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從“愛拼才會贏”到“另一種誕生”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1-16 09:43
台灣地區“大選”之後,一個在政治上愈發篤定、情緒膨脹的台灣向我們走來,而一個由流行樂、新浪潮電影推起的繁盛、迷人的台灣已經離去。今天,我們分享收錄於《單讀十週年特輯》的這篇文章,由台灣音樂評論人、紀錄片製作人張釗維撰寫,他站在“二戰”之後、“解嚴”之前最後一代文藝青年的視角,看到了在政治變遷之中複雜微妙的台灣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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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愛拼才會贏”到“誕生”——一個錄音帶世代的告白
張釗維
一
三分天註定
七分靠打拼
愛拼,才會贏!!
─《愛拼才會贏》,詞曲/陳百潭
牛年春節假期,與家人驅車同遊山東齊魯故地。在濟南過夜的最後一晚,我們摸索着來到千佛山下,看到街頭轉角處一家裝潢雅緻的小茶館,可以品嚐當地的菜餚,於是推門進去。迎面而來的,是老闆親切的招呼,還有熟悉的台灣閩南語歌曲《愛拼才會贏》。只不過,在這裏聽到的,是已經改編成胡琴簫笛的演奏版本;儘管不是原唱,但我再次領教到這首歌的無遠弗屆。
通常,我是在 KTV 包廂或是企業主們會餐的酒酣耳熱當中,才會聽到這首歌。它誕生於 1987 年,那一年我讀大三,宿舍書架上擺的錄音帶是羅大佑、齊豫、鄭怡跟莫扎特。卡式錄音帶出現在 20 世紀 70 年代後期,盛行於 20 世紀 80 年代,這恰恰是台灣所謂五年級世代(60 後)從初中到大學的成長階段,當時台灣的通俗音樂經歷了民歌運動的革命,走向以滾石與飛碟兩大唱片公司為主導的華人流行歌曲全盛期。
那一年,激烈的社會與政治變化正在進行。在內外的壓力下,台灣當局蔣經國決定解除長達 38 年的戒嚴,並且允許讓當年跟隨國民黨來台灣的老兵到大陸去探親;這一年的年底,剛剛滿一歲的民主進步黨議員在一次重要的集會場合舉起白布條喧譁鬧場,要求全面改選從大陸來台的議員,坐在輪椅上的蔣經國強睜着為白內障所苦的雙眼,在台上看着這一幕。一個月後,他去世;而“全面改造”就成為接下來台灣政治反對運動進行動員的主軸。
▲1979 年,台灣高雄,美麗島事件引發的警民一場衝突。美麗島事件也直接催生了民主進步黨。
此刻,不僅在政治上展開了長期的對抗,在社會基層組織上,勞工、農民、老兵、婦女、環保者等的反抗呼聲不斷;在文化上,小劇場運動、新電影運動、文化評論與行為藝術取代了對於文學創作的熱情;在日漸開放的電子與平面媒體當中,包括地下刊物,我們不斷受到這類信息的衝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大專青年寫作協會(由官方支持成立的高校文學社團跨校聯合組織)的社團領導人年會上,來自香港的“進念二十面體”演員作為特邀嘉賓,從觀眾席中突然現身,徑自走向舞台,即席演出一段打破鏡框舞台的前衞獨白劇,台下滿腦子“春天走過”“達達的馬蹄”或是李杜王白的觀眾被弄得一頭霧水,暈乎乎地搞不清楚狀況。
作為台灣“二戰”之後、“解嚴”之前的最後一代文藝小青年,我們其實都還深受某種古典精神的影響,即便那只是半吊子。我們先後受到台灣現代派與鄉土文學的洗禮,然後以極其有限的中國近代史知識,關注當時每年 5 月 4 日報紙副刊上依然行禮如儀的紀念專文(要很久之後,我們才會清楚當中有多少閹割痕跡),“起來啊,中國的脊樑!”這樣的標題警句烙在腦袋裏;同時閲讀金耀基的《大學之理念》,想象自己身處在一個人類精神文明搖籃中的知識與智慧殿堂裏。而在時代快速的變幻中,我們也經由私底下的傳閲與地下出版,開始注意北島、顧城、楊煉、鍾阿城,乃至初出茅廬的張藝謀、陳凱歌與田壯壯,以及一切曾經受到壓制的作品,包括魯迅、錢鍾書、沈從文以及新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我們還多少抱有“澄清天下”的志向,雖然多半是清談;我們相信文化藝術比政治重要,更比做生意重要,雖然現實發展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這一年,台灣的股票市場開始了長期的牛市長征,房地產也水漲船高,終至釀成兩年之後的股市上萬點,以及“無殼蝸牛”抗議房價過高的萬人夜宿忠孝東路運動。另一方面,在後來成為台灣經濟命脈的高科技產業,也在此時進入國際化的軌道:不久將成為全球芯片製造業代工龍頭之一的台灣積體電路公司開始設廠投產;而許多的鞋廠、紡織廠與電子廠,已經前往珠三角投石問路,其中包括以射出成型模具起家、當時還不太引人注意的鴻海郭台銘,他們將攜手港商,為 10 年以後中國大陸之成為世界工廠,奠定基礎。
