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過年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1-17 10:26
小時候,在江南小鎮,一年到頭,最盼望的就是過年。
那時候,年味重,過年是孩提時代最浪漫的夢。那浪漫不亞於與初戀情人在山頂守候日出,不亞於與夢中情野外一次燭光晚餐。
過年有壓歲錢,儘管一次只有五毛到兩塊。過年有新衣服穿,讓你煥然一新;過年有花生瓜子嗑,有糖果吃,讓嘴巴停不下來;過年有雞鴨魚肉,讓你大快朵頤;過年有鞭炮放,各種各樣的鞭炮,把我們的童年點綴得“火樹銀花不夜天”。

越是臨近年關,越是心情激動,越是盼望強烈,越是坐立不安。過年的夢,如同壓歲錢,被捂在貼胸的口袋裏,用體温來温暖。
過年的好處如數家珍,首先是雞鴨魚肉,可以解饞。現在生活富足了,這些天天都有,沒啥稀奇的。可那年月物資奇缺,雞鴨魚肉都是稀罕之物,對其渴望只在我們的記憶中,現在的小孩子已經無法體會了。
雞鴨都是是自家養的,但要喂糧食。人都吃不飽,哪來那麼多糧食餵雞鴨?所以,家家户家都是有計劃,象徵性地餵養三五隻,等過年過節,家裏來重要客人了,讓其派上用場。
集市上也罕見魚和肉,大家手上都沒錢,魚和肉,既沒買方市場,也沒賣方市場。魚是配給制,大年前夕,生產隊要幹一口池塘,涸澤而漁,每户分得三五條。
豬是自家宰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豬可宰,都可養豬。一個村莊百十户人家,三五頭豬過一個大年,一頭豬要管三十户。過年的豬肉不興買賣,今年你宰豬,我借五斤豬肉給你過年;明年過年我宰豬還你五斤。
宰豬選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進行。圍觀羣眾都渴望分一杯羹者。如果在大白天宰豬,人多了,就難以理順關係,滿足了張家,就得罪了李家。在黎明前的黑暗宰豬,留下自家用的,可以按先來後到順序,把豬肉派完為止。
與主人關係融洽的,前一天晚上接到通知。被通知的,一家興奮得一夜無眠。沒接到通知的,捕風捉影,也是一夜無眠。和衣躺在牀上,豎起耳朵,豬主人一有風吹草動,大家一躍而起,匆匆趕往屠宰現場。片刻功夫,血淋淋的屠宰現場已經裏三層外三層,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屠夫庖丁解牛一般,手起刀落,按主人意圖,將一頭豬分割成大小不均的數十份。最多最好的留給主人,約二十來斤,誰都沒意見。趙錢孫李,都是五到十斤不等。具體各家分得多少,一是取決於與主人的關係;二是取決於在村裏的身份地位。
天亮時分,太陽出來,一頭豬,被分得骨頭都沒有了。圍觀者曲終人散,幾家歡喜幾家愁地打道回府了。
有份兒的,呼子牽女,興高采烈,年貨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塊有着落啦,心頭石頭終於落地。沒份兒的,或悵然若失,或心急如焚,或懷恨在心,但燃眉
之急還是要繼續打聽誰家還要宰豬,好提前套套近乎,否則,都沒豬肉過年了——沒豬肉過年,就不算過年了。
分肉是一門有意思的學問,拿捏不好,遺留的問題,比遍地豬毛還多。主人的為人處世盡在這二三十份豬肉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埋下禍端。
沒份的嫌隙暗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過完年一定要養一頭豬,又大又肥,今年你不給我,明年我也不給你。
有份的,又分甲乙丙丁若干等。肥肉最好,瘦肉最差。全是瘦肉,要麼是與主人有過節,要麼沒有地位身份,被人瞧不起。前者表示主人愛記仇,錙銖必較,陳年老賬記得清楚;後者表示主人狗眼看人低,趨炎附勢。
全是肥肉,要麼與主人為莫逆之交,親密鄰里,要麼身份顯貴,在那片小天地位高權重,有一官半職。前者説明主人重情重義,關鍵時刻記得別人的好處和交情;若是後者,得肉者就要留個心眼了,説不定你前腳剛回去,後腳主人就跟過來,求你幫忙辦事了。
肥瘦各半是最公正的。説明主人行得端,坐得正,村裏不分貧富貴賤,眼裏沒有高下優劣。這是媽媽分豬肉時最愛用的一種方式。這種做法,需要底氣。因為容易得罪當官的。
為啥肥好瘦差呢?因為都在鬧油荒,肥的可以榨油,細水長流,即使不榨油,也膩人,可以全家管夠。瘦肉不能榨油,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年那頓正餐,家裏七八個人,二三斤肥肉可以管夠;如果是瘦肉,那一人一斤都沒過癮。莊稼人過日子,講究實惠,而不是排場,更不是一餐貪歡。
為平衡關係,或者特別示好,主人就賞賜一兩塊骨頭,於是皆大歡喜。骨頭熬湯,一兩塊骨頭可以熬滿滿一鍋湯,放上鹽和葱花,味道格外鮮美。骨頭被剔得精光,不見一絲肉,如同和尚頭;骨髓卻是好東西,骨髓全是油,對着骨孔吸食,嘩嘩作響,滿口生津,令人回味無窮。圍在灶邊,看見骨頭在湯裏翻滾,早就垂涎三尺,按捺不住了。
喝骨頭湯是在大年夜前夕,是大年夜的一次適應性演習。先用骨頭湯滋潤一下荒了很久的腸胃。油荒鬧久了,怕吃壞肚子。大年夜開始轉入正題,桌上三碗大菜,一碗魚,一碗肉,一碗雞,都是大碗——類似於城裏飯店水煮魚用的那種碗。
伸出筷子,並沒落下去,而是停在半空,眼睛瞅着碗裏的肉,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父母遵循敬老愛幼的原則,把魚和肉逐塊夾到家人碗裏。湯也是父母分的,就像農民澆灌一樣,淋在各人碗裏的飯面上。誰受寵,誰不受寵,全在父母筷子的一伸一縮裏。得寵者志得意滿,開始低頭吃肉;失寵者悵然若失,眼淚在眼眶裏滴溜溜打轉。
新衣服就不扯開來談了,這個夢太過奢侈,談起來滿腔悲傷。哥和姐差不多一年一套新衣服,我在家排行老三,過年穿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的,老三沒份。哥姐穿剩的,就輪到我了。妹妹也有新衣服,因為她比我小六歲,比哥姐就小更多了,我們的舊衣服,她夠不着。我性格較軟,心胸也相對開闊,從來沒有為新衣服抗爭過。即使滿腹意見,只能撅着嘴,幾天悶悶不樂,或者夜深人靜了,躲在被窩裏偷偷哭一場。

