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是范冰冰,背後是他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20-01-18 10:15
來源:虎嗅
作者:昭晰
卜柯文發出的第一條 vlog 名叫《深夜踏雪》,視頻裏,他在北京2020年第一場大雪的雪夜裏漫步,身邊是興奮高歌的好友范冰冰。
畫面模糊、轉場生硬、內容平平無奇,這並非一條製作精良的 vlog。除此之外,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卜柯文居然不懂得在 vlog 標題里加上佔了一半時長的范冰冰。
除了范冰冰好友、范冰冰御用造型師的身份外,卜柯文更完整的身份是彩妝師、造型師、設計師服裝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創始人及美妝品牌 Mono Chirs 創始人。
年僅39歲的卜柯文已經在娛樂圈沉浮十幾年。他設計的禮服登上奧斯卡、戛納紅毯;他和可口可樂等國際品牌跨界合作;Katy Parry、Emma Roberts、Dita Von Teese 等國際巨星都曾穿上他的設計;欣賞他設計的國內明星更是數不勝數。
李宇春、劉雯身穿卜柯文服裝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服飾
然而,在如此星光熠熠的從業經歷當中,卜柯文從來沒有真正學會操控自己身上巨大的流量與資源,以至於在年輕一代的大眾視野裏,他一度缺席。
他當然想獲得商業青睞,但又無法徹底拋下藝術,也不願放棄人間煙火氣。卜柯文好像永遠在遲疑,每當即將觸到一端時就被燙到一樣急速縮回。與其説他害怕被名利場的熱焰灼傷,不如説他害怕的是被名利場這個概念消磨。
搖搖晃晃間,名利場又已潮起潮落十幾年。
2019年11月4日,卜柯文的設計師服裝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接連上了四個熱搜:“卜柯文大秀”、“Cindy 走秀”、“辣目洋子走秀”、“范冰冰海清王菊看秀”。
這是卜柯文第一次上微博熱搜。
“卜柯文”這三個字背後彷彿毫無流量可言。在娛樂圈將近二十年的積累、圈內人的高度認可之外, 對大眾來説,這個名字依然模模糊糊地停留在當年范冰冰在戛納的驚鴻一瞥上。
彼時,熱搜還未興起,范冰冰身着仙鶴裝的紅毯照片在各大門户網站和無數小網站中瘋狂流傳,卜柯文以“范冰冰御用造型師”的名號出現在各路中文報道里。也有外媒稱,驚豔全場的仙鶴裝出自一位“不出名的設計師”。
那是卜柯文設計的第一件衣服,靈感來源於他在中國瀕危動物攝影展當中看到的丹頂鶴。卜柯文光研究仙鶴的繡法就花費了8個月,整整一年後,仙鶴裝終於在戛納亮相。
那是2011年。
自那之後,卜柯文陸續做了三年禮服設計,擁有了成衣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和彩妝品牌 Mono Chris,並在2019年舉辦了兩場大秀。
八年過去,直到2019年年末的第二場大秀,卜柯文才爆發式地出現在了人們的關注中。
Cindy 在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
卜柯文的好友以及公關負責人劉曉光向虎嗅透露,第一場大秀“傳播效果一般”,結束後,卜柯文沒有多麼興奮,而第二場大秀接連上好幾個熱搜後,卜柯文很高興:長期的業內認可之外,他終於被更多的人看見了。
“是很開心。”在我向他求證這一點時,卜柯文的語氣裏卻含着一絲猶豫與轉折,好像在和我也和他自己強調,熱搜並非全部是因為自己的作品,“但其實我能預估得到。她們都是很有趣的人,平時就經常上熱搜。”
幾輪熱搜過後,卜柯文的臉並沒有被太多人記住,他依然是那個默默無聞的設計師。
2019年年末的一場大型活動上,嘉賓們首先要走過一條簇擁着粉絲和攝影師的長廊去往紅毯入口,走完紅毯再進入晚會場地。
長廊左側,雖然隔着一排柵欄,擠擠攘攘的粉絲、站姐和他們的長槍短炮還是卯足了勁,像一排上了膛的槍。每當一個明星匆匆穿過長廊,他們就會迅速舉起相機,開啓一場刀光劍影般的圍獵。
當一位身材高挑、戴着白口罩的男團成員在五六個工作人員簇擁下走上長廊時,層層攝像機後面有人尖聲喊出了他的名字,語氣近乎暈厥。
卜柯文走上長廊時,我看見一整排站姐們手裏的相機條件反射般上升,又瞬間停住,舉在了一個適度表達了他們內心遲疑的高度。
如果人類能用腦電波交流的話,空中像細線一樣的思緒“這是誰?哪個明星?是明星嗎?要不要拍?為什麼沒人動?”大概已經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了一起。
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紅毯入口處,遠遠看到卜柯文就驚喜至極的工作人員:“卜老師!”