▲台灣首富、鴻海集團創辦人郭台銘於 2019 年參加國民黨“大選”黨內初選,最終敗於韓國瑜。
然而,文藝青年們不會注意這些影響後來社會發展的蛛絲馬跡。他們也不太會注意到,身邊有些同學對炒股比對唸書來得有興趣。他們沒有擺脱上個世代對知識分子的傳統定義與自我期許,他們認為羅大佑與李宗盛比起王傑、齊秦,更值得欣賞,雖然後兩者賣得更好。
是的。特別是羅大佑。
二
聰明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瀟灑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瘋狂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多情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
─《誕生》,詞曲/羅大佑
《未來的主人翁》這張專輯的開卷偈《誕生》,對我來説猶如天啓,由一個身穿黑皮衣、戴着墨鏡的捲髮黑天使,聲音沙啞、面無表情地在我的第一台手提錄音機裏反覆不斷宣讀。我們的青春,大多浸染在這樣的黑色旋渦裏,滲入骨髓,從而成為我們內在精神狀態的一部分;於是,我們有過多的問號,以及用來放進一切為我們所質疑之事物的括號與引號,間或夾雜一些蝌蚪狀的驚歎號,以作為某種姿態;但我們缺乏那些足以一錘定天下的句號,甚至也缺乏為自己留下轉圜反思空間的省略號。
我曾把我們這一代人比擬成辛亥革命之前的最後一 批貢生——已經浸染了“舊時代”的氣味,但又匆忙剪了辮子想要趕上“新時代”的最後一節車廂。究竟,我們是處在什麼境地底下的一批人?在不斷往前疾駛的嘈雜列車上,沒有人想要問個清楚。我們是經歷解構的一代,但還不是建構的一代;時代列車的方向盤,並不在我們手上。
那些我們沒有特別注意的製造業、股市、房地產的浪潮,它們是如此堅定而準確。弄潮者並不在意羅大佑或其他什麼進步文藝,他們的精神原鄉是打拼,是白手起家,是“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他們心底迴盪的是“愛拼才會贏”。進入 20 世紀 80 年代,他們把這首歌帶向了所有工廠與加工區雲集的地方。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愛拼才會贏”其實是華人在 20 世紀 80 年代初英美所發起的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浪潮底下,必然要產生的心理狀態與文化表徵。戰後因為依附美國而起步的台灣,在 20 世紀 60 年代中發展出獨步全球的加工出口區以及來料加工業務,電子業、紡織業、塑料產業等帶動了台灣經濟的成長,也培養了戰後第一代的中產階級。到了 1980 年代,經濟發展到達瓶頸,面臨轉型,而中產階級社會也趨於成熟,要求更多參與政治的機會。與此同時,世界也起着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大陸改革開放,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轉型,對資本主義來説,出現了非殖民主義的龐大廉價勞動力與潛在市場;而當時剛剛上台的里根與撒切爾聯手揚棄了西方行之多年的凱恩斯計劃經濟思想,轉而擁抱哈耶克的自由主義與市場經濟主張,隨之舉起了全球化的大旗;而東歐的顏色革命,跟英美世界的謀略佈局,恰恰是一個銅板的兩面。
於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台灣製造業帶着來自美國日本等跨國企業所提供的訂單,前赴後繼地西進大陸,專心致志地鑽營代工製造的各種經營技巧與技術手段。宏碁的創始人施振榮就在這時提出他著名的“老二哲學”,亦即,不要搶佔市場當龍頭老大,或者是,好好做好代工本分,不要想太多自創品牌,更別想要爭奪制定技術規格與市場規則的制高點。當好老二,亦步亦趨跟緊老大的腳步,隨時提供老大所需,這是加工出口業者的本分。
