吧。
照這種説法,他跟黑客也是天生有緣。
有一天,他照常打開遊戲,試了幾次密碼都不對,確認賬號被盜。
這種開頭就很容易落入一個俗套的少年黑客成長故事 ——叛逆少年是黑客奇才,卻沉迷網絡遊戲無法自拔,直到一天號沒了,被迫打通任督二脈,開始研究盜號技術,繼而學到各種網絡安全知識,大殺四方。最終他理解了黑客精神,迷途知返,浪子回頭,遁入空門,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説起來,盜號真算是一種特殊的黑客傳承方式,不少高手最初接觸網絡安全都是從被盜號開始。一個接一個,冤冤相盜,黑客的薪火便在一座座烽火台上延綿。
並不是小夥被盜號都成為黑客,就像並不是每個頓,被蘋果砸中都能成為牛頓。
有的人被盜號之後很快能接受現實,也不想弄明白其中緣由,他們更適合修禪。王永濤睚眥必報,誰惹你,一定幹回去,決不能慫,於是冥冥之中船頭一擺,他就駛向另一個結局。
藉助網吧網管的地理優勢,他很快弄明白,並開始整天研究盜號技術,心想有朝一日把自己的號再盜回來。
08年前後,大家玩遊戲流行開語音,一局結束,王永濤就喊話對方:你們戰隊有人開掛,我全部錄下來了!接着甩過去一個視頻,帶木馬的,對方一打開,聊天軟件就自動關閉,彈出一個登錄框。只要對方重新輸入賬號密碼,王永濤的郵箱就會收到一封郵件。
整個過程的技術含量其實不高,木馬是別人寫好的,按照行業術語,那時他還是個“腳本小子”。回想起來,王永濤也覺得當時破綻百出 ——“自己的郵箱地址就寫在木馬裏,萬一遇上個會逆向和溯源的高手,分分鐘暴露真實身份。”但在當時這些伎倆很受用。
那時,他壓根沒想過以網絡安全技術為生,只覺得有趣,便沒日沒夜地倒騰。有一次他在 Tools 安全論壇刷帖,看到有人發帖招聘網絡攻防滲透工程師,才知道原來這還是門職業。
電腦屏幕灑出一道光照在王永濤臉上,他透過摺扇窗看到世界,覺得無論如何都得走出去看看。
一個同樣搞安全的網友叫他來湖北,説在這邊弄了一個事兒,你過來吧。王永濤在家正好沒啥事,行,那就過去。
“膽子也是賊大,人都沒見過就敢去。”王永濤回憶,當時坐的火車,頭天晚上到西安,排隊買了第二天的票,花50塊在火車站的小旅館住一晚,然後轉車去武漢。
朋友帶着他過了一陣子紙迷金醉的生活,一晚上在 KTV 喝酒,幾萬幾萬的花。服務員圍在身邊轉,點頭哈腰,哥長哥短的。十六七歲的西北孩子看了到金錢給人帶來的快樂、地位。但他又感到不適,覺得這種生活很虛幻。
“都他媽是假的,都是在金錢的利益驅使下,現在去三里屯不也一樣嘛,只要你有錢,大家就叫你大哥。我很討厭這樣!”
