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前,我流淚默唸:“爸,媽,來生再相見,請愛我千百遍”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20-01-15 15:31
不是每個人,
都能遇到合格的父母。
但是每個人,
都該找到合格的自己。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癒。
非常遺憾的是,完美的童年幾乎沒有。所以,大部分人都要一邊穿越黑暗,晝夜向前,一邊治癒自己,重訪童年。
或者説,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因為去了遠方,走向前去,所以回頭看時,才能有新的理解和接納。
因為有了不一樣的視角和格局,所以才明白了當初的掙脱逃離,也堅定了今天的步履不停。
本文來自一個女孩的傾訴。為敍述方便,採用第一人稱。
她説,有着不幸原生家庭的孩子,都猶如蝸牛揹着重殼。但,這無法阻擋一切周遊世界的夢想。
01
面容慈祥的女醫生,摸了摸我胸部的腫塊後,説:“姑娘,趕緊安排一下手頭的工作,儘快做手術吧。”
我摁着打顫的雙腿,結結巴巴地問:“我的……情況……很糟糕嗎?”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還年輕,應該沒事兒。”
走出診室的門,我大腦一片空白,看到就診大廳裏,排隊掛號的一羣羣黑壓壓的人頭,影影綽綽,重合一起,又散落一地,雙眼一黑,險些摔倒。
我本能地想給遠在千里的父母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病了,很可能是癌,我還沒有結婚,我還在準備公務員考試,我想好好活下去。
但是,一個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你怎麼不去死!我一眼也不想看見你!”
這是去年,我回家和父親發生爭執時,他指着我的鼻子罵的話。
我只好拖着軟綿綿的雙腿,來到病房大樓前的長椅上,看着陰霾而寒冷的天空,眼淚簌簌而下。
那時,我才26歲,彷彿已過盡一生。
02
我是家中的第三個女兒。據説,我出生時,剛剪完臍帶,還沒來得及穿衣服。一心想要兒子的爸爸,一看我是女孩,就拎着我的腿,要把我扔了。
心疼我的外婆,給了我爸兩塊錢,讓他去公園門口給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説,我命好,扔不得,我爸這才把我留下來。
因為我媽和我爸結婚前,有過短暫且不幸的婚姻,這讓沒有結過婚且封建思想很重的大齡青年——我爸,覺得我媽不乾淨。
加之結婚後,我媽連生了三個女兒,這更是讓成了絕户頭的我爸,喜怒無常,暴跳如雷。
自我記事起,就常目睹我爸喝酒後,一遍遍毆打我媽的情景:
扯頭髮,拳打腳踢,用麻繩把我媽綁在柱子上打,扯着我媽的頭往牆上撞,把洗腳水潑到我媽身上……
印象最深的,是我讀中學的一個寒假,我爸和我媽為準備年貨起了爭執,我爸睡到半夜還氣不過,拿起斧頭要砍我媽。
我聞聲跑過去,一邊雙手死死拽着我爸往下砍的手,一邊跪在地上求饒:“爸爸,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能沒有你們啊,求求你冷靜一下吧……”
不知道是我的哭訴讓我爸動了惻隱之心,還是他在我的哭喊中冷靜下來,最終我媽倖免於難。
但成長中,這些交織着爭吵、哭喊、辱罵、毆打的驚恐經歷,就像程序編入電腦一樣,植入我的記憶裏。
直至多年後,我還常常做這樣的夢:
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最終看見我媽被我爸打死在血泊裏。
**每每這時候,寒氣和悲痛灌進我的胸口,把我的心絞得生疼。**我捂着心口從夢中醒來,淚水打濕了枕巾。
天地寂靜一片,寒夜孤獨漫長。
03
一個如驚弓之鳥的女孩,是會招來傷害的。
她小心翼翼地討好,和忍氣吞聲的軟弱,會吸引到更多人的攻擊。
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校園欺凌的受害者。熟悉我們家情況的同學,到處在傳我爸如何打我媽、如何打我的兇殘和狠毒。
這種可能無心也可能有意的惡意,聚集了更多的惡意。我沒有朋友,同學們都嘲笑我,往我凳子上吐口水,在我課桌裏放蟲子,趁我不注意絆我一跤。
年幼無知卻深諳人性的他們,比誰都知道,欺負我最保險。我那窩囊的母親和暴力的父親,壓根兒就不會替我説話,更不要指望他們替我報仇。
直到,初中二年級時,有個女生無中生有,在教室後面的小黑板上,捏造撞見我在廁所裏和某個男生親嘴的謠言,搞得全班同學鬨堂大笑。
我氣得渾身發抖,拎起字典砸到那女生的腦門上,砸出一個大包,也換來老師的激烈批評和我爸的又一頓毒打。但針對我個人的欺凌,至此消停。
從那時起,我懂了,欺軟怕硬是人性的弱點。人弱小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公平可言。
所以,為了討回自己的公平,我必須找到自己的強大。但是,這談何容易。
04
在我的兩個姐姐早早輟學,外出打工的青春歲月裏,我開始了奮發圖強的學習。
但我時常覺得,我身體裏住着兩個自己:
一個,每天都鼓勵我,好好學習,不要想父母的錯,不要管同學的眼光,不要管老師的評價,用高考證明給他們看。
而另一個,每天都在暗示我,我這樣的孩子,我這樣的父母,我這樣的性格,考上大學能有什麼用?