當晚,卜柯文為幾位明星頒獎,領了年度設計師大獎,還在現場小規模重現了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 春夏服裝秀。
這一切都沒有在社交網絡上引起任何水花,當天晚上,上熱搜的是倪妮的禮服與朱丹的口誤。
當晚,重現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
你無法責怪人們不認識卜柯文。
在十幾年的從業經歷中,卜柯文都低調地難以置信。他好像微微落後於這個喧囂的時代,蝸居在自己的世界裏打磨着自己的作品,做到滿意之前不願意呈現給大眾,也不好意思大聲宣揚。
據助理 Fi 説,很多時候,因為做事情不計成本,卜柯文經常和運營部門掐架,但不管什麼都動搖不了他。面料、工藝、設計,只要他覺得一個東西好,就要堅持做,一定要達到他心裏美的標準才行。
很多時候,卜柯文其實明白市場更需要什麼,但他還是更想做出能代表自己的東西。在他眼裏,設計是雙向的,他沒有刻意挖掘用户需求,更希望做自我表達,通過這個表達被喜歡他的人羣發現。自然而然地,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宿命般地成為了一個小眾品牌。
“每個品牌都做一樣的東西的時候,不是個設計師,就是個批貨的。”聊到設計,一向温和的卜柯文終於刻薄了起來,還追問我,“你説對吧?”
然而,時裝就是一門生意,當他過分地把自己放在設計師的身份上,就容易忽略掉商業考量,他笑稱自己的品牌因此是“商業化不怎麼樣的水平”。
Chris by Christopher Bu海報
Fi 向虎嗅坦言,卜柯文賭對市場反饋的幾率並不大,但也不小。
有趣的是,卜柯文的判斷有誤差,運營的判斷也會有誤差。雖然和運營對峙時生猛地像一隻護崽的老虎,但當一些誇張的款面世時,卜柯文自己心裏也會悄悄打鼓。沒想到,有些款式賣得還不錯,比如一件整件帶鑽、非常閃的上衣。
“你的客人太奇怪了,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向虎嗅轉述這句話時,卜柯文目光狡黠,好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快樂的孩子。
在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的服裝客單價4000元上下,受眾相對小眾的前提下,悉心打磨、無所謂宣傳的模式並沒有出現太大問題。但等到美妝品牌 Mono Chris 面世,事情發生了轉變。
在匠人卜柯文的操刀下,Mono Chris 的產品貫穿着他一貫的審美,每個都像一個個小的工藝品。卜柯文對 Mono Chris 的定位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彩妝品牌,而是一個有獨立色彩、有藝術感的設計師彩妝品牌。
也就不難理解,暫時沒有開專櫃的 Mono Chris,沒有直接選擇屈臣氏、商超這樣顯然流量更大的寄宿地,而是選擇寄宿在野獸派、k11這樣偏藝術偏年輕的渠道。
K11 Mono Chris 櫃枱
然而,美妝產品迭代迅速,可替代性強,在客單價逼近國際大牌的情況下,Mono Chris無宣發,不找網紅帶貨,一度陷入困境。卜柯文嚐到了曝光率低的苦頭。
“默默做事對品牌來説不公平,這不是低調,是懶惰。”劉曉光勸説道。
終於,卜柯文拋掉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牌想法,開始着力做宣傳工作,增加自己的曝光。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觸這個時代,很多人看來已經是老生常談的網紅經濟,對他來説還很新鮮。“他們賣貨都好厲害啊。”他驚奇地補充道,“而且請他們也太貴了吧!”