王永濤説,在武漢呆了一週,才知道對方的路子不正,所以他沒留下。“不喜歡做那種事,跟我的出發點和選擇背道而馳。”他説那次之後,他到現在都不愛去夜店或喧鬧的酒吧。
回到平涼,行李箱裏的衣服還沒清出來,他又收到一份邀請,這次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網友,名叫柴坤哲,銀川人,跟他一樣的西北孩子。倆人在網上認識多年,但也沒見過面,柴坤哲説在北京一個培訓機構學編程,叫他也過來,他二話沒説,拖起箱子又準備走—— 那時他腦門上可能寫着一個“走”字。
三
臨行前,父親嘗試挽留一下兒子,説要不然就留在甘肅繼續讀書,將來考個公務員。兩個人音量越來越大,臉越憋越紅,對話變成爭吵,最終以王永濤的一記絕殺收尾:“我不想活成你這樣。”
王永濤有一段拮据的童年回憶,他不想再窮下去,不想跟父母那樣,為了一兩千塊錢而扣扣縮縮。
他記得有一陣子,父親生病住院,腰疼到離不開牀,住院花了一大筆錢。醫生給出兩個方案:手術和保守治療,前者見效快,風險也不大,但需要數倍的治療費。父親咬牙回了家,每天靠藥物和意志強忍疼痛。
他覺得只要自己出去,一定能改變。
那時他還不知道,父親在他那麼大時,也有一雙眺望遠方的眼睛,年輕時曾跑去新疆掙錢闖蕩,沒掙到大錢,生活也還過得去,二十歲出頭,他遇上一個姑娘,後來就有了孩子。
2007年,孩子正要上初中,農村的教育環境令人堪憂,他想盡快掙錢把孩子弄到市裏去,可那需要一筆錢,一個朋友説南方有掙錢的行當,他就去了。除了掙錢養家,他還想混出點名堂,給兒子做榜樣。
這個不善言辭的西北漢子輾轉湖南、廣西和貴州,想做點小生意卻屢屢受騙,沒掙到錢,還搭進三年時光和不少積蓄,在耗盡最後一絲希望之後,他回到老家重操舊業,做家裝設計。
一個外出想掙錢給兒子鋪路的男人,就這麼灰頭土臉回了家,發現兒子已經上初中,跟老師鬧得不可開交,作為父親,他剛好錯過了陪伴和引導孩子成長最寶貴的幾年。老天爺總愛給人開這樣的玩笑。
孩子18歲那年,在飯桌上對他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想到的卻是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去南方之前,他發現兒子愛玩電腦,就對他説,等爸爸掙到錢,給你買一台電腦,放家裏玩。最後也沒買成。
王小波説,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王永濤還在生猛的年紀,覺得誰也錘不了他,他不想成為老牛,自然也不能接受老牛的建議。
那天的最後,兒子説想去北京學編程,學網絡安全,父親聽不懂,還是塞給他一些錢。“八百還是多少來着,記不清了。”王永濤説。
四
北京跟王永濤想象的不太一樣。跟每個北漂者一開始想象的應該都不太一樣。
本以為在北京,小夥伴柴坤哲能接濟一下,到了發現這傢伙課餘研究個什麼“無線電安全”,每個月買設備買到飯都吃不起。倆人一起苦哈哈掰着手指頭算錢過日子。
王永濤(右)和柴坤哲(中)
柴坤哲對他説,你路子太野,這樣是找不到工作滴,得找個正規培訓機構學學編程,再提升一下能力。王永濤覺得有道理,就去北京某軟件培訓學校呆了幾個月。
關於那個培訓學校的名字,王永濤不想讓我提,他説,“憑啥要給它打廣告?我交了錢去培訓的。在他看來,那段經歷只是一場交易。
他的第一份工作公司名叫北京椒圖科技,當年的主打產品叫“JHSE”,後來的主打產品叫“雲鎖”,是一款服務器安全管理軟件,面試他的領導叫王浩(音),據王永濤口述是公司創始人(但我並未查到此人)。這一段也是王永濤囑託我寫出來的,還説,“你可以着重講一下。”
進面試間時,王永濤看到桌子上兩隻黑色靴子,底兒衝着自己,一條腿架在另一條上,王浩靠在老闆椅上,面無表情,不像公司領導,像個黑社會老大,就差臉上有一道刀疤。穿得也不像搞 IT 的,一身工裝,又像個服役多年退下來的特種兵。