這兩個自己,總是不停打架。好的那個自己打敗了壞的自己後,我就變得鬥志滿滿。而壞的那個自己打敗了好的自己後,我又變得鬱悶悲觀。
這樣的撕裂和痛苦,導致了高考我只考上了二本。
當時,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時,我一味悔恨自己沒有拼盡全力。
但如今,我想,如果時光倒流,一切重來,我返回18歲,怕還是要走上老路。
因為,一個從不被珍愛的孩子,其實根本無法自處,又如何能在全然接納中,全力以赴。
05
讀大學後,身邊優秀的人越來越多,善良的人也越來越多。
我從他們的友好和從容裏,看到了自己的自卑和戒備,也明白自己要學習要成長的地方,太多太多。
除了開學時4000塊錢的學費,我沒有再花父母的錢。
我勤工儉學,努力掙外快,學好本專業的同時,還開始了自考,不讓自己有片刻空閒,在這種自虐式的校園生活中,拿到了同城另一所重點大學的法律學士學位。
與此同時,我戀愛了。
21歲時,我愛上了一個男生。如果説,有着糟糕原生家庭的我,就像一隻揹着沉重硬殼的蝸牛,那麼在和睦家庭長大的他,就像一隻輕盈的蝴蝶。
我想要他的那種光,那種暖,那種輕快,就一頭扎進去,努力去追他,捧出20多年珍藏的深愛、渴求和期待,抑或還有卑微、苦澀和幻想。
一開始,他被我的真誠打動,答應了我。
第一次陷入愛戀的我,在狂熱和執念中,猶如飛蛾撲火,無法冷靜。
我自己勤工儉學,捨不得買100塊錢一條的裙子,卻給他買300多一個的剃鬚刀。工作後,我拿着三四千元的實習工資,卻給他買五六百元一條的內褲。
但,愛情不是一廂情願。有時候你低到塵埃裏,也開不出花來。
何況,卑微的我,與其説是在拼命愛着他,不如説通過發瘋一樣地愛他,來尋找幼年從未得到的愛。
是的。
我只是通過毫無保留的犧牲,控制他來愛我。這讓一向舒展的他,在壓抑中一次次想要逃跑。
而我們的愛情,也一步步瀕臨死亡。
06
我和他交往三年,兜兜轉轉,分分合合,吵吵鬧鬧,最終還是面臨分手。
我明知道我們之間不合適,早已出現了問題,他也不再愛我,但是,我就是不願放手。
我害怕被拋棄,我害怕一個人,我恐懼再次悲慼戚地回到一個人的孤獨裏。
最後一次分手時,我向他和盤托出我的身世,我長久遭遇的暴力和欺凌,骨子裏無法剔除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以及對父母又恨又怕又過分擔心的矛盾心理。
他痛苦地對我説:
“我也想過和你過一輩子。但是,你撲面而來的陰鬱,總是吸走我的能量,讓我不快樂。
你能不能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輕鬆一點,快樂一點,明媚一點,你能不能……”
看着他不停地説出“你能不能”時,我就知道我們早已走散。
心裏有着太多傷的我,無法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活得毫無負擔。
這是我的命。
而自幼就活在庇護裏的他,根本無法理解我為什麼這麼多苦。
這是我們的緣。
緣已盡,命卻不由我。
07
失戀後,我一度閉塞而抑鬱。
我常常覺得心裏有個黑洞,白天忙碌的時候,這個洞一點點萎縮,一到晚上回到家裏,這個洞就張開血盆大口,一點點將我吞噬。
這個洞是那麼陰冷,那麼黑暗,那麼幽深,我很害怕,就拼命往洞口使勁兒爬,邊爬邊哭:“救命啊,救命啊,誰能救救我啊。”
然而,四周黑黢黢一片,混沌沌一坨,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我多想變成一隻蝴蝶飛出去,但無奈我身上的殼太沉,沉到我根本無力掙脱。
隨後,我又遇見了一個男人。
那時,我已跳槽去了一家知名企業的總部。我的頂頭上司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已婚男人。我不清楚是失戀的痛苦,讓我急於找到一個出口,還是我對他的欣賞,讓他很是受用。
總之,他很信賴我,把重要的工作交給我做,在我生日時送來了禮物,還時不時借工作之便請我吃飯。
這點燃了我內心愛的感覺,但也一次次撞擊着我的良知。
我知道,如果我再往他面前走一步,就淪為自己最討厭的第三者。而如果我後退一步,就會再次跌落那個黑洞。
我害怕孤獨,但如果用違背信仰和良知的方式,去拯救這份孤獨,是不是會跌落更深的不安?