他考慮自己做美妝博主,把專業彩妝師的身份再次呈現在大家面前。更現實的是,每個品牌都在花錢買流量,他希望能省下這部分的成本。
工作人員説,卜柯文的工作效率也越來越高了,確認東西比之前快了很多。他好像終於意識到,在當下這個時代,慢就會出問題,來不及等到他全都想明白再去做。
劉曉光告訴虎嗅,時尚行業很多人拿着明星資源去揮霍,拼命找媒體報道。卜柯文在明星圈裏關係那麼多,但是從來沒有很高調地去宣傳:“他是一個不會去濫用這種光環和關係的人。”
聊到這個話題,卜柯文語氣篤定,甚至有一些激動:“最本質的東西不做好,一味做宣傳沒有意義。有了藝人資源就會被過度放大,我還是希望把事情做好之後,把美好的事情放大。”
卜柯文身上的匠氣很重,在意的永遠是自己的作品。過分謹慎的他坦言自己是做技術出身,沒有商人那種敢想敢幹、大張闊斧的魄力。
創建服裝品牌6年,卜柯文才辦了第一場大秀。儘管有着那麼深厚的積澱,整個團隊都顯得格外保守。卜柯文要求大家所有精力放在把秀的質量做好上,幾乎沒有考慮宣傳的事。到第二次大秀,更從容的他才開始考慮在把秀做好的基礎上怎麼才能增加趣味性和話題度。
還好,這次他成功了。
大秀當天,卜柯文整個人都陷在忙碌的癲狂狀態裏,不停有人從對講機裏喊他,一句沒聽完下一句已經跟上;明星朋友們陸續到達,他挨個趕過去打招呼;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工作人員和媒體扯着他四處亂走,往往到了一個地方,魂還沒定,就被要求“對着鏡頭説句話”,“把這個ID錄一下”。
大秀結束後,卜柯文為了照顧藝人們的時間,讓媒體先採訪藝人,最後採訪他。採訪結束後,所有人都走了,卜柯文到外面一看,整個現場都已經拆得乾乾淨淨。
面對空曠的場地,卜柯文唯一的念頭是“好快啊”,搭建整個場地需要好幾天,但拆除卻只花了短短几個小時。
我想象中的場景是這樣的:卜柯文身穿白色燈芯絨套裝,站在空無一人的秀場中央,一束白光打在他身上,心中思緒紛揚,大提琴協奏曲響起,他看着繁華落盡,心裏為自己下了一場雪。
“哪有力氣啊!”卜柯文打斷了我的幻想,畫面疾速變化,直接跳躍到了他連飯都沒吃,癱倒在牀上的場景,“根本不會想那麼多,就想睡覺。”
實際上,他沒辦法直接關機、進入睡眠,一整天沒看手機,回到家的他有幾百條消息要回復,微信都卡死了。
卜柯文大秀謝幕
這種瘋狂的忙碌是他的常態,Fi 説,卜柯文好像“不需要休息”。
遇到戛納電影節、金雞百花節這樣的盛典,他就進入了自己所成稱的“瘋癲期”。假如活動持續15天,每天三場活動,一位藝人就需要準備近50套衣服。哪怕一個藝人15套,同時負責幾位藝人就要幾十套。
沒有大型活動的時候,他的日常工作內容也無比繁雜:服裝設計,彩妝供應鏈、宣傳,藝人的演唱會、活動造型,還有意想不到的雜務,都一併充斥在他的生活裏。
“有一次突然收到消息説店裏進了兩隻黃鼠狼在對打。”卜柯文哭笑不得,“這種事不需要我處理,但還是會通知我。”
講述完自己無奈的忙碌,卜柯文突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再回到和我的對話中時,他好像剛剛結束了一場午後暖陽下的小憩:“我有時候真的很懷念和搖滾樂手們瞎聊一下午的日子。”
