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元稹的基情,其實是一場中年悲劇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0-01-16 15:33
作者:温伯陵
温乎曰:
所謂家國天下,
不是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
而是每個人都做好身邊的小事,
然後交給歲月和時間。
凡是自詡蓋世英雄的年輕人,
終究會被生活教做人。
只是成為通透的中年人之後,
卻要失去睥睨天下的鋭氣。
1
公元806年,一個很平靜的年頭。
28歲的元稹來到長安,參加朝廷舉辦的“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考試,希望能給仕途添把火。
這是專門考察吏治的制科考試,一旦成功就算進入升官快車道。
15歲就考中明經的元稹,對於讀書考試極有心得,一舉考中第一名,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
左拾遺只是7、8品的小官,這種小官在長安不算什麼,扔塊磚頭能砸死一堆,但工作性質很特殊:
專門給皇帝挑毛病。
很多同僚都在混日子,趁在皇帝身邊工作的機會,趕緊拍馬屁撈資本,為以後的飛黃騰達鋪路。
元稹卻當真了。
他真的以為,皇帝是請他來挑毛病的。
不過元稹並不孤單,不久後,辦公室就迎來一位新同事,他叫白居易,年紀比元稹稍微大點,已經35歲了。
白居易和元稹同時參加制科考試,只是成績稍微差點,到周至縣做了一段時間縣尉,就被調回長安做左拾遺。
從此以後,辦公室裏基情滿滿。
元稹和白居易組成CP,不停的幫唐憲宗挑毛病……不管什麼事都要管,不論什麼話都敢説,沒有年輕人不敢得罪的人。
在8小時工作以外,元白CP主動參加996,利用業餘時間寫詩彌補工作的不足。在他們看來,詩歌是另一種勸諫的途徑。
他們決定搞一種新樂府,發出自己的聲音。
這種題材的詩基本以諷刺現實為主,力求用簡單粗暴的語言,擊中社會熱點和讀者痛點,達到驚醒皇帝和世人的目的。
比如白居易。
有計劃的寫了《賣炭翁》、《杜陵叟》、《秦中吟》等等,把社會上的婚戀、交友、房地產、官員不願退休、追求奢侈品都懟了一遍。
元稹更是大噴子。
寫過“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的李紳,寄來20首新樂府詩,元稹馬上提筆響應,寫下《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
這些樂府詩是説什麼呢?
《陰山道》是批評唐憲宗外貿政策的:“年年買馬陰山道,馬死陰山帛空耗。”
《胡旋女》是用唐玄宗的教訓告誡新皇帝:“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
其他的也基本是這種類型,噴的唐憲宗想到元白CP就發愁。
而且元稹很傲嬌,唐憲宗不召見的時候,他也要上書向皇帝質問:“言官諫臣是朝廷的助手,您怎麼能不見我呢?”
唐憲宗只好臉上笑嘻嘻,心裏MMP。
那些年,白居易和元稹一起聊社會、努力噴皇帝和權貴,他們以為此時是最好的時代,足以承載他們重建大唐的理想。
志同道合的元白,成為大唐最好的基友。
2
慢慢的,元白CP得罪了很多人。
唐憲宗罵白居易:
“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
權貴也忌憚元稹,把他趕出長安去做河南尉。什麼針砭時弊、什麼致君堯舜,豐滿的理想怎能擰過骨感的現實。
公元809年,朝廷任命元稹為使節,到東川考察案情。這段歷史往往被桃色新聞掩蓋,人們只記得他和薛濤姐姐的戀情。
其實元稹做了很多事情。
他先考察了任敬仲的案情,又報告節度使嚴礪以權謀私的不法行為,最後還向朝廷上奏88家的冤情。
88是很吉利的數字,可並沒有給元稹帶來好運。
第二年,河南尹房式犯罪,他又滿嘴開炮,把房式噴的體無完膚,甚至利用職權把房式拘押到御史台。
小小的元稹,居然如此目無朝廷,簡直反了。
皇帝看不順眼、宰相不喜歡,做為元白最堅定的敵人,太監更是對他們討厭至極。
在奉詔回京的路上,元稹在驛站住了一夜。
按照規定,誰先到就可以住正房,後到的則住在偏廳。元稹進入驛站的時候,基本沒什麼人,於是大大咧咧走向正房。
沒想到,半夜來了一羣太監。
別看太監的身上少點東西,可晚唐的太監掌握禁軍,兇巴巴的。
元稹本來睡的正香,太監頭領仇士良根本不管,派人踹開房門,讓元稹趕緊把豪華雅間讓出來,滾去寂寞孤單的偏廳打地鋪。
一介書生,哪裏爭的過太監?