三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時起,有時落
好運,壞運
總是要按本分來行
─《愛拼才會贏》,詞曲/陳百潭
時序進入 1990 年,隨着製造業的外移,台灣島內的轉型也如火如荼。在自由化的大勢底下,過去龐大的公營事業被私有化,許多工人下崗;政治開放了,媒體開放了,銀行開放了,設立大學的門檻也降低了。不久之後,台灣就成為全世界銀行、大學、政黨、電視頻道、SNG(衞星新聞採集)現場直播車、便利商店以及現金卡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商業化的邏輯與本土化的意識形態壓倒一切。而脱離了文青與憤青年代的我們這一代,也跟着開始思考關於文化與商業結合的諸般命題。
那麼,羅大佑呢?李宗盛呢?那個培育出如此眾多創作歌手而被我們所關注、所愛戴的滾石唱片呢?當《愛拼才會贏》唱響兩岸的時候,當原唱歌手葉啓田當選民意代表的時候,他們在做什麼呢?
▲李宗盛(左)與羅大佑
那時,羅大佑在盛名的高峯猝然離開台灣,留下一本《昨日遺書》而遠走他鄉,20 世紀 90 年代初,落腳在香港,過去的黑色如今一身純白;而李宗盛當上了滾石唱片的總監,製作出一張又一張銷量破百萬張的專輯,進而讓滾石往東亞各地進行佈局,分公司遍及東京、首爾、香港、上海、北京……一度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獨立唱片公司。
我們該歡呼這個文化榮景的來臨:一個跨越華人社會與儒家文化圈的東亞流行音樂王國,儼然成形;20 世紀 70 年代由台灣發出的“唱自己的歌”的理想,將得到進一步的實踐與放大……
然而,當滾石唱片開始推出青春偶像、少男少女組合,開始為香港來的天王天后們量身定做剪裁合適宜人的歌詞、旋律與節奏,開始為形形色色媒體的報道需求打造各種炫目奪人的廣告包裝,我知道 1980 年代的那個滾石,那個強調內在自發的創作、強調與社會脈動共呼吸、能夠與聽眾分享深刻具體的生活與情感經驗的滾石,以及那個創作先行、企劃隨後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已是企劃指揮創作、市場決定品味。我是該悵然若失,還是該為這樣的突破與發展鼓掌叫好?這個問題,讓我尋思了很久。
當時,正在起步中的地下音樂與獨立音樂圈子,對於主流唱片公司的現象與做法是疊加批評的;論者經常詰之以“媚俗”,並批判商業化、消費化的主流邏輯。我有時候也作如是想,但繼而又思及,在全球化浪潮的籠罩之下,一隻可口可樂瓶都可能造成非洲土著部落的大騷動,又有哪些人的日常生活可以遁逃於商業化與消費化的天地之間?更何況,從 17 世紀漢族人開墾台灣開始,台灣就是一個商業社會;從早年的鹿皮、蔗糖、茶葉與稻米的生產與貿易,到現代的紡織、電腦與塑料製品的代工與出口,台灣累積了 400 年的外貿經驗,每個人身邊一定有做生意或開工廠的親友,包括我自己在內;這一點,是所有談論台灣各方面問題或現象時,不管是採取批判或是讚揚的立場,都不能忽視的。
進一步言,這樣的歷史背景跟經驗沉澱,對於台灣文化創造與社會發展造成怎樣的深層影響?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幾乎沒有聽過或見過有人探討這個問題,以挖掘更豐沛、更有力量的思想與文化資源。也難怪,從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走過來的文青或憤青在面對 20 世紀 90 年代的浩大潮流時,僅能有“媚俗”或者一些批判理論之類的語言武器;而歡呼這潮流的,其語言內涵也好不到哪裏去,説到底,也只有“愛拼才會贏”。
我當然期待這個社會能夠存在許許多多自主的、飽滿的創作心靈以及相應的作品,不必完全受市場左右; 同時,我也期待這些作品在社會上能夠恰當地被羣眾所接受,被喜聞樂見。在 20 世紀 90 年代,社會羣眾是以“消費者”和“選民”這兩種方式被組織動員起來的,這兩種組織動員的目的或許不同,但邏輯卻是一致的,那就是儘可能爭取最大多數羣眾的支持,或者以鈔票,或者以選票;於是乎就有了“大眾”,有了“大眾社會”“大眾文化”。在這樣的邏輯下,有一千就要追求一萬,有了一萬就要追求十萬,有了十萬就要追求百萬,有百萬就要追求千萬、億萬……總之,“愛拼才會贏”;但是,拼要拼到何時?贏的終點何在?到底有沒有個疆界底線? 當鈔票與選票的追求沒有底線的時候,被市場牽着鼻子走的文化創作與思想,會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惶惶不知所終?
