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沒有機會戰勝黑暗,所有人都疲倦而瘋狂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1-15 09:23
當我們無法給一段歷史下定論的時候,不妨先讀一讀有關它的故事。2019 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彼得·漢德克,他對於南斯拉夫戰爭具有爭議的態度,讓有關南斯拉夫歷史的話題再次顯現。波黑裔德國作家薩沙·斯坦尼西奇的《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描繪了一個有着農民、伯爵、女巫、小偷的東德小村莊,一個傳統節日的前夜,一系列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一個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儘管他想要努力擺脱“移民作家”的身份標籤,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故事、他所選擇的表達方式之中,深刻地埋藏着他對於巴爾幹戰爭和苦難的記憶,這些記憶與當下交織在一起,作為一份記錄,也作為一種警示。
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
[德]薩沙·斯坦尼西奇 著
韓瑞祥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薩沙·斯坦尼西奇:**作家會有許多故鄉
採訪、撰文:柏琳
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獲得 2019 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新聞引發了文壇的巨大爭議,他由於上世紀 90 年代南斯拉夫內戰中的立場而遭到歐美多位作家的譴責,其中不乏那場戰爭的直接受害者、波黑裔美國作家亞歷山大·黑蒙,以及波黑裔德國作家薩沙·斯坦尼西奇。因為 1992 年爆發的波斯尼亞戰爭,薩拉熱窩的黑蒙以政治避難的名義留在了美國,維舍格勒的斯坦尼西奇作為難民逃到了德國。從此以後,他們成為了新一代“移民文學”中頗有“巴爾幹氣質”的作家。
相比於亞歷山大·黑蒙説漢德克是“種族滅絕辯護者中的鮑勃·迪倫”這樣激烈的指責,薩沙·斯坦尼西奇則温和許多。才華橫溢的薩沙 27 歲就憑藉長篇處女作《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蜚聲德語文壇。這位一頭棕發、眼窩深邃、留絡腮鬍子的斯拉夫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十來歲,他靦腆,耽於幻想,沉迷在文學世界裏,用一本接一本的小説表達他對過去與當下的體察。
▲薩沙·斯坦尼西奇(Saša Stanišić),1978 年生於波斯尼亞,14 歲時作為波黑戰爭難民移居德國,用德語寫作。現居漢堡。
薩沙·斯坦尼西奇剛剛憑藉最新小説《我從哪裏來》(Herkunft,直譯為“出身”或“起源”)獲得了 2019 年德國圖書獎。在獲獎致辭中他説,“我有幸擺脱了彼得·漢德克在他的著作中沒有提到的東西”,含蓄的批評背後,是他曾經擦肩而過並僥倖逃脱的那場巴爾幹悲劇。
1978 年,薩沙·斯坦尼西奇出生在波黑小城維舍格勒,父親是塞爾維亞人,母親是波斯尼亞人。1992 年為了躲避波斯尼亞戰爭,14 歲的他與父母逃亡到德國海德堡,從此定居下來,並以德語寫作。作為一個失去了故鄉和母語的人,薩沙在一個只有德國教師、醫生和律師的子女的德語文學研究院學習寫作。在西方的異鄉,他學着用文學去記住變成廢墟的故鄉,去重新適應德國這個國家。處女作《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這部強烈自傳性的小説,是一個太會講故事的人用孩童的天真視角,展現波斯尼亞戰爭帶給小城毀滅性創傷的故事。
《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雖然有個古怪的書名,故事卻充滿悲傷,雖然調子歡快,語言詼諧,可是巴爾幹戰爭的恐怖感絲毫未減。主人公小男孩在鐵托的南斯拉夫時代度過了童年,在風光秀麗的安靜小城維舍格勒,游擊隊的神話、德里納河的傳説、家族史、亡故者與失蹤者交替出現在男孩的生活和夢境中。戰爭爆發十年後,男孩帶着死難者名單和電話號碼回到故鄉開始尋找失蹤的夥伴。政治變遷和戰爭夢魘潛移默化地困擾和改變着他的故鄉。從處女作開始,鄉愁、移民、歐洲現實政治等就成為了薩沙書寫的母題。無論他本人怎麼想,他已被當做德語文壇移民作家中頗有天分的年輕成員。
但薩沙·斯坦尼西奇顯然有更遠的藝術抱負。在德國這個“移民文學”豐富多樣的國度,薩沙從主觀上一直在做着擺脱“移民作家”標籤的努力,他甚至覺得“移民文學”不是一個有效的美學範疇。而讀者和文學批評如果慣性地沿着傳記式的思路去研究作家和作品,他也覺得很無趣。這個勤奮的年輕作家無疑在探索一種更具普遍性的文學特質——那些特殊的身份和經歷,包括一個人的故鄉和起源、心理創傷和記憶,不去刻意強化書寫它們,而是選擇把它們融進小説的每一處語言和結構裏,同時又尋求某種藝術領域內部的打通,把編年史、神話、紀實新聞、詩歌甚至戲劇結構等諸多元素,都納入小説的消化範圍,在這個文學意義的基礎上去關注當代人的心靈。