當時心想此人肯定特兇,但他這股兇悍又很熟悉。後來他才知道王浩喜歡户外運動,還是藍天救援隊(一個民間的純公益緊急救援機構)成員。
談妥時,王浩問他什麼時候能上班,他説週末搬家,下週一到崗,沒想到王浩問他,要不要我開車幫你搬東西?“一個公司的創始人,居然要幫我一個剛來的小屁孩搬家。”王永濤沒好意思接受,但他記住了那段話,他説,那種語氣你能聽出來,不是客套。
剛租完房子那陣,他過得緊巴巴,連着好幾天都是同事請吃飯,撐到發薪日,王永濤一查,工資沒到,就問王浩咋回事,又跑去問 HR ,被告知當月發的是上個月的工資,他得下個月才能拿到這月工資,這是公司規定。
他一下子懵逼了,還得撐一個月?下班時,他正糾結該找誰借點錢,王浩告訴他:“明天一早,你去 HR 那邊取下你入職這段時間的工資。”
來了北京,王永濤再也沒有“跑操自由”,他每天早早起牀,在人堆裏擠二十分鐘才能進地鐵,再在澡堂子味兒的車廂裏擠上一個小時。
天通苑小區是亞洲第二大的社區,號稱“北漂者的第一站”,王永濤租了個地下室的隔斷房。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這裏沒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風,但這裏沒有風,生活中重要的是聲音,這裏有隔壁的吵鬧聲和午夜呻吟。王永濤戴上耳機聽歌,有時也跟着輕輕哼兩句:
遠方的天空總是那麼藍
我卻藏在潮濕的角落裏
生活好比那黑夜裏漫長的路
走過的人他從不説出來
這首歌出自“野孩子”,一支從甘肅走出來的,王永濤最愛的樂隊。當年樂隊在地下室裏寫這歌時,年級跟他一般大,隔着時空把歌送到他耳朵裏。
野孩子的歌簡單質樸,帶着點西北的土味,唱出人們對生活的嚮往和迷惘:
遠方的戀人你不要埋怨我
雖然我從來 沒有讓你幸福過
生活不是幻想不是理想
不是我所能瞭解的事啊
醒來的人他從不説出來
醒來的人他從不説出來
醒來的人他從不説出來
這歌常把王永濤帶回平涼。他記得父親當年臨走時跟他説,等爸掙了錢,回來給你買電腦。又想起自己對父親説的“我不想活成你這樣”,有點後悔。出來以後,他越來越理解和感激父親。
當年退學,父親從沒有狠揍一頓,逼他回學校。當老師放棄這個學生,父親四處找關係託人。退學後,又領着他去職業技術學院,四處求人安排 …… 王永濤説,父母當年為了我,沒少跟別人低頭,現在想想,挺心酸的。
北京的節奏太快,堅持了一年,王永濤有些受不了。有時走在過街天橋上,底下來來往往的車,黃黃紅紅地往前走,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有時地鐵門開了,他被衝進來的人往裏擠撞,感覺這些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氣。他説,“我可能還是不太能吃苦,就走了。”
2013年到2015年,他像只候鳥,從北京飛到南京,再到蘭州,又回北京,去杭州幹了一年,又回北京,去了360,跟柴坤哲一起。
當初王永濤去了椒圖時,柴坤哲就去了360 獨角獸團隊。那時他們就約定,咱們先在不同的公司,不同的崗位, 將來有一天,哥倆一起幹一番事業。後來,他們一起創建了“天馬安全團隊”。
五
每一家公司對待網絡安全人才的方式都不一樣,但 360 絕對與眾不同 —— 大專畢業生可以跟博士一起工作。
這種氛圍跟其老闆周鴻禕的性格有很大關係。有一次上節目,周鴻禕説,黑客通常都是比較有個性的人,很難用批量化的方式去培養,也很難用紀律或統一的要求去約束。他麾下最得力的大將“MJ0011”鄭文彬學歷就不高,但絲毫不影響其成就和別人的認可。
王永濤到360之後,小學畢業生也跟博士當同事了。
“不官僚,大家都直來直往,牛人也多。”王永濤説,他的直系領導楊卿很看重一個人的自驅力,實驗室是放養狀態,他到之後很長時間都沒人交代活兒。
一開始他還有點不適應,回過神才發現太特麼爽,“我就是這種人,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好。”
