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蒙蒂菲奧裏談耶路撒冷和中東局勢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020-01-20 21:10
1 您是英國猶太人,您的祖先摩西·蒙蒂菲奧裏爵士在耶路撒冷現代猶太人社區的建立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那麼您個人對巴以衝突的立場是什麼呢?
首先,我非常高興和中國讀者交流。你們對我非常重要。
的確,摩西·蒙蒂菲奧裏爵士是個傳奇人物。在英國,他是金融家、銀行家、慈善家和社會棟樑,曾任倫敦市治安長官,被封為從男爵。在海外,他是神話般的英雄,是不畏強權、捍衞被壓迫猶太人的鬥士。
他原本不是虔誠的猶太教徒,但1827年第一次訪問耶路撒冷聖地(當時處於奧斯曼帝國統治下)之後開始對宗教和猶太民族事業感興趣。他七次訪問聖地,最後一次是他九十一歲時。他大力扶助當地貧弱的猶太人社區,幫助他們建立耶路撒冷舊城牆之外第一個猶太定居點。他慷慨解囊,在耶路撒冷創辦磨坊、印刷廠、紡織廠等,促進猶太人的工商業發展。當地猶太人感激地稱他為“蒙蒂菲奧裏王子”。
這位“王子”急公好義,自掏腰包,在全世界範圍營救和幫助因為宗教和種族原因遭到迫害的猶太同胞。歷史上猶太人常遭到所謂“血祭誹謗”,即有人指責猶太人殺害基督徒,用基督徒的血從事魔鬼崇拜。這種源於迷信和偏見、無中生有的冤案在很多國家(包括俄國和英國)都發生過,往往激發兇殘的反猶運動。1840年,大馬士革有猶太人遭到這種荒唐指控。無辜的猶太人,包括許多兒童,遭到酷刑折磨。蒙蒂菲奧裏跑到奧斯曼蘇丹那裏告御狀,救下已經下了死牢的囚徒。1858年,蒙蒂菲奧裏在羅馬營救了一位蒙冤入獄的猶太青年。為了救人,他還去過羅馬尼亞、摩洛哥等地。在這些地區的猶太人心目中,這位英國爵爺就是“彌賽亞”。
不過,我寫《耶路撒冷三千年》這本書,不是因為我的英國猶太人背景。我是以歷史學家的身份來寫這本書的。我要寫的不是猶太史,不是鼓吹猶太復國主義的史書,也不是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的史書。這樣的書已經很多了,大多都有嚴重的侷限性。我決心要寫的,是一本完全中立的耶路撒冷城歷史,要涵蓋所有的宗教和教派,從異教迦南人、羅馬人、亞述人,到猶太人和基督徒;從亞美尼亞教會到天主教和新教,還有穆斯林;從巴比倫人到希臘人到奧斯曼人、英國人和現代以色列國家。本書應當説是儘可能地保持中立了。
寫這樣一本書當然是很大的挑戰。首先,關於耶路撒冷的書已經有很多,但大多隻覆蓋較短的時段或具體的社羣。所以已經有關於耶穌在耶路撒冷的書,有關於大衞王或巴以衝突的書,或者關於巴勒斯坦人的書、關於羅馬統治下耶路撒冷的書,或關於猶太人的書。但在我之前,還沒有一本關於整個耶路撒冷通史的好書。這是我面臨的挑戰。
我要寫的是耶路撒冷,所以我必須既寫事實,也記錄神話,因為往往真相和謊言/神話對耶路撒冷的人們同樣重要。這本書必須覆蓋這兩方面。這很重要,因為即便今天耶路撒冷也非常重要,仍然有人願意為了它的歷史而死。所以我面臨的挑戰非常艱鉅,我必須非常努力地工作。我花了一輩子時間努力做研究,去耶路撒冷實地考察過很多次,在那裏一待就是幾個月。落筆寫作花了三年,這三年裏我簡直廢寢忘食,腦子裏一直想着它。我一定要把這本書寫好。我的理想就是寫這樣雄心勃勃的大書。