時間往回追溯十幾年,正是地下音樂在中國的鼎盛時期。所有樂隊都很窮,但搖滾樂手們全都懷揣夢想,專注於音樂本身,用狂熱的自我表達去爭取一星半點的話語權。
“那個時候的北京,太純粹了。”卜柯文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熱血沸騰的午夜。
卜柯文和攝影師陳旭人人都很欣賞樂手們的勇敢和堅持,他們非常默契,免費為任何找他們幫忙的搖滾樂隊拍攝。他們拍過幸福大街,也拍過獸人樂隊,因為白天兩人都有工作,就晚上十一點進棚,半夜給他們拍。
“現在沒有人做情懷、夢想,都在做商業。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現在大家越來越忙,內心卻越來越空曠的,越來越沒有力量。”
和陳旭人人合作拍攝的幸福大街專輯封面
“那時有很多聊天、放空的下午,都是很有意義的。之前和吳虹飛(幸福大街主唱)聊一下午,聊吃飯,生活,創作,戀愛。就是這些最微小的部分組成裏我們的生活,那些細膩的感受,思考完、想完,變成一句隱晦也好直白也好的歌詞。這個過程是現在沒有的。我們丟失了一些東西,很遺憾。我懷念那個時候,不是説那時候有多年輕,而是有勇氣可以為這些事付出時間。他們可以花一下午在MAO live 演出,沒有演出就在酒吧裏唱歌。”
“我有很多那樣的朋友,現在都沒有了。”這是卜柯文對這段回憶的結束語,輕輕的,像一片羽毛,也像一聲嘆息。
十多年過去,回憶起和卜柯文的初識,吳虹飛的語氣中還是充滿了驚奇。在她記憶裏,那是個朝氣蓬勃的小男孩,年紀很小,坦誠、迷茫,把整顆心都説給你聽。
當時她出了書,雜誌要給她拍照片,找了卜柯文來化妝。其他化妝師從來都是默默工作,而二十出頭的卜柯文一上來就對吳虹飛説:“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
理工科出身的吳虹飛並不太善於談論這些問題,那天他們聊了文學,也聊了對生活的理解。雖然沒有聊出什麼結果,“但弟弟給我留的印象很深刻,他毫不掩蓋自己的迷惘。”
當時,卜柯文剛畢業於電影人物造型專業,他不想毫無選擇權地熬年頭,當十年二十年助手,去等一個獨立操作電影造型的機會。他急於找到一個能更快發展的平台,所以開始做彩妝師。
2005年前後,時尚媒體剛開始發展,彩妝師供不應求,所有雜誌都在等為數不多的幾位彩妝師的時間安排。卜柯文往往六點起牀,帶着助理,一天要拍三四本雜誌,忙得只能在車裏吃飯睡覺,要不就餓一天,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完工。
“當年要先給雜誌拍時裝片、美容片,得到很多媒體認可之後才有機會拍藝人、藝人封面。現在的小朋友都沒有這種鍛鍊機會,化妝師直接跟着一個藝人走,沒有拍過雜誌。比方説,肖戰化妝師就跟着肖戰,肖戰要拍封面的時候他才能拍封面,獲得的是藝人團隊的認可,不是行業認可。”提到現在行業裏的新人並沒有機會好好修習,卜柯文顯然有很遺憾。