“聰明的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理?”在 20 世紀 90 年代,沒有人真的問過,更別説是回答過。
作為“辛亥革命前最後一批貢生”,我們這一代始終擔心自己不夠認真、不夠聰明、不夠打拼……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總之,怕跟不上時代。我們不像聽黑膠唱片長大的嬰兒潮世代前輩那樣,具備源自學生革命狂潮的自信、浪漫與衝勁,也缺乏他們所碰到的台灣經濟起飛與中國大陸“改革開放”這兩波人生的大機遇;而跟聽 CD 與 MP3 長大的下一代比起來,我們的成長基因裏又殘留了過多的理論與理想,從而看不清楚眼前現實,或是不願真正面對那些被我們認為過於瑣碎的現實。
聽錄音帶長大的我們,彷彿就像錄音帶本身一樣,註定是個過渡性的產品─既缺乏足夠好的音質、容易折損、發黴,更不可能越陳越香變成古董收藏品。但是,或許身為錄音帶世代的我們,在經歷了錄音帶所曾經短暫承載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文藝復興之後,還是可以有一個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出路,那就是,在不斷擔心自己不夠聰明的惶惑當中,還奮力保留着去探索那些被遺棄之問題的內在動力;這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去認識自己社會的商業與外貿經驗,對於這個社會精神風貌的形成,到底產生什麼樣根本性的、決定性的影響。
“愛拼才會贏”誕生的 20 年後,2007 年夏天,我帶領攝製組來到珠江口的虎門,拍攝一個關於華人財富歷史的紀錄片。我想抓取一些鴉片戰爭相關的畫面,畢竟這場戰爭將中國硬生生推入了近代以來以西方為主導的 財富全球化過程,但眼前我所看到的景象,卻出乎意料地豐富而深遠。
在那個下着雨的午後,江面上貨櫃輪川流不息;高高的虎門大橋上,也擁擠着一輛接一輛的貨櫃車與卡車。我可以想見,裏頭裝載的是鞋子、T 恤衫、電腦零件、家電、聖誕玩偶……這恰恰是十幾二十年前台灣代工貿易以及加工出口的景象,只不過規模放大了上百倍。
而在珠江口的另一側,有一座上百年曆史的媽祖廟,巨大的媽祖神像俯視着伶仃洋,保佑過往船隻的安全。媽祖信仰遍及大陸東南沿海以及東南亞華人地區。
▲媽祖像
就在此時此刻,面對此情此景,我忽然有所領悟。千百年來,從閩粵地區開始,海上貿易就是這一整個區域最重要的生計來源。在宋元明清的時期,他們接受外國的訂單,產製並銷售瓷器、絲綢與茶葉,其中包括大量在閩粵本地燒製的山寨版景德鎮瓷器。
這樣的貿易網以閩粵為核心、以海洋為路徑向四面八方撒開,北到日本、南抵巴達維亞(今天的雅加達),遍及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越南……在這些地方,來自閩粵地區、善做生意的中國人在西方殖民者與在地土著生產者之間,扮演着中間人的角色。
這些海商們缺乏像西方殖民者那樣的來自國家的武力保護與政治支持,他們為了祈求海上貿易與運輸的安全,只能自求多福;他們因此多半信奉源自福建的海上女神媽祖,這也是目前台灣最重要的宗教信仰。媽祖信仰的基礎其實是非常素樸的先保平安、再求發達的功利思維,是一種以現實主義為原則的民俗宗教。與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等相比,它本身沒有什麼超越性的哲理與教義,最重要的核心精神恰恰就是“愛拼才會贏”;這正好給了閩粵海商作為“中間人”“老二”角色的靈活性與功利性一個恰如其分的精神支持。