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如何高級黑劉邦?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20-01-13 09:57
文章來源丨北京大學出版社
漢高帝劉邦出身布衣,毫無憑藉,在秦末大起義中,竟然三年亡秦,五年滅楚,而得天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序》評論他説:“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早年讀到這一段話,不覺得有何難解之處。“豈非天哉,豈非天哉!”就是司馬遷歌頌漢高帝的話,是他把劉邦稱為“大聖”的自然結果。劉邦既然是“大聖”,當然就必受天命;兩個“豈非天哉”,自然是歌頌之辭。這樣的理解,可以説是見到了《史記》文章所展現的第一個層面,也就是其直接的層面。
稍後,在讀《史記》的《高祖本紀》《項羽本紀》等篇時聯想到了這一段話,心裏就產生了問題。這裏主要列舉《高祖本紀》(個別地方據《項羽本紀》)中對劉邦的一些記載,看看他到底是怎樣一個“大聖”。
(劉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詒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
在起兵以前,劉邦就是這樣一種派頭,如此貪婪,如此無賴,能算大聖的風度嗎?迨反秦兵起,“(沛)父老乃率子弟共殺沛令,開城門迎劉季,欲以為沛令。……蕭(何)、曹(參)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後秦種族其家,儘讓劉季。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於是劉季數讓。眾莫敢為,乃立季為沛公。”他雖無賴,卻也有膽。
在楚漢相爭時期,劉邦之父太公曾落入項羽之手,項羽曾“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如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為爭權位,雖父子之親也無動於衷,不在話下。
在打敗項羽而當上皇帝以後,及“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羣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羣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以無賴而能得天下為私產,他哪能不躊躇滿志、得意忘形?如果説這樣的情況也能算是大聖,那麼豈不成了沐猴而冠的“大聖”?
司馬遷所記下的漢高帝的大聖的形象就是如此,那麼,“豈非天哉”就很難與大聖人受大命掛得上鈎了。**這樣,“豈非天哉,豈非天哉”就可以理解為司馬遷對漢高帝的挖苦諷刺,説他當上皇帝完全不是憑藉其道德才能,而是碰上了好運氣的結果。**司馬遷還敍述漢高帝病重時的一段對話:“醫入見,高祖問醫。醫曰:‘病可治。’於是高祖謾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這就又借漢高帝自己的嘴道出,他得天下不是憑藉人力,不是憑藉自己的道德才能,而是靠了運氣(天命)。
當我理解到這個程度的時候,我感到司馬遷真是一個罵人不帶髒字的文學高手。這樣的理解,大概可以説是見到了《史記》所展現的第二個層面,也就是問題的背面。
又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反覆閲讀《史記》之餘,覺得司馬遷用“天命”解釋歷史時並非為了諷刺挖苦某個歷史人物。例如,《魏世家贊》:“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餘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唐代歷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雜説上》中批評司馬遷此説時説:“夫論成敗者,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劉知幾的話説得對,不過他沒有看出司馬遷更深一層的意思。按《史記·六國年表序》也曾説:“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於戎翟,至獻公之後常雄諸侯。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衞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並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
為什麼説秦“蓋若天所助”呢?只要細看《六國年表》就可以知道,六國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之間戰鬥不休,而結果不是實現了六國的利益,而是在客觀上為秦滅六國掃清了道路。正如孟子(《孟子·萬章上》)所云:“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六國互鬥,本來是為各自的利益,沒有人是為了秦的統一才這樣做的,而結果卻招致秦滅六國。這就是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天命。
秦滅六國以後,不再封建諸侯,本來是為了鞏固帝國的統治,而客觀後果是為後來者掃清了道路。正如司馬遷所云:“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傑,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秦廢封建,本來是為了自己統治的利益,而結果在客觀上卻為漢的興起掃清了道路。這也是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天命。“豈非天哉,豈非天哉”也正是接着上面所引的這一段話而來,所以這裏的天命就是指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發展趨勢。
原來司馬遷所講的“豈非天哉”,本來的意思是要説明**,歷史發展的客觀趨勢,有時並非人的主觀所能決定或意料。**劉知幾的認識未能及此,所以就批評他要離開人事而談天命。殊不知司馬遷講的都是人事,只不過這種人事的後果是人的主觀所始料不及的;而這種始料不及的現象正好像是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所以也就可以稱之為“天命”或“天”了。
上文説到“豈非天哉”可以作為劉邦得天下靠運氣來解釋,那麼這一份好運為什麼偏偏落到了劉邦的頭上呢?對於這一點,司馬遷未作解説,大概也不便解説。這裏只能談談個人的理解了。
**劉邦之所以能交上這一份好運,還得從時代特點與他個人特點的關係的角度來考慮。**綜觀中國古史,戰國秦漢之際正值歷史鉅變時期,先秦的舊貴族在這個時代大潮中先後紛紛落馬,他們的舊貴族習氣適應不了新時代;在劉邦身上簡直看不出任何舊貴族習氣的影子,也許可以説他的流氓習氣就是他能制勝的條件——別人做不出來的事他都能做得出來,他毫無顧慮。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司馬遷所講的那些像是諷刺挖苦劉邦的話,那不就是説明他最沒有貴族習氣嗎?我們不妨把司馬遷的那些話當作是對劉邦的諷刺挖苦,同時也不妨把那些話看作正是對劉邦之所以為“大聖”受“天命”的解釋,只要我們不抱着腐儒之見理解“大聖”,而從時代精神來看問題,似乎這也不是不可以的。清代學者趙翼在其《廿二史札記》裏寫了“漢初布衣將相之局”一條,很有意思。他也是以“豈非天哉”來作為其文章的結語的。我的管見也可以説是受了趙翼的啓發的。
文章出處丨《史苑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