所以,在某個無法入眠的夜裏,我網購了一份禮物回贈他後,給他寫了一封長信。
我告訴他:
我人生的苦,已經太多。我不能為了擺脱苦難,再刻意製造傷害。往後餘生,我只想當一個坦坦蕩蕩的人,一點點從濃稠的陰影下,挪到向陽的光芒裏。
此後,他對我果然公事公辦,冷淡有加。
我有點失落,但並不後悔:
無論怎樣,一個女孩子,都不該藉故墮落。
而一個不借故墮落的女孩子,男人是無法傷害她的。因為,她再孤單,也拒絕在自己的傷疤上一遍遍撒鹽。
08
就在我決定振奮精神,認真工作,備考公務員時,一次體檢打亂了我的秩序。
我胸部有個包塊,穿刺檢查後,發現有4釐米那麼大,需要馬上做手術。我想到最壞的結果,渾身冰涼,大腦一片空白,以至於從醫院出來時,地鐵都坐反了方向。
我不知道給誰傾訴,才能排解內心的恐慌,出於慣性,我打給了已分手大半年的初戀。
他事不關己的語氣,讓我感到心寒。又或者,他故意用這樣的話,將我推到千里之外。
手術前一天的晚上,我一個人躺在醫院的病房裏,一宿未眠。
看着隔壁牀上,同樣年齡做同樣手術的另一個女孩,被父母疼愛有加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心裏有説不出的哀傷。
我多麼希望,我的父母也能這樣,抱着我,安慰我,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想到小時候受的苦,成長中作的難,戀愛裏遭受的痛,孤獨一人在外打拼的艱辛,眼淚嘩嘩流個不停。
哭過後,我看着醫院病房樓外,漸漸熄滅的萬家燈火,暗暗對自己發誓:
如果,手術後的結果是好的,我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好好愛自己,努力去成長,活成自由的模樣,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定義。親生父母也不行。
09
謝天謝地。
手術後,活檢結果顯示:良性。
我的主治醫師,那個慈眉善目、最終同意我閨蜜在手術知情通知書上簽字的女醫生,笑眯眯地對我説:“你看,我説了吧,你會有好運的。”
我拿着結果,歡呼雀躍,忍不住抱住了她——那個和我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
孰料,我剛出院,就接到我爸的電話,他要在老家蓋樓,讓我給他拿5萬塊錢。
那時,我已貸款買了一個30多平的小公寓,加上剛剛做完手術,手裏沒有這麼多錢。我爸一聽,我不願出錢,頓時暴跳如雷,在電話裏罵起來:
“養你有什麼用?根本指望不上,真不如當初生下來,就把你扔了!”
