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33)寂靜的鄉村,拿什麼來振興你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0-01-17 10:43
我帶着一家三口離開東南沿海都市定居在闊別十餘年的浙江金華鄉村,奉養年邁父母,已有兩年。在這過去的兩年當中,我在鄉下度過了兩個完整的農曆新年,卻未曾聞見爆竹升空的燃炸之聲以及嫋嫋煙火的餘香。今年也將會如此。
我打小生活在浙江中部的城鄉之間,對城市不陌生,對鄉村很熟悉。返鄉照顧父母,我特地選在與城市比鄰的鄉村地帶置下一棟小別墅,以便收穫鄉村特有的年節裏的種種歡鬧。然而,如今的鄉村春節已經不是我兒時記憶中熱鬧的模樣,甚至比平常日子還顯安靜,這寂靜的光景彷彿一下子將我這個年過四十的大叔提前養老所需全配齊了。
不知是我如今的心境變了,還是我兒時記憶中的美好有誤差,不管哪樣,與“空城”的短暫性相比,現下鄉村的寂靜會不會如野草般蔓延開來,當我意識到問題可能比預料的嚴重得多時,我在這大好的春光中坐立不安。

以我的管窺只見,讓鄉村變得寂靜的有以下三個方面:一、鄉村“空巢”現象普遍;二、户外禁放爆竹,酒桌猜拳聲銷,傳統年味被一股不知名的現代潮流帶偏跑丟;三、老少咸宜的賭博盛行,無情地“肢解”着許多先富起來的農村家庭。
先説説鄉村“空巢”,這個問題由來已久,主要是,農村青壯勞動力進城務工或者走出國門“打洋工”。過去,每逢春節,外出的農村青壯勞力再遠也要趕回家過個團聚的年,農村“空巢”與都市“空城”互為消長。
最近兩年,“反向團聚”頻頻出現在了新聞熱搜中。説的是90後、00後的進城青年因為種種的個人原因而不願返鄉,比如,害怕暴露“單身狗”的淒涼,不堪鄉鄰“炫富”的刺激,割捨不下城市的燈紅酒綠,等等。還有一部分“出息大的”青年在城裏買了房,安了家。最後不約而同地勞動父母的大駕,趕赴城中共襄盛舉。
這一“反向”流動的熱潮,有可能會改善“空城”的氣氛,卻誤傷了鄉村的人氣。這大過年的,城市與鄉村竟也玩起了“搶人”大戰的遊戲。不論遊戲的勝負如何,誰又能安享勝利的果實呢。
導致鄉村新“空巢”最為可怕的原因還不是上面所説的這些,而是賭風盛行之害,這一點容我在後文慢慢道來。
我現在的居所雖與市中心相距不過十分鐘的車程,但仍屬於百分百的鄉村,只不過城市大張旗鼓的拓展,使得這一帶鄉村早早地被規劃進了城市的版圖,許多城管規定隨之深入此間鄉里。比如,春節期間禁放煙花爆竹的規定與城市裏毫無差別地執行了起來。
禁放煙花爆竹,歷來在各地爭議不斷,有些地方禁了又解,解了再禁,其中的是非曲折,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只説一説,中外與今昔,煙花爆竹禁放與否帶給我個人的感受。
我這裏的煙花爆竹之禁不是簡單的一紙禁令,而是附有罰則的威懾。即被逮了現行,一律罰款數百元。我覺得,鄉民們不犯禁多半是看在錢的份上,有誰會和錢過不去呢,“禁放”橫豎替你我省下了一筆過年的開銷。
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春節便是好吃好穿好玩的“三好節”。而放鞭炮是好玩的雷打不動項。從農曆的臘月二十三開始,直至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村村户户,爆竹唱響不絕於耳,香煙繚繞天地人神。可是,現在爆竹已成危害人身的“炸藥”,有損青山綠水的“罪魁”,一個“禁”字便終結了千百年來“爆竹聲中辭舊歲”的傳統舊習。
倘若真的有祖宗顯靈和看家護院的神仙們,不知他們能否與時俱進,沒有了爆竹聲響的引領和香煙鋪就的天梯,會不會在天地往返的茫茫旅途中迷了路,走錯了門,進而延誤“言好事”和“保平安”的神聖履職呢。
新年之際,遠在澳洲的一位朋友從微信發來一張自拍的賀年照片,那美輪美奐的畫面是,悉尼灣上空璀璨燃放的火樹銀花。我想,悉尼灣的燦爛光景有多少是“煙花之國”的中國為其擘畫的呢?而我卻只能在此享受一片純淨而寂靜的鄉村天空。