▲薩沙·斯坦尼西奇獲得 2019 年德國圖書獎
他花八年時間寫了一部新小説《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剛一出版就獲得當年萊比錫書展大獎、德國圖書獎提名,被譽為德語文壇上“令人耳目一新的事件”,薩沙又一次交出了一份不錯的答卷。與上一本敍事流暢、情感激越、語調優美的《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相比,《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在小説形式上顯得頗為先鋒——插曲式的書寫手法,素描畫作式的人物羣像,眾聲合唱、多層視角的敍述,許多章節猶如戲劇中適合大聲誦讀的表演詩,更加上層層的重章疊句,三十年戰爭的曖昧歷史和冷戰時代東德社會的心理恐怖痕跡……閲讀這本小説有一些挑戰性。
從處女作中的第一故鄉波斯尼亞被迫抽離,薩沙進入了第二故鄉德國。這一次,他的情感包袱減輕了,視野也擴大了。《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是一部關於德國鄉村的小説。前東德小村莊菲斯滕費爾德,偏僻荒涼,在歷史上不值一提,但人們卻在此見證了軍事權力和意識形態的嬗變。柏林牆倒塌後二十多年過去了,在九月的安娜節前夜,村民有許多祝福要祈禱,有許多失落要哀悼。薩沙讓一個個失意傷心的村民陸續登場:開渡船的艄公開場便已死亡,留下湖上空蕩蕩的小船和亮着燈的艄公小屋;90 歲高齡的克蘭茨夫人,一位來自於前南斯拉夫地區、患有夜盲症的畫家,她的畫筆是歷史的記錄者;一個名叫安娜的女孩正在繞着村子夜跑,巧遇兩名神秘男子,又撞上了試圖自殺的“前東德上尉、後來的護林員、如今退休在農業機械廠打黑工”的施拉姆先生;前東德秘密警察迪茨舍曾偷看人們的信件,至今仍為人詬病,他獨來獨往,將全部熱情用於養殖德國矮腿雞……
薩沙將目光投射於那些孤僻沉默或者躁動癲狂的失落心靈,“比起值得紀念的英雄,我們有更多需要懷念的受害者”。經歷了戰爭和流亡之苦,經歷了《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式的激情哀歌,薩沙鎮定下來,開始尋找並進入一個全新的故鄉——不是巴爾幹,不是德國——而是“一個容納各種夢幻和存在方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裏,作家是一個“親歷的局外人”,他對自己的書寫對象始終保持陌生感,又帶着自身所有的歷史痛楚去回溯過往,在這樣的進與退之間,描繪着他的新故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許都是歷史的移民。
【訪談】
**單讀:**長篇處女作《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和這部小説之間相隔數年,與第一部小説濃濃的自傳性相比,《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的風格更靈活,寫作素材也更多樣,包含了中世紀神話、歷史文獻、編年史、民間故事……準備撰寫這部小説之前,你做了哪些準備?
**斯坦尼西奇:**為了寫《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我總共進行了四年的調查研究工作。其中包括對小説故事發生地的鄉村居民進行多次拜訪,與他們對話,閲讀與當地相關的、在當地出現的、或者在歷史上以烏克馬克為中心的各類文本。對於我來説,這些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學習村莊裏的人們怎麼説話,説什麼,以及為什麼説。還有就是——那裏潛藏着哪些故事,什麼還有待敍述,什麼已經被敍述過,但幾乎被人遺忘,還有什麼新的故事可以講,等等。在這個過程中,我的關切始終是嘗試用語言構建一個在世界各地都可能出現的村莊,包括在中國。換言之,我講的故事必須既是當地的,也是全球的,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我對鄉村的調查研究從來都不只是植根於一個地方,關於其他地方,研究結果也有許多可説的。
▲烏克馬克縣(德語:Landkreis Uckermark)是德國勃蘭登堡州的一個縣,首府普倫茨勞。烏克馬克縣是德國面積最大的縣。
**單讀:**史料調查並不等於可以創造好的故事結構和敍述形式,《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卻讓人耳目一新——新鮮的形式感,融合了小説、非虛構,甚至是詩歌的韻律。在結構上,眾多人物多線並進,多聲部同時展開。但這種形式創新也是一種冒險,比如閲讀體驗是支離破碎的——一個人物剛剛出場,馬上就消失了!你是否認為(擔心),這種嘗試會損傷閲讀的流暢?或者説,你為什麼採用這種多聲部的形式?