我捂着胸口還沒有拆線的傷口,忍不住號啕大哭:
“爸,我剛做了手術,差一點就死了。我現在很窮,拿不出那麼多錢。你要是覺得我沒用,就和我斷絕關係。
畢業這5年,第一年給你們一萬,第二年給你們兩萬,這三年每年三萬。你好好算算,我還欠你多少錢,我一定還。還完了,我們也不要來往了。”
這是第一次,我對我爸説這麼狠的話。但我不後悔。
10
僅僅幾天後,我媽就哭着給我打來電話。
電話裏,她説,她要離婚,再也不想和我爸過了,説我爸又迷上了打牌,天天不回家。
她又控訴道,生養的三個女兒,一個個都沒有良心,大女兒遠嫁東北,四五年不回家一趟,二女兒遠嫁廣西,也聯繫不上。
“我就剩你了,你必須回來給我做主。”我媽命令我。
我無奈,只得抽空回一趟400多公里外的老家。結果,我回到家,我媽又和我爸和好了。
到了晚上,我爸又提蓋樓的事兒,我媽和我爸一起,問我手裏到底還有多少錢,家裏蓋房子的事兒,到底管不管。
我氣得渾身發抖,讓朋友給我轉來3萬塊錢,取出來給他們:
“能不能別把我當成一個提款機?能不能像別的父母那樣正常一點?能不能體諒體諒我,我也要吃飯,也要供房,也有人情往來,也有很多花錢的地方。
如果,你們不能。就別怪我像大姐二姐那樣,當個沒良心的人,和你們老死不相往來。”
從那後,我離開了父母征戰一輩子的老院子,再也沒有回去。
11
對父母狠心,何其難。但如果一味被父母消耗,又何其苦。
我只能一個人,孤軍奮戰,一路向前。
如今,我28歲了,還沒有結婚。
我搬到了自己買的小窩裏,有兩個認識七八年的朋友。她們一個人結了婚,即將當媽媽,一個人還單着,決定孤獨到老。
而我,出於健康的考慮,在還完房貸後,離開了天天996的公司,考上了政府基層單位的公務員。
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也抱着真誠的心,見了三五個。但最終的結局,都是不歡而散。
我不覺得一定要結婚,也不覺得一定不結婚。
我想,婚姻應該是兩個獨立人的合夥經營,我要好好錘鍊自己的心,讓它飽滿,自愛,充實,有力。
只有這樣,我碰到悲智俱足的人時,才能在人羣中一眼把他認出來。
如果,到最後,我始終沒有遇見這樣的人,那我也會好好待自己。
12
今年秋天開始,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加入了一個法律公益團隊。
工作之餘,我和其他義工一起,給那些沒有錢打官司的人,提供一些法律援助。
看到很多孤苦伶仃、上當受騙的留守老人,我也會想到我的父母,想到他們也正在快速老去,而身邊沒有一個子女。
我以為自己一直恨他們,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還牽掛他們。
那次決裂後,我已經兩年沒有回家過年。
最開始,我爸和我媽還是喜歡遠程控制我,動不動就吼我,問我要錢。在我上班的時候,在我生病的時候,在我身心疲憊的時候。
“別想要挾我,我不會聽你們的。”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不管。”
“我管不了,我沒有那麼多精力。”
“是的,我沒良心,你們就當我沒了。”
……
當我一次次對他們的控制,毫不猶豫地發出反擊,他們也漸漸在無法得逞的失望裏,放棄了我。
但,我還是叮囑在老家鎮上教書的表弟,多多關注我父母的動向。如果他們真的生病了,請及時聯繫我。
所幸,吵吵鬧鬧一輩子的他們,60多歲了,身子骨還算硬朗。
表弟説,不知道是我們姐妹三人的決絕,讓受到懲罰的父母,在鄉親們的鄙夷裏,學會了改變,還是年齡逐漸大的他們,脾氣漸漸收斂,懂得了和平相處。
這兩年,打了一輩子的父母,雖然時常還是拌嘴,但竟然活出了相濡以沫的味道:
我爸不再喝酒打牌,不再打我媽,我媽去哪兒,他就跟着去哪兒。我媽也不再鬧離婚了,60多歲了還跑到飯店裏,給人家擇菜洗碗,一個月掙2000多塊。
表弟轉述這些時,我聽着聽着,不禁眼眶濕潤。
**他們會悔改嗎?**他們會變好嗎?有生之年,他們會對我説出那句“女兒,對不起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當眼淚滑落到我的嘴邊,一股鹹鹹的苦澀從舌尖傳至心頭。**而我,也在淚眼婆娑中,看到一個小女孩,從遙遠的路上向我跑來。
她跑得那麼輕,那麼快,那麼歡喜。
看起來,就像一隻破繭重生的蝴蝶。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和原生家庭征戰的人。
作者:劉娜,80後老女孩,心理諮詢師
本文授權轉載自:閒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