他喜歡攻防滲透,就是黑客之間搞來搞去那套。彼時國內剛興起“紅藍軍對抗”的概念 —— 網絡安全版的軍事演習。他就開始研究。
15年前後,許多知名互聯網大公司用的還是最原始的那一套“圍牆式”防禦體系 —— 用防火牆、入侵檢測系統之類的東西建個“圍牆”,把公司內網圍起來。這樣感覺上挺安全,但其實黑客總有辦法進來。
王永濤説:“當年我打XX(和諧)公司,用一封釣魚郵件搞到一位內部商務人員登錄內網的賬號,直接就內網漫遊了。”
這就好比對方建了個銅牆鐵壁,心想外人絕無可能破牆而入,而你直接弄到員工的門卡,大搖大擺刷卡走正門進來,城內毫無防備。
由着性子倒騰了一陣子網絡滲透,王永濤陷入尷尬:雖然沒有 KPI,好歹要給領導個交代,説説每一陣子做了什麼。
王永濤總講不明白,因為大部分工作都是研究性質的。
他身邊一個個同事在各大行業會議上嶄露頭角,或發表演講,或展示研究成果,或寫成一本書出版,媒體報道也是不斷。於是,每次工作彙報,同事們就把戰績往桌上一甩,王永濤啥也沒有。如此,升職加薪之類的好事自然也跟他關係不大。
那時,他打心裏不認可這些事。他覺得一個技術人牛不牛X,跟有沒有發表過演講,沒有直接關係。
他又去倒騰安全產品。
彼時,柴坤哲做了一套無線入侵防禦系統,名叫“天巡”,思路很新穎:用一台設備不斷掃描附近的無線信號,如果附近有黑客正拿着無線設備企圖入侵企業的 WiFi,“天巡”就會反擊,用類似黑客攻擊的手法來阻斷和壓制住黑客發出的無線信號。
王永濤受到啓發,把這種“以攻代防”的思想用在滲透防禦上,做出一套“蜜罐”,用來誘捕黑客。
他説,一般的“蜜罐”系統相當於妖怪來抓唐僧,你把唐僧藏起來,拔出猴毛變出個假唐僧讓他抓。具體做法是:在企業內部安放很多假的(蜜罐)服務器或是假的機密文件,當作誘餌和告警器,一旦這些服務器或文件被人碰到,就説明黑客駕到。
王永濤在此基礎上做了加強,蜜罐不僅能告警,還會用類似攻擊的手法反向拿進攻者的郵箱、指紋、IP之類的信息,有助於後期溯源破案。
可東西做出來,王永濤總覺不夠好 —— 萬一妖怪識破你的伎倆,直接找到你藏起來的真唐僧,怎麼辦?他覺得真正的欺騙防禦系統應該是把真唐僧(業務系統)和假唐僧(蜜罐系統)融為一體,即便妖怪抓到真唐僧,也能在一瞬間用假唐僧替換掉真唐僧。即便黑客發現真實的系統,也能在不知不覺中把他引入蜜罐。

有點滑稽但差不多是這意思
説起來當然簡單,實現起來是九九八十一難。最終,這套系統也沒能商業化。
曾經,不善言辭讓王永濤吃過不少虧。幾年前的一次面試,HR 問他,你有什麼厲害之處?他一本正經地説,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厲害的,除了比別人更熱愛信息安全,別的就跟個普通人是一樣的……
後來他決定也去刷會議,出書,他説服了自己。“我不能顧着自己嗨,公司花那麼多錢養着我們這些安全技術人員,還不背 KPI,總得給公司一些回報吧。”
2017年年底,他走向另一個極端:我要把國內外網絡安全會議都投一遍稿,2020年之前站上所有黑客夢寐以求的舞台 Blackhat。
我問他,“你這麼做,是為了證明給誰看嗎?比如你父親?”他説不,我從來不想證明給誰看,因為“證明”這件事總有辦法作弊,“你想證明給別人看,就會去迎合別人的標準和期待。”
他現在內心還是不覺得上了演講就等於牛X,他説,“投會議其實有很多技巧的東西在裏面,什麼樣的議題,怎麼提交能被選中,都有技巧的。”
我問他,那你為什麼還要做?
“HR 看重啊,世俗社會很看中這個,覺得上了就是牛逼,那咋辦?你沒上過演講,沒出過書,怎麼證明自己的價值?艹,那麼做唄!證明自己唄,畢竟你作為一個職場人,需要這個東西沒辦法。”
當我開始反問王永濤,這算不算是一種對現實的低頭,他音量略增,“你可以理解為我被現實幹翻了,沒有辦法。社會需要這個東西,我沒有辦法不去做這件事,我也要生活啊,我也想讓自己往前走啊,那我不這麼做,我怎麼辦呢?”