元稹想講道理,只換來太監劉士元的兩鞭子……嗯,抽在臉上。
“呵呵,你不是牛逼嘛,寫詩啊寫文章啊噴啊,硬的過大爺的鞭子嗎……以後注意點,小心你的狗命。”
元稹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書生,多驕傲的人啊,卻連太監的馬鞭都打不過。
大概也是那幾年,給他生了6個孩子的原配夫人韋叢去世,傷心欲絕的元稹寫下著名的《離思五首》,其中第四首是這樣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事業和家庭都曾給他帶來希望和温暖,如今卻又全部離他而去,這一刻,元稹心如死灰。
不久後,元稹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捲起鋪蓋來到遠離中原的湖北。
走出城門時,他抬頭看着巍峨的長安城,有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
“我還會回來的。”
幾年後,由於差不多的原因,白居易也被貶為江州司馬。
他們同時得意、又先後落魄,對彼此的信念瞭如指掌,又能對彼此的遭遇感同身受。
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
3
正是因為志同道合和共同閲歷,元白在工作之外,私人的感情也非常好。
母親去世後,白居易回到河南老家丁憂。
家裏本來就窮的叮噹響,猛然又失去收入來源,白居易的生活苦巴巴,估計是和元稹吐槽了一下,結果馬上就收到來自江陵的温暖。
元稹不僅給他寫信,勸白居易不要愁苦,好日子終究會來的,一定要努力“加餐飯”堅持住。
還給他寄來衣服和江南土特產,並且到把多年的積蓄找出來,給白居易轉賬20萬錢。
這種患難與共的感情,別人酸成檸檬精。
公元815年,元稹調任通州司馬,剛到地方不久,就聽説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
由於旅途勞頓和水土不服,他得了瘧疾,已經住進通州醫院的ICU病房,請專家會診了。
可聽到白居易被貶的消息,忍不住悲從中來。
那個寒冷的夜晚,屋裏的油燈即將熄滅,虛弱的元稹掙扎着爬起來,提筆寫了一首詩: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感人不?
元稹和白居易的關係很好,聽説朋友被貶,當然想到自己5年來的淒涼,不禁為他不值。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堅持多年的事業崩塌了。
這種精神上的打擊,比仕途不順更讓人無力。
此後,元稹不停到虢州、同州、越州任職,白居易也走過忠州、杭州等地……不論多遠,他們始終沒有中斷聯繫。
他們互相勉勵,互相思念。
白居易曾説“朝朝寧不食,日日願見君”,嗯,哪怕每天吃不上飯,也希望能見到好兄弟元稹。
為了緩解思念之情,白居易隨身帶着元稹的詩集,下班回家就在油燈下苦讀,讀到眼睛發痛也捨不得放下。
對於白居易而言,看到那些油墨筆跡,就像元稹坐在身邊一樣。
他們可以豪情萬丈的縱論天下。
4
公元820年,唐憲宗去世了。
他用15年時間中興大唐,卻由於局勢複雜,始終不願意剷除太監勢力。
唐憲宗時代,最有勢力的太監是吐突承璀,元稹和白居易的多年貶謫,很大程度是拜此公所賜。
吐突承璀屢次擔任禁軍中尉,權力大的一塌糊塗,他作威作福依然不知足,還想擁立澧王李惲為太子。
畢竟擁立之功是最大的。
就在彌留之際,梁守謙、王守澄等太監害死唐憲宗,共同擁立太子李恆繼位為帝,這就是唐穆宗。
唐穆宗登基後,一想到吐突承璀,就恨的咬牙切齒。
“這個王八蛋,差點把朕的皇位都攪黃嘍。”
於是,唐穆宗找機會幹掉吐突承璀和李惲,並且大力提拔被死太監迫害的人,比如元稹、白居易。
呼,多年貶謫流放終於結束了。
太虐心了。
回到久違的長安,看着巍峨的大明宮,曾經在這裏工作的元稹和白居易,早已不是當年的愣頭青。
白居易已經49歲,元稹也42歲了。
人生走過中年,他們不再寫過火的詩句,也不再隨便懟人,而是吟誦起風花雪月,管好自己的生活。
那些年輕時看不起的詩句,白居易玩的很溜。元稹只做了3個月宰相,就因為牛李黨爭而罷免。
他們知道人力有時窮盡,也不再關心天下大事,只好在其位謀其政,盡力做好身邊的每一件小事。
人生走到此時,才算是活通透了。
所謂家國天下,不是靠幾個人的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而是每個人都做好身邊的小事,然後交給時間和歲月。
凡是自詡蓋世英雄的年輕人,終究會被生活教做人。只是通透的中年人,早已失去睥睨天下的鋭氣。
在當時的朝堂上,李德裕是李黨領袖,和元稹的關係極好,他們和李紳合稱“三俊。”
公元830年,牛黨領袖李宗閔當權,元稹再次被排擠出長安,到湖北擔任武昌軍節度使。
第二年7月,暴病而亡。
5
元稹去世後,白居易哭的撕心裂肺,親自寫了墓誌銘。
相伴26年,料理後事是應該的。
真正讓人感動的是在9年後,當一份感情中的人已經去世9年,回想起來依然痛哭流涕,那才是真愛。
晚年的白居易生活在洛陽。
他的生活很簡單,和劉禹錫寫寫詩,和高僧念念經,在外人看來,基本是安貧樂道的坊間大爺。
如果有人問“馬冬梅家在哪裏”,他都要仔細問幾遍馬什麼梅。
可就在840年,69歲的白居易做了一個夢。
白居易夢到去世9年的元稹,夢中的元白依然是青春年少的模樣,他們寫詩、懟人、貶謫、思念……
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才是元白一生的精華。
夢醒後,白居易長嘆一口氣,拖着老邁的身軀走到書桌前,舔了一下毛筆,緩緩在宣紙上寫下一首《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收。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衞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你走了,我也老了。
當年以天下為己任的少年,如今卻陰陽兩隔,那些歲月早已不能再回頭。
尤其是那句“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説的很淒涼……每次讀到這句詩,我都會想起南宋劉過的《唐多令》: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歲月終究老了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