**斯坦尼西奇:**您是否有過這樣的經歷:半夜醒來,問自己,此時此刻,自己的周圍都在發生着什麼?有沒有人同樣醒着,他又在做什麼?哪些故事恰好開始,或者正走向終結?當有這麼一個瞬間,比我們自己清醒的狀態或者睡眠還要重大,那麼在這一瞬間,要敍述的同時發生的一切是什麼?
《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就是這樣:它是對一個地方以及這個地方在一個夜晚同時發生的所有故事的概觀。晨光熹微和半夜鐘聲裏在荒野遊蕩的人,追逐的野獸,自發敍述的神話和童話。但要想在語言當中抓住這種同時的感覺,就必須給斷片式的東西留下空間和時間,必須非線性地敍述,讓發生着的所有事情都同等重要地並列發生。閲讀這本書就像走進一個由各種故事構成的馬賽克拼接畫,故事跳着輪舞,輪舞之中的人們正離開音樂和舞蹈,或者又回來——只有村莊始終在那裏,以敍事者“我們”的面貌存在,當然,始終在那裏的還有您——讀者。
**單讀:**這本小説有一個集體講述者“我們”,這個“我們”也可以被分割成每一個小人物,但它又是這座前東德小村莊內部的聲音,為什麼會採用這種敍述方式?
**斯坦尼西奇:**鄉村需要“我們”這個集體講述者。在鄉村地區基礎設施嚴重落後的時代,伴隨着鄉村集體裏生活變得荒蕪的危險,隨着人們的離開,隨着對別處更好人生的嚮往,於是,鄉村共同體就四分五裂了,人也變得孤獨——尤其是老年人——而未來也始終不美好。留下來的人要麼是沒有辦法,要麼決定接受戰鬥,嘗試為自己和他人創造一種值得為之生活的存在方式。他們團結在一起,他們説話、工作、彼此靠得更近——他們創造了一種“我們”的感覺,試圖熬過那些艱難的時代。
我想為這個“我們”樹立一座紀念碑。我曾經想,這個“我們”是全知的,因為它和第一批在這個地區定居的人們一樣古老。它知道他們的故事,也瞭解他們的命運。今天,在《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當中,這個“我們”講述着當下生活的一個夜晚。
**單讀:**這部小説製造了一個充滿戲劇衝突的場景:在菲斯滕費爾德,慶祝傳統節日“安娜節”的前夜,許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同時發生,許多村民的精神狀態變得不正常,有人要自殺,有人在夜跑,檔案管理員女士暈頭轉向……小説有一股濃郁的舞台風味(據説已經被搬上話劇舞台),具備了短時間內集中展現諸多矛盾的戲劇元素,為什麼採用這種戲劇式的結構?(與之相比,《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更像是電影式的)換言之,你認為戲劇架構賦予了小説什麼力量?
**斯坦尼西奇:**我確實曾把這部小説設想為一部小型戲劇,遵循時間和地點上的某種統一——菲斯滕費爾德是地點,時間是大約 36 個小時。戲劇人物也嚴格限制在那些出生或生活在菲斯滕費爾德的人們中間。我認為,這種背景下的夜晚有讓人壓抑的元素,但也有一些陰森和美麗:光明沒有機會戰勝黑暗,所有人都疲倦而瘋狂——這正是一部悲喜劇最好的舞台。
**單讀:**從作者在小説中的“痕跡”看,《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裏“我”無處不在,表達感情直接而激烈。到了《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我”隱形了,情感投射變得內斂剋制,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還是説,這是某種文學技巧的成熟?