説到對巴以衝突的“立場”,我沒有任何立場。 我是歷史學家,我的使命是記述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和正在發生的事情。本書覆蓋了從公元前5000年到21世紀(也就是內塔尼亞胡和阿巴斯的時代)的耶路撒冷城市史。關於巴以衝突,我要説的是,只有衝突雙方都承認彼此的真實歷史敍述,才有可能達成和平。也就是説,巴勒斯坦人必須承認,猶太人在耶路撒冷建造了兩座聖殿,從公元前1000年起就在這裏統治了好幾個王國。猶太人也必須承認,穆斯林在這裏建造了兩座偉大清真寺,並在阿拉伯哈里發時期、薩拉丁時代、馬穆魯克時代和奧斯曼帝國時期一直統治着這座城市。
雙方都有古老的、真實的主張權和自己的歷史敍述。雙方都不應當貶低或無視對方的歷史。猶太人在聖城有相當恆久的存在,對聖城的崇拜也有超過3000年曆史,猶太人有充分的權利在這裏建國。巴勒斯坦的穆斯林和基督徒在耶路撒冷的歷史至少有1500年,他們尊崇這片土地、這座城市,他們也有充分的權利在這裏擁有自己的國家。雙方都有權把耶路撒冷視為自己的首都,所以我相信“兩國方案”仍然可行,並且是唯一有前景的方案。
“兩國方案”現在看起來好像已經無望了,但我相信它是完全可行的。即便是特朗普的宣言(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也不能阻止“兩國方案”,因為它仍然是為兩個民族取得和平與自由的最佳路徑。和平與自由是最重要的。“兩國方案”要想成功,巴以雙方都需要正直、勇敢的領導者,而今天兩個陣營完全沒有這樣的領導者。內塔尼亞胡政府試圖維持現狀、避免冒險。以色列需要勇敢的、嶄新氣象的領導者,才能在和平進程裏取得進步。以色列人民也需要接受“兩國方案”,需要從權勢過大的(約旦河西岸)猶太人定居者手裏奪走權力。
而在巴勒斯坦方面,自20世紀30年代耶路撒冷的大穆夫提時代以來,巴勒斯坦的領導者就一直很無用。他們每一次都與機遇失之交臂,錯失了太多機會。以色列領導者至少還保護了自己的人民,而巴勒斯坦領導者一次又一次深陷於貪得無厭的腐敗和派系鬥爭,對自己人民的和平與幸福不管不顧。
但在歷史上,變革總是有可能一夜之間發生。和平貌似無望而遙遠,但變革完全可能降臨。這都取決於什麼樣的人會接替內塔尼亞胡和阿巴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都需要有勇氣的領導者,而今天雙方的領導者都缺乏勇氣。
2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都宣示耶路撒冷為自己的首都。您覺得這能行得通嗎?
我相信行得通。事實是,從人口構成上講,今天的耶路撒冷是一座非常猶太化的城市,猶太人占人口的絕對多數。耶路撒冷事實上也是以色列首都,自從1948年就是這樣,或者至少從1967年就是首都了。但耶路撒冷也是聖殿山的所在地,耶路撒冷是伊斯蘭教的第三大聖城,是巴勒斯坦人的宗教之都。任何一種和平協議都必須讓巴以雙方分享耶路撒冷。最近一輪有意義的談判,就是埃胡德·巴拉克與阿拉法特、阿巴斯與埃胡德·奧爾默特的談判,就談到了分享耶路撒冷的問題。
當然這肯定是很困難的,所以耶路撒冷地位問題一直都得不到解決,要留到最後。但巴拉克和奧爾默特在談判中提出的是很慷慨的方案,主張分割老城區,但阿拉法特和阿巴斯拒絕了這樣的提議。
換句話説,以色列人提出了風險很大但很勇敢的方案去爭取和平,但巴勒斯坦領導人拒絕了,説明他們寧願要目前的僵局,也不要真正的妥協。這不是振奮人心的局面。我相信內塔尼亞胡不會再提出巴拉克那樣慷慨的妥協方案了。
3 在以色列建國的過程中,英國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特朗普最近宣佈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這會起到什麼作用?