卜柯文2009年參與拍攝的謝霆鋒、陳坤大片
在做美妝師的過程中,卜柯文不斷湧現出很多不限於美妝的創意和想法,在這些自然而然的需求下,有人建議他涉足造型領域。能夠更完整地實現自己的審美,更好地和被服務的對象結合在一起,卜柯文欣然赴約。
很多演員都放不下自己的演員架子,覺得自己是好演員,不是明星,“我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在對方能接受的情況下,怎麼把自己的審美標準貫徹下去,是卜柯文最頭疼的部分。
“你在紅毯上亮相,旁邊會寫着我的名字。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建議,那我可以不署名嗎?”卜柯文覺得該是什麼身份時就應該是什麼身份,拍電影、藝術片時就應該是把角色演活的女演員,在紅毯上就應該最亮眼的女明星,這二者並不矛盾。
當年,一位在電影上有傑出表現的女演員找到卜柯文,希望能做一些大膽的嘗試,改變自己平時單一穩定而平平無奇的風格。
在前前後後三個月的溝通中,卜柯文為這位女演員做了髮型上、妝容上的嘗試,從全世界各地調來了各種各樣的品牌進行試穿。
很多從國外運來的衣服,需要穿在人形模特身上,再固定在大木箱裏,通過空運運往國內。一些裝禮服的木箱,比家用冰箱的體積還要大。在這三個月裏,光運費就花掉了將近10萬元人民幣。
終於到了檢驗成果的時刻,女演員即將參加一個很重要的電影節。化妝、髮型、服裝、造型全部完成,就要走上紅毯的時候,這位女演員突然站起來,盯着鏡子裏的自己説:“這不是我。”
她拒絕走出休息室,也不願意再參加當天的活動。後來,經過5分鐘的討論,卜柯文當機立斷,用40分鐘時間,把女演員的妝發和造型改回了她一貫的樣子。
女演員終於走上紅毯的那一刻,卜柯文是遺憾的。儘管是被服務的人沒能做好完備的心理建設,他還是責怪自己沒能幫那位女演員在鏡頭前呈現出更好的狀態。
在長年的造型師工作中,卜柯文深信,幫客户建立起自信心,讓他們能在完全自如、自信的狀態下站在紅毯中心,才是一個人能否閃耀的關鍵。這一次,他沒能做到。
那在之後,除非對方是一個非常有魄力和能力去做嘗試的藝人,卜柯文很少願意去承諾那樣大膽的挑戰。而這就註定了卜柯文和范冰冰的相互賞識像命運一般不可阻擋。
“她就是最最典型的女明星形象啊。范冰冰的衣服,五年前沒有人敢穿,五年後還是沒有人敢穿。”卜柯文言語中透着驕傲,毫不掩飾自己對范冰冰的欣賞。多年過去,范冰冰深入人心的形象依然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身着仙鶴裝的范冰冰與卜柯文的合影
隨着理念的一拍即合,范冰冰逐漸和卜柯文成為了親密的好友,也大方地頻繁帶他的名字出場。兩人合作了皇袍(卜柯文團隊提供方案創意,勞倫斯製作)、仙鶴裝、陶瓷裝等經典紅毯造型,深入人心。大量曝光裏,卜柯文迎來了事業的高峯。
吳虹飛回憶,在網絡上不斷看到“知名造型師卜柯文”這幾個字時,她一時半會兒還對不上號,特意去查了照片:“我也認識一個柯文呀,是我那個柯文嗎?”
