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醫療體制的變化-序1 醫生羣體有什麼特點(上)_風聞
半点儿正经-2020-01-20 21:37
談到醫療體制的變化和改革,就不能不説説這個體制的主體人羣:醫生。
雖然我是從醫學院畢業,除了在醫院實習從來沒有在臨牀給病人看過病,但長期和醫生打交道,慢慢體會到醫務人員這個羣體有些非常鮮明的特點,與普通人羣有很大的區別。
首先,他們對死亡、病痛的體驗和處理方式與常人是不一樣的。
女兒7歲的時候,帶她回國玩了兩週。有一天無事兒,建議帶她第二天去爸爸媽媽的母校轉轉,沒問題孩子答應了。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腦子一短路,又建議:“我還會帶你去解剖樓看看(屍體)標本”。孩子不明白什麼是解剖樓,一番解釋後明白了也同意了,但旁邊卻把爺爺奶奶嚇了一跳,當時也沒留意。這還沒夠,晚飯點兒帶孩子跑到樓下去邀請她剛剛熟悉的大她一歲的鄰居小朋友,問明天是否一起去?沒想到,那個小朋友恐怖地大叫不去,反倒把我嚇着了。
從字面上聽起來就挺嚇人的,解剖樓也確實是北醫(現北京大學醫學部)傳説中最恐怖的地方。據説以前晚上有人在擺放屍體標本的頂層走廊中惡作劇,嚇死過人。我們唸書時人人都聽説過這個事兒,從來沒有認證過,但卻都輕易不在晚上去解剖樓教室以上的樓層。電影《黑太陽731》(當時片名叫《731部隊》)就是在這裏取景的。當年下課路過,看到幾個穿電影中日本軍服的人,有説有笑地説着中國話從解剖樓走出來,也是非常驚奇的。
有了頭一天看到其他人的反應,進入解剖樓之前,我特意停下來問女兒是否還想進去,也可以不進去。可以看到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聲音比較低地説想進去。於是我説我可以拉着你的手上去,她同意了。沒有想到在三樓樓梯口,設置了個把門的工作人員。很警覺地問我們來幹什麼。回答説我是校友,帶孩子來看看標本,讓她對醫學有個認識。。。他同意讓我們上去,但眼神好像是在看外星人。真看到標本,孩子反而放開了,也不需要我拉着手,很關注地看她感興趣的東西,也問了不少問題,前後待了二、三十分鐘。
晚上回家後,爺爺奶奶圍着孩子反覆問去解剖樓的事。看到孩子無所謂,他們放心了,也開始為孫女兒感到自豪,可我確開始覺得是否有點兒做得過了頭,太瘋狂了。晚上電話給家裏領導彙報,聽她無所謂(也是北醫畢業的),我也無所謂了。
這個事情還沒有完,六、七年後的一個週末早飯時,孩子突然問我:“(我們)醫生在醫院遇到病人死亡時,是不是非常同情病人(家屬),會不會和家屬有一樣的悲傷感覺?”我衝口而出的回答是:“都麻木了”。看到孩子無比驚訝的表情,我意識到説過頭了。先是意識到孩子在美國學習天天被洗腦講各種人權、環境保護(孩子原話),我的回答和孩子被洗腦的教育是截然相反的。然後腦子裏迅速閃過經歷過的幾個死亡事件,考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説:“如果醫生同情每個病人的死亡,感到悲傷,早就會抑鬱了。這樣今天也不會有你了,也不會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我們可能早就自殺了。”從表情上可以看得出,孩子當時很難理解,和學校裏灌輸的三觀是完全不同的嘛。
通過自身經歷的幾件事,我想説的是面對死亡和病痛,醫生是個極為複雜的矛盾體。
每個醫生所遵循的醫學使命和最高職業原則是救死扶傷,需要給與大愛。但面對具體的死亡,為了保質保量地完成工作,又要儘量抑制死亡對心理的巨大沖擊。同時面對病人的死亡,對家屬最真誠、最有效的安慰是將心比心(empathy,因共情而同理)。這兩種矛盾的心理要求,用個醫學名詞就是(心理)精神分裂,醫生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通常需要較長的時間才能恢復。偶爾一兩次遇到這樣事件,還容易處理,也不會在身體上產生負面的效果。但經常並長期遇到這樣的事件,沒有人可以承受的了不出毛病的。醫生需要自身進行調整,釋放心理壓力。麻木應該是一種調整的結果,除了無視死亡,常見的一種方式是對(自己處理過的)死亡事件和病痛輕描淡寫地調侃。對普通人來説,醫生顯得很冷酷、無情。
