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即將逝去的青春,一半都在網吧裏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709617-2020-01-18 16:06
來源:公眾號 新週刊
“電競火了,可網吧並沒有。”——《親愛的熱愛的》
2001年,女神王菲出了一張同名專輯,其中一首歌名為《光之翼》,如今被戲稱為“網吧之歌”。
“靜靜地按下電源開關,屏幕的色彩越來越亮,在虛擬的城市找一個讓心靈休息的地方。”這是開機。
“高速的連線傳送思想,跳躍的文字透露願望,安慰的話比親密擁抱彷彿更真實的觸感,屏幕的色彩依舊發亮。”這是網聊正酣。
“拋棄了太疲倦的肉身,躍出了現實的天窗。”啊!在無拘無束的網絡上放肆衝浪。
《光之翼》是這張專輯裏的第一首歌。
這首歌發行時,“上網”還不是日常,而算得上是輕奢的時尚。今天,我們一天大概只有睡覺時不在網上,然而在當年,每週能上網1小時以上的,就夠格被劃入CNNIC定義的“網民”範疇。
那時電腦和網絡的普及程度遠不如今,2001年初發布的《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當時全國上網計算機總數僅892萬台。《光之翼》中唱出的種種,很多人只有去網吧才能感受到。
網吧,這兩個字曾經象徵着新潮、自由和隱秘的刺激,後來又逐漸染上髒亂差、社會人、不良青年的陰影,到今天,網吧終於變成了一代人所懷念的、逝去的青春。
一個時代的落幕,是從人們美化它開始的。帶着幾分懷念想起網吧歲月的時候,舉目四望,曾密佈於大街小巷的網吧,早已難覓蹤跡。
(油膩的鍵鼠、鬆垮的耳機、有燙痕的鼠標墊,構成許多人對網吧的印象,/圖蟲創意)
沒在網吧裏通過宵,不足以談青春
小羅是1996年生人,上小學的時候家裏買了第一台電腦。但是,為了讓小羅好好學習,爸媽給設計了人肉防沉迷系統:每週六週日允許使用兩個小時,其餘時間蓋上防塵罩,鍵盤抽屜還裝了鎖。
嚐到甜頭又不給過癮,小羅實在熬不過去,很快就奔向了鎮上的黑網吧。放學後,跟同學串好詞,今天在你家寫作業,明天在他家玩泥巴——其實大家都躲在網吧。
網吧成了貓和老鼠的戰場。“最靠裏的桌子全是留給學生的,比較隱蔽。”小羅回憶道,“每天都有家長怒氣衝衝來抓人,逮到了就一頓暴揍。”
他也被抓到過,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可所有同學都在玩遊戲聊QQ,他沒辦法、也不想做獨行俠,被扣了零花錢之後,小羅甚至偷偷摸摸跑去網吧,站在別人的屏幕前觀戰。
後來,家裏電腦開放了使用權,但也留不住小羅的心,他有點欠得慌:“光線太亮,沒有煙味,聽不到旁邊的社會哥罵人,總覺得這個氛圍就不對。”
(2015年,安徽執法人員對一家接納未成年人上網的網吧進行處罰。/圖蟲創意)
小羅仍然一有機會就泡網吧。上寄宿學校之後,甚至翻牆出去上網,就算不想玩遊戲,也樂意跟一堆朋友在網吧裏過夜。“可樂、香煙和泡麪,通宵三寶,很快我就成了不良少年。”
於小羅和他的朋友們,網吧是社交場、娛樂場、餐廳以及公共卧室。網吧裏坐在我隔壁的兄弟,可比睡在上鋪的兄弟要親密得多。
基本算是乖乖女的湘湘也在網吧通宵過。16歲,剛辦了身份證,湘湘覺得特有長大的感覺,就跟班上有經驗的同學約着一起去了網吧。
“就想幹點壞事兒,證明我長大了。”湘湘把網吧通宵作為一種儀式,“其實也不算壞事,但是家長和老師就老説它有多糟,越説越好奇。”
湘湘也沒膽子真幹什麼壞事。玩網遊,註冊完ID就一臉懵,界面花裏胡哨看不懂;網聊得打開隱身模式,生怕被家裏人看見在線……最後,湘湘坐在網吧的卡座上,看了一整晚的《哈利·波特》系列電影。
(網吧本身的魅力和長輩規訓的反作用,都對泡吧有影響。/圖蟲創意)
在網吧行業逐漸走上正軌之後,當年小羅那樣的未成年人進不去了,可剛剛成年的大學生還是網吧常客。
很多高校都不允許大一新生帶電腦,等你熬到高年級能帶電腦了也沒用,因為宿舍總是要斷網斷電的。因此,大學周圍至今仍是網吧分佈密集區。遠離父母宵禁的大學生們精力無限,往往三五成羣走進網吧,開一排座,戴上耳機就能馳騁江湖。
跟我談起這些往事時,小羅已經想不起來上次去網吧是什麼時候了。“可能是大學畢業的時候把。就是,好像也沒什麼事要去網吧才能做。而且工作忙,累,下班就想睡覺,手遊開個黑就算跟兄弟們聯絡感情了。”
湘湘倒是記得,上一次是夜裏出門接到要緊急修改PPT的電話,路邊隨便找了個網吧改的。
(別説進去,上次看見網吧都不知道是啥時候了。/圖蟲創意)
網吧都去哪了?