酒桌上的猜拳,是專為一桌好酒好菜助興的必備節目。記得小時候,大年初一我便早早地跑去鄉下的外公家拜年,在舅舅和姨媽家輪着吃午宴和晚宴,能整整享用上兩天。親朋好友團聚的盛宴,大碗滿上,猜拳聲起,不論是鄰座,還是“對門”,大家圍着一張八仙桌,聲浪喧譁,在一片觥籌交錯中喊出了過年應有的鼎沸。
我對猜拳念念不忘,是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情。別看我當時小小年紀,卻是猜拳“老手”。在一番不知天高地厚、張牙舞爪地與大人們進行“五魁首、八匹馬”的較量後,我常常被灌得爛醉收場。酒醒之後,代價是沉痛的,免不了要吃我母親的一頓棒揍。
老婆常拿這段不堪的春節往事開唰我,她説:“當年,你若不被酒精荼毒,上的就不止是浙江大學啦。”浙大,請對賤內無心之語多多包涵。在此,我也鄭重地提個醒,未成年人應遠離酒精危害。
幸好,現在春節的酒桌不流行猜拳了。當年的“拳手”如今年事走高,手勢已跟不上吆喝,而在“拳聲”中長大的中青年們,大多大腹便便,“業務生疏”不説,還過早地邁入“三高”之列。於是乎,餐桌文明禮儀大行其道,保健養生絕不兒戲,久逢團聚,好不容易舉起迷你版的酒杯,也是點到即止,一二不過三,彷彿人人都將飯後“上山打虎”般地謹慎。一旦杯數“超限”,本該埋伏牀首的蜜語“小心肝”也會陡然空降酒桌。
新年俗已然如此,那就不分駕獨輪還是御四輪,都改成喝“飲尿”吧。別了,曾經將過年氣氛燃炸煮沸的爆竹聲和猜拳聲。讓我們心情複雜地迎接一個“飲尿”加低頭刷屏“搶紅包”的靜靜的春節。
賭博,可謂鄉里一大流毒,此風在春節期間尤為興盛。賭風不絕已經讓我身邊的部分鄉村瀕臨“淪陷”之境,逢年過節外逃躲債使得一些原本人丁興旺的農家庭院變為“死寂”之地。
2006年春節是我入職新華社的第一個春節,當時我留守在福建分社總編室值班。大過年的,基層報道員傳來一條讓人哭笑不得的新聞線索,説的是在閩東某縣某鄉某村,一羣以年輕人為主的賭客圍聚在該村一棟木質結構樓房的二樓密室中,因聚賭人眾,還有可能是賭客們腰纏過重,竟將二樓的地板生生地壓斷,賭客們紛紛墜樓,當場致一人喪命、多人負傷掛彩。

我正尋思將如何處置“聚賭塌樓”事件,這時,遠在浙江鄉村的表弟打來電話賀年,臨近話別,表弟不經意提及村中某親友因除夕賭博輸了不少錢,而為躲債而被逼得春節不敢留在家,實在被逼急了,萌生了賣房還債的念頭。這一消息讓我很震驚,當即請表弟把“賣房還賭債”的細節慢慢道來。經多方證實後,我決定將閩浙兩起鄉村賭博的案例寫在一篇內參中,以期引起中南海高層的重視,呼籲加強文明鄉風的建設。
時隔十餘年,賭博風氣依舊照拂大江南北。在很多鄉村,賭博活動由專業的賭博公司操控,並運用上了網絡高科技的手段,使得參賭越來越隱蔽,賭資也越來越大。
2012年,我赴廣西南寧開展徵地拆遷專題調研發現,城市周遍的不少農村地區耕地被大量徵用後,許多村子颳起一陣“賭風”,“少則幾萬、多則百萬的補償款今天到了手,明天就送上賭桌”的現象令人痛心。而一些來自廣東等地賭博集團紛紛進入這些村子開設賭場,吸引更多的村民參賭。
那些被賭博集團把控的賭場組織嚴密,有人外圍望風,有人幫賭徒下注,有人負責食品供應,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組織結構。賭場每天抽得的利潤從幾萬到十幾萬元不等。而被貪慾迷了心竅的失地農民“一夜暴富”即面臨返貧風險。
大多數村民對賭博歪風是深惡痛絕的,有村民就説了,“賭博把整個鄉村搞得烏煙瘴氣。賭博引發的家庭矛盾隨處可見,村裏還出過因父親嗜賭如命,欠下高利貸,最後被兒子打死的悲劇。”
前不久,一位在福建省委任職的好友發來短信向我“投訴”。他的原話是,“來兄,近年來網絡賭博越演越烈,特別是在農村,少則幾萬、十幾萬,多則幾十萬、上百萬的輸,很多人輸得傾家蕩產,甚至走上絕路,其中很多是青少年,嚴重威脅了農村發展和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如能向高層反映,促成高層採取果斷措施整治,挽救眾多家庭和生命、財產,則善莫大焉。”
我對好友的話感慨萬分,真乃“賭”網恢恢,“輸”而不漏。於是,我問他,具體哪些地方,可有案例?
他回説,“耳聞目睹好幾例,從老家到福州,基本是青少年,手機賭,短期輸掉大額家產。”他補充道:“架賭網站的人豪取億萬財產,跑到國外買房。”
我雖已不在職,但被這位老家在閩南的好友心繫基層冷暖的善心所感染。我當即將他所提供的情況原封不動地報告給了新華社福建分社總編室,以期同事舊好摸清情況,及時反映。

傳統文化在寂靜中蕭殺,賭博釀下諸多家庭悲劇,鄉村“空巢”“空心”的現象只會愈演愈烈。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説,“賭近盜,淫近殺”,一語道破賭與盜的關聯,賭徒賭輸了還要賭,就會發展為盜竊。現下,東部沿海鄉村流傳的順口溜説:“城市帶跑我的身,賭桌盜走我的魂。”
古語云,“只可救苦,不可救賭”。鄉村人心被侵蝕一空的賭風如果真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那麼我們將拿什麼來振興鄉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