在以色列建國的過程中,英國發揮的作用很複雜。英國慈善家和權貴,比如我的祖先摩西·蒙蒂菲奧裏爵士(他在《耶路撒冷三千年》書裏有很多戲份,在1860年耶路撒冷新城的建立過程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以及帕默斯頓勳爵、迪斯雷利、勞合·喬治、貝爾福和丘吉爾等政治家,對耶路撒冷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發展貢獻極大。他們讓大量西方基督徒關注耶路撒冷,參與建設耶路撒冷併到那裏朝聖。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於1917年承諾:A 與俄國分享耶路撒冷。B 將中東的很大一部分交給哈希姆家族這樣一個二流勢力。C 承諾幫助建立猶太人家園。
英國之所以作出這些互相矛盾的承諾,是因為在1916至1917年英國急於打贏戰爭,要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法國和英國都承諾要幫助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家園。這是英法在政治上的務實,也符合歷史的道義。當然條件是要承認生活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的權利。
1917年12月,英國軍隊佔領耶路撒冷,此後就允許全世界猶太人移民到這裏。但到1939年,英國人逆轉了這項政策。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國人的政策先是引發了阿拉伯人起義,然後猶太人也武裝起義。最後暴力衝突迫使英國人離開巴勒斯坦。
耶路撒冷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千里之外的帝國統治者決策的的影響。這些帝國統治者的名單中包括居魯士大帝、亞歷山大大帝、君士坦丁大帝、蘇萊曼大帝、貝爾福、勞合·喬治、斯大林、杜魯門和特朗普。各大帝國統治者的決策影響和改變了這座城市。耶路撒冷的歷史始終在演化,從來沒有靜止過。
至於特朗普對耶路撒冷作為以色列首都地位的承認,我覺得這不明智、很笨拙,也沒必要,因為在中東,你要別人做一個妥協的話,你自己也必須做一個妥協來交換。但另一方面,巴以和平進程原本已經僵死了,所以特朗普的行動也許會讓事情有一個新的積極的轉機。特朗普的聲明承認了耶路撒冷今天已經主要是一座猶太人城市,事實上已經是以色列首都,但特朗普的聲明很謹慎,沒有排除巴以分享耶路撒冷的和平方案的可能性。特朗普也許已經要求以色列做一些讓步,我們還不知道內情。既然巴勒斯坦領導人阿巴斯和哈馬斯現在沒有能力做決定,那麼也許巴以局勢會發生一些新變化,讓沙特、約旦和埃及參與進來,那樣對局勢會有幫助,那樣也許是未來的方向,也是希望所在。我目前很悲觀,但在人類歷史上變革可能會來得出其不意得快,所以我永遠不會放棄希望。
我對《耶路撒冷三千年》這本書非常自豪,它已經翻譯成48種語言出版。我喜歡寫歷史書,尤其是這本。我的《羅曼諾夫皇朝》《斯大林:紅色沙皇與他的宮廷》和《葉卡捷琳娜大帝與波將金》也會推出中文版。我剛寫了“莫斯科三部曲”小説,這個寫作過程也讓我很開心。這三部小説也會有中文版。
4 在現當代以色列人當中,有您崇拜的偶像嗎?您為什麼喜歡他們呢?
我當然有自己的偶像,有一些偉大的以色列英雄,他們願意做出犧牲和妥協,願意去尊重巴勒斯坦歷史與人權;也有一些以色列英雄願意去保護和保衞以色列;還有摩西·達揚、拉賓和佩雷斯那樣的人。這些人就是我尊崇的英雄。
但在中東,做妥協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拉賓和埃及總統薩達特遇害就是例子。這也是為什麼阿拉法特和阿巴斯等巴勒斯坦領導人害怕作出必需的妥協的一個重要原因。
5 耶路撒冷歷史極其複雜,涉及多種宗教和民族。為耶路撒冷寫歷史一定很難保持平衡,很容易得罪人。您是如何努力維持客觀中立的呢?寫這本書對您理解今日中東有什麼幫助?