北京的冬夜寒風凜冽。卜柯文向我講述起他的二十歲。當他對第一次見面的吳虹飛講述自己的無助時,體會到的是每一個北漂人心裏那種沒有歸屬感的迷茫。
“包括今時今日到今天。”面對不確定的未來,面對遲早要來臨的衰老、病痛與生死,卜柯文有時也會感到迷茫。
以至於,他不願談論未來。他有三年之內在事業上的短計劃,但再往後暢想,顯然不是他願意面對的。
他一次次推託:“十年之後?我們能活到十年之後再説吧。”“沒必要想那麼多,可能都不會有那一天。”
推託半天后,他總是會在最後反問我:“你説呢?”像是為了把我也拉進他缺安全感的思維體系裏。
卜柯文的語氣總是温和的,他像一把泡着英式早茶的茶壺,温熱、平滑,以至於當他説出消極到甚至有些殘忍的觀點時,聽着依然像一個説給孩子聽的童話:
“生活本身就是可以努力但不可以被預期的,可能你預期很好,但最後生活辜負了你。”
他提起自殺的韓國女明星崔雪梨,因意外去世的高以翔,還有太多自己身邊很有才華的朋友,因為抑鬱症或是各種各樣我們無法想象的病痛,無法很好地和世界對話,“很輕易地放棄掉了我們覺得很美好的東西”。
他説,他不想過於期待未來,自己唯一會想的是,能留下的越多越好。而在他心裏,更純粹的藝術、更純粹的自我表達才是能留下來的。
在B站搜索卜柯文,得到的結果寥寥無幾,最高的一條視頻播放量也未過萬。一條僅有874播放量的採訪視頻,是網絡上為數不多的關於卜柯文本人的內容——卜柯文出生於江西小城,在那個資訊還不算發達的年代,他從歐美唱片的封面裏感知另類的美。
褪去娛樂圈所要求的巧言與圓滑,卜柯文的自我表述裏,儼然藴含着一個藝術家的故事。
他談到侯孝賢在拍《刺客聶隱娘》的時候,整個劇組在等風,風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開始拍,雨什麼時候下,就什麼時候開始拍。
“我覺得這個時候的等待,也是很美的一個過程。”卜柯文微微前傾,瞳孔閃着光,藏不住語氣裏的欣喜,像一句飽含情感的藝術片獨白。
《刺客聶隱娘》畫面,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我想拍藝術電影。”卜柯文不止一次表示。在絕大多數報道里,他絕口不提自己,只説造型、品牌和產品,這是他工作之外的唯一自我露出。
上大學時,老師就讓卜柯文研讀小説和劇本,琢磨劇中造型。從最原始的文本形態到有視聽感受的電影,這個過程一直驚豔着卜柯文。他看《孔雀》,和張靜初討論劇本。
Fi 説,一起看電影時,卜柯文看到的永遠是色彩,是整部片子情緒的推進,和他們看的完全不是一個層面上的東西。
在每一次採訪中,我都問起了那部還不存在的藝術電影。關於主題、拍攝手法,一切都還毫無定論,在這個終極理想面前,卜柯文有些羞赧,也無比謹慎。
終於有一次,他向我提起了美國先鋒藝術家及導演馬修巴尼,這位以《懸絲系列》(1994~2002)等史詩般的作品而聞名的藝術家,顯然給了卜柯文很多啓發。
後來,我去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看了馬修巴尼的新作品《堡壘》,影片圍繞着發生在美國愛達荷州鋸齒山脈狩狼的故事,交織展現了與狩獵相關的神話傳説和藝術創作
《堡壘》畫面,圖片來源: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在近乎神性的空靈背景音樂中,影片遍佈這樣的畫面:山間荒野,獵人打扮的婦人緩緩地用鐵鍬把土石撥開,露出一塊印刻着星相的陶瓷,她蜷曲身體,一隻手緩緩地摸索着這塊瓷磚,另一隻手向上延伸,鏡頭隨着她的胳膊上移——樹枝,雪山,天空,夜幕,最初星點然後疾速密佈的漫天繁星。