“我也想跟竇唯那樣的人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啊!但是竇唯人家曾經牛逼過,我沒牛逼過啊,我牛逼過,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
六
朴樹在一個節目被問到:為什麼參加這次比賽,他回答道:“説實話,我最近挺缺錢的。”在面對媒體,王永濤一樣直接,毫不遮掩。
朴樹又在另一個節目説,他來參加一個節目,就進入了一個角色,會在不違背自己的情況下,禮貌性地去完成它。
王永濤也努力演好自己角色。老實説,我都不知道這篇文章裏,有多少是他自己,有多少是角色。
但有一點我確定,他也還擰巴着。
王永濤説,一個人的身份要跟能力匹配,看不慣到處吹牛逼的人。朋友也説他低調,可他又主動找到淺黑科技寫這篇文章。
他説,他不把這看成是一篇 PR(公關)稿,就只是對自己前十年軌跡的一個總結記錄,也給類似出身的人一些鼓勵。他還特地關照我:“不用費心思替我包裝,你就照真實的樣子寫就行。”等我寫出來拿給他看,他又説,太細節了,那段可以刪掉,這裏可以模糊一下,那裏改個説法。
他明明需要包裝自己,又有點抗拒。他時而毫不遮掩,時而又總感覺藏了點什麼。有人不得已袒露不堪,有人則穿上華服遮掩不堪,都是為了生活,我也搞不清哪個對哪個錯。所以還是説回王永濤的故事。
王永濤是個黑客,也是個搖滾愛好者。
十幾歲那年,他坐在網吧打遊戲,覺得耳邊少點聲音,就在網上隨便搜歌,聽到一首死亡金屬,感覺腦子跟過電似的,嗡的一聲,渾身充滿力量。後來他還去學過一陣子架子鼓,由於時間關係最後沒成。
當黑客時,王永濤喜歡追根溯源,這種職業病被他帶到音樂愛好裏,聽一首歌,他也要去扒這首歌背後的意義,就像破解出一個謎題。
“謝天笑在《向陽花》裏問,‘如果你生長在黑暗下,會不會還怕,會不會繼續開花’。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
“萬青在《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裏説,‘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你説,崩塌的大廈指什麼?”
他問我。
王永濤認識不少搖滾音樂人,聊到某個樂隊時,他會忽然興奮地説,我有那誰誰的微信。約他見面時,他説宋冬野開的酒吧三樓挺安靜,適合聊天。
他有事沒事就去音樂節和各種 Live,但獨來獨往,跟小時候去網吧一樣。倒也加了幾個搖滾愛好者微信羣,但從不約他們一起去。
他説不愛混圈子,在學校時,做技術是,聽搖滾樂也是。
王永濤在英國參加Blackhat時也不忘去當地的搖滾酒吧
在搖滾愛好者的小眾羣體裏,王永濤又是小眾的一個。他説,很多搖滾愛好者也很虛偽,把搖滾作為裝逼的談資,在精神上自嗨。“他們總是嗶嗶太多,空想太多,做的太少。”
他在小臂上紋了一句“行動勝於言語”,時刻警醒自己。
他説有幾年,他發現很多人在追求名利的路上失去了方向,每天只想着如何 PR 自己,如何追求名利,忘了自己當初為什麼來到這個行業,被世俗脅迫着走,順從着這個世界。
他説,我希望我不做這樣的人,我希望我不是這樣的人。
“Action speaks louder than words”
音樂現場他總在前幾排,演出到高潮,台上台下躁得不行,他就忍不住要帶着大家一起玩兒。
他伸平雙手往兩邊展開,再握成拳往中間一撞,“我就這麼一揮手,周圍的哥們就懂了。” 大家往兩邊散去,開始“懟死牆”。
這是一種金屬音樂現場特有的玩法,人們分散站到兩邊形成人牆,再數三、二、一往中間奔跑衝撞,很疼,很爽。

“但在國內大多數的搖滾樂的現場,一般就開開火車,把手搭在前面一個人肩上,像火車一樣跑來跑去。也很好玩。”
有一次低苦艾樂隊演出,他作為攝影師在前排拍照。《小花花》的前奏一起,王永濤鼻子就開始發酸,唱到“我要把那小花花插在你頭上,帶你美滋滋的過個聖誕節”,前排觀眾正紅着眼眶跟着哼,王永濤跳上舞台,一朵紅玫瑰插在了主唱的頭上。
