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宗藩關係:那些原文版與中文版不同的藩屬國表文(緬甸篇)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20-01-16 22:42
文:茅海建
2005年,我去參加台北故宮博物院主辦的“文獻足徵——第二屆清代檔案國際研討會”,有一篇論文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論文是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的白詩薇(Sylvie Pasquet)研究員寫的,題名為“贈送給乾隆母親的緬甸大象——國立故宮博物院現藏緬甸銀表的研究”。白詩薇將收藏於台北故宮的緬甸國王銀表文譯出來了:
統治所有張傘蓋的西方大國國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與南宮皇后告知。(皇帝)委任並派遣使節到皇兄日東王的國都。在東方的錫新、耿馬、猛康,在南方的大洋附近,在西方的大洋附近,在北方的大洋附近,在任何時間兩國之間都沒有發生往來,其他城鎮也沒有被達到。這是大國之間、皇帝之間(的事)。兩位國王沒有相互致意。
以前,生命之主日出王親善地派遣使節到日東王的國都,皇兄日東王也派遣永曆王到阿瓦。當永曆王到跟前來時,他得到親善的款待。(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東王國的使節,珠寶金城委任並派遣使節之後,外交上互不來往時間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皇兄日東王也好,皇弟日出王也好,都沒有派遣使節,沒有往來。
皇兄日東王真有威德。因為(皇兄日東王)的威德和權力有如向四大部洲發光的月亮,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眾)到來瞻仰。皇弟日出王的國與皇兄日東王的國沒有被大洋相隔,兩國有如一條水,一塊土。
皇兄日東王有威德,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達。阿瓦皇帝爭取(?)蒲甘、猛白、普坎、東籲、馬達班、漢達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邁、戛裏、縱徒、木邦諸國後,同十四國王一起派遣銀土司吳尚賢到皇兄日東王(的國都)。因為(日出王派遣的)使節,(路途不熟)不能到達,所以金葉書信和諸多禮物由銀土司吳尚賢接收並照料運送。銀土司向大理侯稟告,大理侯迆西道與吳尚賢(向猛車侯)稟告,猛車侯向日東王上奏。日出王與南宮皇后親善地贈送兩隻大象、兩卷絨布和一匹棉布給日東王皇太后。
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藏在宮中長期無人識讀。白詩薇的研究説明,這是緬甸東籲王朝(1531-1753)最後一位君主摩訶陀摩耶沙底波帝(King Mahadammayaza-Dipati),於1750年(乾隆十五年)派出使節要求進入北京的書信。由此到2005年,即兩百五十五年之後,才被真實地解讀出來。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緬甸東籲王朝的君主,自稱“統治所有張傘蓋的西方大國國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日出王”“皇弟”,稱清朝皇帝為“皇兄日東王”,兩者之間的關係是兄弟關係。
那麼,清朝當時讀到的漢文表文是什麼呢?檔案中尚未找到,但在昭槤的《嘯亭雜錄》有記載:
緬甸國王莽達拉謹奏:聖朝統御中外,九服承流。如日月經躔,陽春煦物,無有遠近(邇),羣樂甄陶。至我皇上,德隆三極(級)。道總百王,洋溢聲名,萬邦率服。緬甸近在邊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國之有聖人。臣等願充外藩,備物(修誠)致貢。祈準起程,由滇赴京。仰覲天顏。欽(敬)聆諭旨。
這是非常清楚地俯首稱臣的表文。也正是根據這道表文,乾隆皇帝批准了緬甸使節進京。同一表文之異文,差別如此之大。其在翻譯的過程中,有着“創造性”的改寫。原來的兄弟關係,被改寫為“萬邦率服”“願充外藩”。而“九服承流”“道總百王”“洋溢聲名”“河清海晏”之類儒學意境頗深的詞句,當時的緬甸君主又怎麼可能寫得出來?
我個人以為,白詩薇是這個領域最為優秀的研究者。其之所以優秀,就是能讀中、緬、英、法四種文字。白詩薇的論文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就是能夠解讀緬甸文,揭開了我們不熟悉的那一面。會議之後,我在台北故宮看檔案,又遇到了白詩薇。她正好從庫中調出了銀表文,我也有機會一睹真相。那些在銀片上的文字真的很不清楚,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圈連着一個圈。緬甸的文獻本身就很少,而這份重要的文獻——銀表文,很可能沒有一位中國人讀懂過。更何況不是譯成法文,而是譯成中文。
緬甸的東籲王朝之後是貢榜王朝(1752-1885),根據清代文獻的記載,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緬甸國王波道帕耶(孟雲)派使入貢,乾隆皇帝派員宣封,清朝與緬甸建立了正式的宗藩關係。但緬甸方面的史料卻大不相同。根據白詩薇、鈴木中正和澳門大學碩士生向天南等人的研究,清朝與緬甸的宗藩關係很可能是一個騙局。向天南的碩士論文《邊疆地帶的中間人》,稱這些地方勢力利用雙方語言不通,偽造書信,改寫表文,清朝皇帝與緬甸國王在彼此誤解中維繫了一個世紀的安寧。不久前(2019年5月),我去了一次緬甸,作了實地考察,有了許多實際體會,以至於上個月(2019年6月)在東北師範大學“民國史研習營”,我竟然作了“緬甸行”的演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