二十年過去,王菲的嗓子聽着毫不過時,但歌詞裏描繪的上網的心境,大概只能用來懷舊了。
網吧老闆們也許是比玩家更熱切盼望有良心遊戲面世的人——這些年,能讓網吧殘喘片刻的,只剩下遊戲。每當有爆款端游出現,網吧的客流都會跟着豐沛起來,愈來愈熱的電競行業,成了網吧的強心針。
他們希望爆款遊戲越多越好,事實卻是,爆款遊戲越來越少。2018年,網吧遊戲偏好統計裏最熱門的還是英雄聯盟、DOTA2之類的老牌常青樹,好不容易等來絕地求生大爆,可手遊沒多久就跟上節奏。
為此,很多網吧專門設置手遊區留客,但在網吧供機與自用手機、網吧網絡與家用網絡的硬件差距越來越小的情況下,這仍然無法再現當年全民泡吧的繁榮景象。
(網吧充其量只能算是電競行業最初的土壤,如今電競枝繁葉茂,網吧卻早已乾涸貧瘠。/《親愛的熱愛的》)
電競是個朝陽行業,它上升的速度,比網吧西墜的速度更快。當年泡在網吧裏玩遊戲的孩子們早已長大獨立,他們可以在家裏裝上全套昂貴的設備,而不擔心家長反對或是拒絕買單;街頭的酒店甚至專門推出電競房,玩累了倒頭就睡,比窩在網吧椅子裏更香。
去網吧開黑這件事,幾乎全憑情懷驅動。電競只是短暫地推了網吧一下,然後馬不停蹄地奔赴更遠的地方。更關鍵的是,手邊沒有電腦需要網吧,以及那些有網吧情懷的人,都越來越少了。
頹勢之下,網吧改頭換面,變身為裝修更好、設備更酷、飲食更潮、收費更貴的“網咖”。
在國外,“網吧”與“網咖”並沒有嚴格的區分,但在國內,這倆幾乎是兩個維度的產品。網咖明顯是更高級的物種,急於將自己與“網吧”二字徹底區隔開。這一模式在2009年被某企業創立,至今已更新到6.0版本。
(2015年,某網咖品牌簽約明星代言)
告別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告別味不可擋的泡麪,裝修時尚視野開闊的門店落腳在城市中心,賣着還不錯的咖啡、西點,請明星代言、辦電競比賽,年輕人喜歡什麼就做什麼。
可我們都知道,網咖還是一家“高級一點的網吧”。整了容改了名字搬了家,人們還是能一眼認出它證件照上最本來的樣子。
2016年也許是網吧行業最後的高光時刻,低谷幾年的行業迎來攀升,這一年全國的上網服務場所達到15.2萬家,用户規模也超過1.2億人。此後,這一行業的用户規模、營收數據、場所數量,都再次回到了不斷下滑的軌道上。
《2018中國互聯網上網服務行業發展報告》顯示,2018年,全國上網服務場所的數量,只比2012年多了2000家。六年時光,新開的網吧無數,倒閉的網吧也無數,行業起起伏伏,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當網吧已成往事
網吧的形象一直不怎麼健康。《光之翼》在當年是唱給年輕人聽的,當時真正掌握話語權的人,其實很多都對網絡、網吧抱有強烈的警惕甚至抗拒。
作家畢淑敏數次撰文痛陳網絡遊戲對孩子的荼毒,各大媒體也時常出現“電子海洛因”“電子鴉片”等措辭。在那時,“網吧”就等同於大人眼中的鴉片倉。
這地方昏暗、破舊,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裏,座椅上除了被毒害的孩子,就只有文身抽煙染頭髮的社會人士。