黑客羣體裏有很多人喜歡搖滾,比方説北京798藝術區就曾有一個 WOOYUN CLUB 黑客酒吧;KCon 黑客大會每年把搖滾樂隊請上台,在演講間隙轟炸;DEF CON ,混不吝的朋克風二十年如一日。
音樂人、黑客、技術人,我總覺得在精神內核上是一致的。
黑客分為黑帽子、白帽子、灰帽子;技術人有純粹的熱愛者,有商人,也有夾在兩者之間的;音樂人有商業的,有地下的,也有還擰巴着的。
連故事模板都類似。
曾經信誓旦旦許下搖滾誓言的人被“招安”,披上華麗戲服走向唱片公司,成為商品製造機,再長出一顆生意頭腦,招安下一撥年輕人;而曾經被黑客精神感召的年輕人慢慢有了情商,沒了心氣兒,慢慢放下鍵盤,拿起算盤。他們都成了曾經自己最討厭的人,誰不是呢?
一個把憤怒寫進音樂,順着太陽穴鑽進人腦,一個則直接順着網線幹翻對手。或許在精神層面確有些聯繫。分不清誰更硬核。
HACK 一詞原意是“劈砍”也我聯想起搖滾。一場演奏到最高潮,樂手失去理智,彷彿神靈抓住他的手,舉起吉他開始砸。
當然,那些故意設計,淪為表演的砸琴另算,雖然有時 HACK 也被做成一場表演。
我讓他給推薦幾首喜歡的歌,他掏出手機,像獵人補到獵物:“哈哈,我早就給你準備了一個歌單,上個月就準備好啦。”他説,你聽聽這些歌,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問王永濤,在網絡安全技術方面,未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説吳石那樣的。
當年吳石挖漏洞挖得驚動微軟高層,邀請他加入微軟,但他從不去微軟中國,也不去微軟美國,每年部門領導從美國飛到吳石家裏看他一次。他用一個月完成一年20多個可有漏洞的工作量,剩下的時間改進漏洞挖掘系統,讀讀書,看看電影,順便用挖漏洞的錢買個房。
後來帶領 KEEN Team 一路披荊斬棘,站上世界黑客的巔峯,再沒下來過。但吳石本人很低調,不常出現在公眾視野裏,也沒這必要。
吳石
王永濤又覺得吳石像天上的星星,只能仰望,因為那是天才。
我又問王永濤,技術圈子之外,你最想成為什麼?
他説謝天笑。
謝天笑《那不是我》專輯封面
他説,謝天笑一輩子都很自我,沒改變過本性,還能活得不賴,一直牛逼着,而且是整個圈子裏公認牛逼。
“他現在一場演出的出場費三四十萬,談不上掙大錢,起碼能讓自己和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不用迎合誰,就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就是王永濤想到最棒的生活。
但王永濤也成不了謝天笑,世上只有一個謝天笑。
王永濤在朋友圈簽名裏寫了一句海子的詩:“我願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我問他, Blackhat 演講台,那會是你的高光時刻嗎?他説不是,只能算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時刻。
“那你的高光時刻是什麼時候?”
“跳水的時候吧。”
前陣子,他在一個搖滾現場,氣氛到了,他翻過鐵欄杆衝上台子,對台下襬了擺手勢,然後往人羣裏縱身一躍。半空中時,他背朝地橫在空中,空氣好像凝固了,那一瞬間,世界彷彿變得很安靜,他覺得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
之後,他落在十幾隻手上,有的撐住他的背,有的撐住腦袋,有的撐住屁股和腿,他要維持身子繃直的狀態,卻又感到無比放鬆。
人們就這麼把他傳來傳去,攝像頭朝向他,探照燈打在他身上,他閉上眼睛,此時,那個直徑兩米的圓形光圈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圈外一片黑暗。他情願永遠活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