藝術評論家們對影片當中神話典故和文化意義的解讀,撐起了幾十萬字的論文。同時,展覽還囊括了巴尼在拍攝影片時製作的銅版作品,以及一系列描繪電影中意象(如鋸齒山脈風景或林中時隱時現的狼)的電鍍銅浮雕。
像這樣先鋒的表達顯然吸引着卜柯文,藝術電影的夢想和裝置作品融合在了一起,跨界再跨界的野心在他温和而剋制的描述中一點點顯露出來。
卜柯文舉着我的手機,熟稔地對着麥克風説話,一舉就是三個小時。在我多次表明不需要這樣時,他都輕輕帶過:“沒事,習慣了。”
在名利場流轉太久,他能瞬間切換進接受採訪的模式。候場時還在持續咳嗽,上台卻可以平靜而剋制地連説半個小時。
恰恰是這樣的卜柯文對虎嗅直言,名利場是一個讓藝術家喪失對真實生活感知的地方。出名之後,很多人就不再感受到痛苦和孤獨,創作的靈感也只是在消耗過去生活中的感受。他不想這樣。
他覺得被保護得太好是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的,藝術家應該活在他們最本身的生活裏。國外很多藝術家出名之後,還是可以自如地在巴黎坐地鐵,一個人看書看展。那才是一個持續創作的人理應收穫的自由。
而他把自己拽出名利場的方式,就是交很多名利場外千奇百怪的朋友。他和攤煎餅的人聊大天,還有一個賣海鮮的朋友,每天去菜市場挑海鮮,做成一盒一盒像“哈哈鏡”那樣的零食。
“只要你不把他拉到我們的世界裏來,就會迅速被拉到他的世界裏去。”瞭解朋友的生活,朋友的朋友,聽他們聊天,就是卜柯文的出口。
在和卜柯文的多次溝通中,第一次接觸時他向我描述的一個場景無數次重新浮現在我眼前:
歐洲,下着雨,卜柯文獨自走在雨中,走向下一個展覽。他驚訝地看到一排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裏突然冒出來一個奧斯曼建築,心裏暗喜:“原來做自己也很好。”
看完展覽後,他站在美術館的檐下看了一會兒雨,半晌,下了決心似的,打通了朋友的電話,問他們一會兒去哪裏吃飯。
就是這樣,卜柯文在藝術世界和現實生活之間來回切換。他喜歡逛早市,喜歡花鳥市場的煙火氣,也喜歡葉錦添、大衞霍克尼,這些都是工作之外的喘息,也是那一部分不想丟失的真實的自己。
卜柯文
車輛緩緩穿行在北京夜晚擁堵的街心,路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卜柯文倚靠在車窗上,雙眼望向窗外,窗外的燈光在他臉上來去流轉。
他突然問我:“你怎麼看待生死?”
驚訝於講述雙方的忽然扭轉,我愣了幾秒,還是開始了自己冗長的敍述。
對多數人來説,這樣的敍述都將是晦澀而無趣的,但卜柯文卻極有耐心地聽完了,還拋出了下一個問題:“假如生命只剩下三個月呢?”
幾周後, 我把相同的問題拋給了他,以為自己會得到一個有關藝術、“留下更多作品”的答案。沒想到,認真思考了一陣之後,卜柯文的回答是陪家人。
“我漂泊了太多太多年。”
在這個他明顯極為在意的提問面前,年紀輕輕就離家的卜柯文沒有走向一位偏執、怪異藝術家的極致,而是退了一步,迴歸了家庭。
多年以來,卜柯文像一個流轉於藝術與現實、商業間的“中間人”,每當他將走向一個極端,就會被另外兩端糾纏與拉扯。
他鐘情先鋒的藝術表達,堅持自己的設計,卻又不得不學習如何妥協;深陷名利場,見過太多閃耀與隕滅,起起伏伏間,卻可以找到圈外的寄託,抽身而出;見識了流量的力量,摸索到了討巧的營銷方式,卻依然放不下自己審美上的執拗。
名利場潮起潮落,三方糾葛之下,卜柯文依然沒有放棄做那個等風等雨的人。
題圖由受訪人提供,除特殊標註外,文中照片由受訪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