哭不能出聲,只能流淚。因為和哥哥睡一個牀,怕他知道,向父母報告。當然,為平衡,父母作主,要哥姐把某件好點的舊衣服讓出來。新比舊好,有比無好,笑比哭好。記得小學初中高中,父母從來沒有給我做過新衣服。1995年到長沙讀大學,穿的還是哥哥的衣服,姐姐的褲子。大一二期,自己掙錢了,有點富餘了,才咬牙花了兩張老人頭,圓了心底由來已久的新衣服夢。
過年講究“熱鬧”二字。再怎麼拮据,在鞭炮上的投資上卻不遺餘力。儘管經濟緊張,家家户户還是要省出老大一筆錢來買鞭炮。辭舊迎新嘛,都想借機除去陳年晦氣,迎來新年好運。誰家鞭炮多,誰家鞭炮響亮,誰家的運氣就好。
從年飯開始,鞭炮就響個不停,直到第二天,一夜都無法入睡。除夕夜,鞭炮有兩次放得最囂張,一是吃年夜飯的時候,先祭祖,用鞭炮引領過世的祖先長輩入席。祭祖完畢,一家按長幼尊卑次序入座,年飯真正開始。
第二次是在子夜十二點,那是最正經八百的辭舊迎新。放鞭炮的時間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最好是十一點五十九分開始,讓鞭炮聲真正跨過零點這一刻。這次鞭炮叫“開門響”,喻示着來年“開門紅”。
那時候,沒有手錶,準確時間很難掌握。即使有手錶,也是劣質貨,走不準。村上有兩户人家有電視機,平時大家都聚在他們家看電視,但大年夜了,不好意思串門,只有側耳諦聽。鞭炮早就準備好了,放在門檻邊上。有電視家的鞭炮聲就是發令槍。他們家的一響,大家就爭先恐後。誰家鞭炮放得越早,新年好運來得越快;誰家鞭炮放得越久,誰家好運越持久——這或許就是莊稼漢們不惜重金,在鞭炮投入的原因。
但有個習俗,放完鞭炮,門要一直開着,不能全關上,燈要一直亮着,要有人不睡覺。這很累人,有些人家趕不了這個場,與平時一樣睡覺。但“開門響”最好不要超過東方紅,太陽昇。所以,除夕那夜,一直有鞭炮響,此落彼起。

家有小孩的,小孩守夜,大人睡覺。在零點到天亮這段時間,小孩就上別人家門口撿鞭炮。那些引芯燃到一半就熄滅了的鞭炮是我們的最愛。
一夜下來,口袋裏揣得滿滿的。那些鞭炮被我們玩出各種花樣,給了童年無限樂趣。把鞭炮插在田邊濕泥裏,點燃後飛快跑開,炸得泥巴滿天飛,濺得一身泥;在點燃引芯那一刻,把鞭炮用力拋上天空,炸得紙屑紛飛,宛若天女散花;把鞭炮點燃後扔進村口的池塘裏,一聲悶響,水花飛濺,驚得水下潛魚躍出水面,落荒而逃;甚至也有把鞭炮塞進空了的墨水瓶裏,鞭炮一響,瓶子開花——這種玩法很危險,是被父母禁止的,被父母看見了,免不了挨巴掌,即使父母過年不打小孩,捱罵卻是難免的。
從初一開始,大家忙着走親戚。初一爺爺奶奶家,初二外公外婆家,初三姑姑舅舅家。每到一家,都是座上客,大人斯文喝酒,推杯換盞;小孩斯文掃地,狼吞虎嚥。碰上富裕大方的親戚,還能夠得到鞭炮和壓歲錢,讓人如獲至寶。
現在年味淡了,每年也都回老家過年,但都是陪陪父母,吃個團圓飯,讓自己徹底放鬆幾天。不過,在那個時候,最容易觸景生情,想起小時候過年的趣事,歷歷在目,難免心潮澎湃,聽着那夜連綿不斷的鞭炮聲,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