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凡是有媽祖廟的地方,就會是近代史上的通商口岸與租界;而來到 20 世紀末,這些地方都搖身一變,成了加工出口區、工業區與經濟特區,並且驅動了從東亞四小龍到世界工廠的發展。今天媽祖的子民依舊扮演着中間人與老二角色,以“三來一補”的代工模式,在西方訂單與廉價勞動力之間,“愛拼才會贏”地賺取價差;對我來説,這就是從 20 世紀 70 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到 20 世紀 90 年代大陸經濟崛起的核心 狀態。
在東莞的加工廠裏,來自福建漳州的年輕老闆,面對攝影機,自豪地説着自己老家如何親切地稱呼媽祖為“姑媽”,但又開始憂心國外訂單的不穩定與工人薪資福利的提高,隨後他唱起“愛拼才會贏”。對他來説,只有“打拼”精神,才能支持他讓企業繼續走下去。我彷彿看到我經商的父親、叔伯與舅舅們年輕時代的樣貌─雖 然我從未真的看過,但我知道,對他們來説,這種夾縫狀態完完全全説明了他們的內在精神風貌,而“愛拼才會贏”是唯一能讓他們抒發心情、保持生命鬥志的歌曲。
而這一年,正是美國前副總統戈爾所製作的紀錄片《不願面對的真相》開始引發全球關注地球暖化問題的時刻。在影片中,戈爾所不願意真實面對的,是西方(特別是美國)所主導的消費模式與工業模式,造成了資源的浪費以及能源的大量消耗,從而加劇了二氧化碳的排放。在這全球化過程中所形成的生產—消費鏈條當中,珠三角的世界工廠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而它所拉動的中國經濟成長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能源與資源的消耗,無疑地,也在二氧化碳的排放乃至全球暖化的問題上,有着不可逃避的責任。
這一年,有悲觀的專家認為,如果情況再不改善, 因為南北兩極冰塊的融化,地球海平面將在 10 到 20 年之後上升達 50 釐米,屆時,絕大部分的沿海城市都將泡在水裏。
如果真是這樣,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海水將會淹入媽祖廟。這豈不是“大水沖倒龍王廟”的現世版?
雨中,站在虎門珠江邊上,我看着川流不息的貨櫃輪以及對岸的媽祖廟,不禁想着:按照 20 世紀初德國學者馬克斯·韋伯的説法,西方資本主義精神的最終追求是要榮耀上帝,以爭取進天堂的門票;那麼,中國人的“愛拼才會贏”,最終要爭取的又是什麼呢?“保平安、求發達”絕對不是我要的唯一答案。
想到這裏,我明白了自己對於黑色羅大佑的喜好, 對於20世紀80年代的那些文藝思潮的揮之不去,對於創作先行、市場壓後的信念,對於在進入20世紀90年 代之後被忽視的“知識分子”認知的堅持,到現在為止還存在有什麼意義。
四
有多少的孩子在今天誕生?
你要他們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
─《誕生》,詞曲/羅大佑
影片完成之後一年半的今天,2009 年初,珠江口的貨櫃輪大概多半都熄火了,媽祖廟的香油錢也少了;成千上萬的 KTV 裏頭,“愛拼才會贏”的歌聲也沙啞了。此時此刻,全球籠罩在金融風暴底下,地球暖化的壓力與水淹媽祖廟的威脅因而暫時得到紓緩,但是問題並未真的解決。我們不能否認,在可預見的未來,生產力還是會繼續被解放,整個世界還將由工商業主導,中國還是會朝着城市化與現代化的路徑前進;只不過在未來,伴隨那前進腳步的旋律節奏,依然還只是“愛拼才會贏”嗎?
或許,經過了這麼一長段歷程,是到了我們追求“另一種誕生”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