**斯坦尼西奇:**作者對自己寫作的對象有某種陌生感,這對於任何一個文學文本來説都是有益的。在我看來,懷着對某種事物極為透徹的瞭解而開始相關寫作,只有在糟糕的情況下才是理所當然的。我無法想象還有比這更無聊的事。不用傳記手法而能描寫和傳達偉大情感,想象一個地方是自己的“家”,我認為這樣的文學是真正的美。可以説,作家會有許多故鄉,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就走進了另外一個故鄉。
單讀:《士兵如何修理留聲機》裏有你對“第一故鄉”波斯尼亞的回憶和麪對“新家鄉”的不適感,《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中已經是對“第二故鄉”德國的歷史審視和現實觀察,從“第一故鄉”被迫抽離,至進入“第二故鄉”被迫融合,這種變化給你的寫作帶來了怎樣的調整?
**斯坦尼西奇:**我完全不在類似“故鄉”這種絕對性質的術語中進行思考,而是單純從興趣出發:我所專注和研究的事物,我覺得值得敍述的事物,我就會去敍述——這和我的出身或者事情發生的地點無關。就《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而言,我所關注和探討的鄉村就是一個容納各種夢幻和存在方式的空間,但我其實對它並不真正瞭解,直到我的好奇心不斷增長,驅使我到當地去研究這些夢幻和存在方式。也許可以這麼説:我寫作並不考慮我個人,但總是帶着我個人對世界的興趣和關心。
**單讀:**從某種程度上看,這兩部小説都是“輓歌”性質的,第一部是對飽經戰火的波斯尼亞的輓歌,第二部則是對柏林牆倒塌後前東德某一具有代表性的鄉土生活衰落的輓歌。面對東西德統一後的德國社會,你身在前東德的場域,看見了某種德國社會生存現狀中被故意忽略的東西,比如你所創造的那些小人物孤獨而混亂的內心世界。這種微妙的“被忽略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斯坦尼西奇:**偏僻孤獨的、局外人一般的、被忽略的東西都使我感興趣。在那些地方,抗爭是真實的。衰落、萎縮、極端的政治傾向,這些都是在當今社會上扮演重要角色的話題,在社會學上很有意思,在心理學上幾乎沒有被研究。我的文學就從這樣的地方開始——其他領域存在關切和解釋上的缺失和不足的地方。但我並不試圖解釋什麼,而是嘗試在故事當中對這些問題給出我的答案。
單讀:《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不乏嚴肅的當代歷史和社會問題的關注,比如新納粹驅趕羅馬尼亞勞工,新移民如何在新地方入鄉隨俗,柏林牆倒塌後東德人民的精神危機……這些歷史和當代社會問題都反映了你對現實的思考,你認為自己是現實主義作家嗎?請談談你眼前最關注的現實問題是什麼?
▲在歐洲,普遍的移民問題引發了新納粹主義的抬頭。
**斯坦尼西奇:**作為作者,我絕對是紮根在當代和當代問題當中的,但為了使一個地方的圖像能夠完整,我也允許自己回溯過往的痛點,因為如果拋去我們的歷史,我們又是誰呢?敍述本身完全可以滑向幻想,或者至少可以似乎不真實,但這並不會阻礙觀察和思考現實,反而能用更加刺眼的光芒照亮現實。
目前我所感興趣的主要是一個羣體和被外界看作不屬於這個羣體的東西之間的關係:界線和排斥;他治和孤立;可能導致羣聚現象的政治結構,比如對這種或那種(包括有問題的)意識形態的支持;同時,我特別關注那些對共同生活進行極端闡釋的派別。
**單讀:**你被稱為“移民作家”,有評論認為你的小説為“無趣的”德國當代小説帶去了“巴爾幹的機趣”,你如何看待德語文學中“移民文學”這個類型(如果可以算作一類)的特點?
**斯坦尼西奇:**對我來説,要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並不容易,因為我認為,“移民文學”並不構成一個具有內在關聯性的美學範疇,甚至不能算是有效的美學範疇。有移民背景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極其多樣化。有時候,除了出身背景這種乏味的事實之外,沒有什麼能把這些作品放到一個類型之下,而且作家的出身往往和他寫作的地點也不對應。
到現在為止,我自己的眾多文本在風格和主題上也存在很大差異。每一位德國作家以及在德國出生的作家,同樣有許多創作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這和我的情況有什麼區別。當代德語文學也是一種極度豐富多樣的文學,如果我們在研究作者的時候擺脱傳記式的主導思路,那麼單在文學加工和轉化的類型上,就可以看到一種相當豐富和優秀的美文學。這就使任何一種關於“作者是誰”的談話顯得過時。
感謝史敏嶽對本訪談德語翻譯工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