要想做到中立當然非常難。但我相信我的書是最接近中立的狀態了。我希望讀者朋友讀這本書的時候也會這麼覺得。它的確講述了阿以雙方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黑歷史,而且也不限於今天的衝突雙方,還講了羅馬人、亞述人、奧斯曼人,當然還有英國人的黑歷史。寫這本書是一項非常困難但激動人心的工作,是一項艱鉅的使命。我的工作就是查閲最原始的資料。我不能簡單地重複那些蹩腳的、懶散的、有偏見的史書裏的故事和錯誤,我不能重複以色列民族主義者或者巴勒斯坦權力結構與哈馬斯傳播的那些神話。我需要去尋找真相,並勇敢地表達真相,我不能害怕自己會因此不受歡迎。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因為我堅信,只有那些堅持否認猶太人在耶路撒冷歷史的巴勒斯坦人認識到了歷史真相,並且那些以色列民族主義者承認了巴勒斯坦人在耶路撒冷的傳統,只有這時才能締造真正的和平。
6 您本人信教嗎?對今天的以色列人,猶太教對政治有多大影響?
我本人是猶太教徒。我的祖先有來自西班牙、葡萄牙和摩洛哥的塞法迪猶太人,也有來自俄羅斯的阿什肯納茲猶太人。我對宗教不是特別在意。不過我會慶祝猶太教的主要節日。
在今天的耶路撒冷,宗教仍然非常重要,並且正統和虔誠的猶太教徒越來越強勢地主宰了耶路撒冷的宗教生活。與此同時,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宗教原教旨主義都在增長,這不是好事。信教的人往往很固執,很難做出政治妥協。這也是耶路撒冷越來越四分五裂、憤怒和不寬容的原因之一。
7 您在寫《耶路撒冷三千年》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這些發現會改變我們對中東歷史的認識嗎?
這本書裏有很多新的史學發現和考古發現,這些都會幫助我們理解歷史。
8 納粹屠猶的經歷之後,歐洲猶太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還會有困擾嗎?他們同意以色列國家和猶太復國主義的理念嗎?
自從耶路撒冷於公元70年被羅馬人攻克之後,就有了反猶主義。反猶主義的歷史非常悠久。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之後,反猶主義就成了羅馬和拜占庭帝國官方政策的一部分。納粹屠猶只不過是基督教反猶主義最壞的一個例子而已。
公元70年以後,猶太人就渴望返回耶路撒冷,回到錫安。有人説猶太復國主義僅僅在19世紀90年代才誕生,或者説猶太復國主義僅僅是納粹屠猶的結果,這都是神話。但反猶主義當然讓猶太復國主義變得更有説服力和號召力。但今天在21世紀,有了新的反猶主義,原因有很多。
批評以色列,並不意味着反猶。我本人一直在批評以色列政府。但如果用古老的反猶主義陳詞濫調和言辭來攻擊以色列、鼓勵攻擊猶太人,就是反猶主義了。類似地,否認猶太人和其他民族一樣有權擁有自己的國家,就是反猶主義。
至於猶太人的觀點,這麼説吧:沒有一件事情是全體猶太人能一致同意的。對以色列批評最激烈的一些人,恰恰就是猶太人。美國和歐洲的大多數猶太人都會批評和質疑以色列政府的很多決策,尤其是批評定居者和民族主義者越來越大的影響力,以及批評哈雷迪猶太教(極端正統猶太教)在以色列政府中的作用。美國和歐洲猶太人希望以色列是一個世俗國家。不過以色列仍然取得了偉大的、驚人的成就,今天的以色列是一個民主國家和區域強國。大多數猶太人都對以色列的存在感到高興,並以自己的方式支持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