一入網吧深似海,從此學習是路人,為了阻止孩子去網吧,中國家長沒少下功夫,不給零花錢、準時蹲點接人甚至非打即罵,可收效甚微。
學者邱林川曾做過統計,2000年至2009年,以“網吧”為標題的新聞報道,大致可分為“產業發展”“治理整頓”“學生沉湎網吧”“刑事案件”四類。
(2000年的一份報道,稱電腦遊戲是“電子海洛因”)
前瞻產業研究院曾對2010年和2011年的網吧網民做過一份調查,結果顯示網吧網民學歷絕大部分是高中與初中,這讓網吧面對“誘惑青少年”的罪名幾乎辯無可辯。
去年CNNIC發佈的網民學歷統計,其實算是勉強為網吧正名了:不是網吧網民中學學歷佔多數,而是全網網民本科以上學歷都不多。但“網吧”在大眾心中的形象,早就已經低到塵埃裏。
這其實並不奇怪,網吧的前輩有很多:遊戲廳、錄像廳、武俠小説……青少年喜歡的東西,幾乎都為青少年不學好背過鍋。公眾對發展過快的新事物的恐懼固然是成見形成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當時網吧行業的確黑料頗多,尤其是在縣城、鄉鎮等地區。
媒體從業者大仁回憶,2005年左右的鄉鎮網吧,價格戰異常激烈,充值10元送10元,包夜價格低到1元一小時。且網吧管理混亂,未成年人隨便進,公共網盤裏可以輕易找到各種不宜青少年觀看的電影。
(這樣的網吧,是家長心中的噩夢。/圖蟲創意)
中國互聯網發展之初,網吧其實為網絡普及起到了很大作用,無數青少年由此接觸網絡、愛上網絡。龐大的市場誘人深入,也為後來的惡意競爭、管理混亂埋下伏筆。
以硬件設備為例,為了保證比競爭對手更好的體驗,網吧經營者必須提高更新設備的頻率,極大地拉高了經營成本。
最初吸引人們去網吧的,是網絡;最後把人們從網吧裏拔出來的,還是網絡。當電腦、手機都不再是稀罕物,當隨時隨地都能上網的時候,固定場所、限時收費的網吧,自然不再充滿誘惑,去網吧從長期的習慣變成偶爾為之。
網吧行業想要繼續生存,就只能削骨美顏,從售賣網絡變成售賣“生活方式”。
(今天泡網咖的,和當年鑽進網吧的大概是同一批人。/圖蟲創意)
承載着一代人的集體記憶,網吧這輪夕陽顯得無限好,但無論如何美化與緬懷,西沉的結局都已註定。
什麼時候去網吧?出門旅遊凌晨到站,想找個便宜地方充電的時候;老同學見面,無所事事想避免尷尬的時候……而這種時候的選擇,沒有不可替代的,一隻充電寶可以,一台掃碼即用的按摩椅也可以。
可以替代的,就一定會被替代。下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又會是什麼?我們已經是上一代人,就不必帶着對網吧時代的回憶去瞎猜了。
參考資料:
[1] 《網吧行業已不復當年盛況 如何轉型才能再搭上成長高速列車?》華爾街見聞,201906
[2] 《2018中國互聯網上網服務行業發展報告》中國互聯網上網服務行業協會,201903
[3] 《網絡遊戲污名化,怪完網吧怪網癮?》騰訊網,201809
[4] 《互聯網時代資本主義的贏利模式與時間秩序的變化——以網絡遊戲為例的研究》佟新、申超,201801
[5] 《超越接入:中國城市日常生活場景中的網吧研究》復旦大學,楚亞傑,201304
[6] 《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