幾年前發現,有個二十多年沒有見過的大學同學就住在附近,於是兩家經常來往迅速熟絡起來。這個同學出國前,在一家大三甲醫院急症科工作過幾年。其中一段時間,每當值夜班時,都會遇到病人死亡事件,都是由他負責處理,於是獲得一個綽號“XX殺手”(這個同學太太説的,她也當過醫生),這應該也算是一種黑色調侃。他給我們講,處理每個死亡的工作極為繁瑣、沉重,需要耐心完成每個步驟,包括科裏的、院裏的和市裏(國家)的各項規定,填寫各種表格,通知各個相關部門。半夜裏把別的部門人員從熟睡中叫醒,通知死亡事件,要求去幫助處理,對哪一個被叫醒的人來説都是非常難受的。除此以外,還要通知家屬,解釋死亡原因,介紹各種死亡手續和流程,回應安慰家屬的各種質疑、責難。這些事情一夜可能都做不完,當然完全沒有時間閤眼睡覺,第二天早上交班後,還要看一天的門診病人,通常是80-100個病人。
換個角度,做為一個病人,經過漫長的排隊、掛號、等待,終於見到了醫生。但你發現醫生的態度冰冷,僅僅幾分鐘就給你看完病了。這個等待過程加上病痛,沒有一個病人會滿意,很多醫患矛盾的種子可能就起於這個地方。對我來説,醫生惡劣的態度可能還不是看病的關鍵,關鍵的地方是極度身心疲憊的醫生別給你看錯了病。同一個症狀,可以出現在不同的疾病中;而同一個疾病,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可以表現出不同的症狀。醫生的一個關鍵職能就是鑑別診斷,並根據診斷結果開出適當的檢查和治療方案。誤診和治療方案筆誤的例子舉不勝舉。要求一個身心疲憊的醫生在非常有限的時間內做出正確的診斷和處理方案,遠比其態度是否良好,對病人更重要。如果你對我的觀點有質疑,不妨參考《墨菲定律》。
到目前為止,談到的還都是醫生的個人行為。作為一個整體,醫學界對死亡、病痛的不同體驗還可以影響到對疾病的認知,耽誤了為病人提供適當的診斷、處置。近年來逐步為人們熟知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就是一個例子。百度百科的定義是:
創傷後應激障礙( PTSD)是指個體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後,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其中重大創傷性事件是PTSD發病的基本條件,具有極大的不可預期性。PTSD在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被醫學界正式承認為一個疾病,而之前十幾年在美國越戰老兵中早已經有大量報告。再追溯上去,對PTSD病例的描述報告的歷史已經有上百年了,但都沒有引起重視,為醫學界所接受。隨着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美國大規模槍擊案產生大量的病例,見過不少對PTSD認知歷史的探究,但都沒有明確結論。其實從醫生羣體對死亡無感或不敏感的角度來看,醫學界確實不容易接受重大創傷性事件(死亡)可以導致臨牀精神症狀,自然不容易確定為一個獨立的疾病。不能被正式認定為一種疾病,PTSD病人找不到合適的醫生看病,醫生也無法進行適當的檢查、處置和收取費用,醫保公司也不能給報銷。。。
除了病人、對疾病的認知,醫生的這個特點還會無意間對親人產生影響,忽略了身邊人最需要的東西和最需要的支持。現在明確的是醫生家庭是自閉症(孤獨症)高發的羣體。只不過對自閉症發生的病因、診斷、治療,目前還是極有爭議的領域,就不在這裏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