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在微信羣炫富,春節撕逼場面又要上演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1-20 11:39

微信羣使得分離在各地的親友重聚,古老的村莊也被納入到網絡社交。北漂的作者加入了家鄉微信羣,短暫熱鬧過後,一場炫富引發了罵戰,羣自此沉寂下去。
2014年的一天中午,老家的寶聚哥把我拉到新建的家鄉微信羣。大家剛進來時都激動不已,輪番發紅包。我點開羣成員信息,一個一個放大他們的頭像:在無錫焊船的雲峯兩口子,去西安開早點鋪子的慶收叔,在鄭州念大學的小英,在常熟服裝廠剪線頭的玉潔嫂……
不斷有人往羣裏拉人,到了傍晚五六點,羣裏已經有70多個人。每進來一個新成員,其他人都要和他聊一陣子。有問近況的,有要求發紅包的,信息一條一條蹦得飛快。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大夥兒聊着天開着玩笑,好像是小時候在村子裏,所有人端着碗,立在村口一片空地上。
我們村很小,從東到西兩條街道、四排房子,不過幾十户人家。為了討生活,村裏大部分人常年生活在全國各地的十幾個大中城市:讀完書在城裏安家的,四處打工的,做點小買賣的。我從小體力弱,咬着牙也扛不動一袋麥子,自覺紮在書堆裏,一路讀完所有學歷,留在了北京。雖然離開縣城十幾年,我對老家一直懷着眷戀之情,有事沒事就跑到網上看看“夏邑貼吧”,瞭解下縣長換沒換,最近又發生了哪些大事。
剛被拉進羣時,我興奮地像回到了童年。原本打算晚上看書,卻抱着手機一直看到凌晨十二點半。大家問的問題也都套路:怎麼這麼晚還不睡,生意怎麼樣,那邊天氣怎麼樣,打算啥時候回家。
玉潔嫂子在服裝廠幹夜班,她邊給褲子剪線頭,邊在羣裏和人鬥嘴。羣裏大部分人文化程度不高,喜歡發語音消息。只要點開一條,這些信息自動播放起來,我的房間便響徹着鄉音。我閉上眼聽着,直到睡意襲來。
最初,羣裏最活躍的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三哥。他跟隨建築隊在雲南修橋,下工後,睡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房裏。沒有電視可以看,只要不幹活,他一雙眼睛兩隻手都掛在手機上。三哥脾氣好,話也稠,誰説點什麼,他都要搭話。遇到下雨不出工,他從早和人聊到晚。後來他們建築隊去了昭通的山區,信號不好,他插話的次數少了。
不久後,整個微信羣裏的核心人物變成了春風哥。
就像小偉他們形容的那樣,在羣裏,春風哥就像我們的“村長”。
春風哥和我爸是一代人,只是輩分低一些,但他很有禮貌,孫子都念幼兒園了,見到我依然一口一個“爺爺”,這讓我聽着挺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誰把他拉進羣裏,進來他先喊了一嗓子:“我日,誰拉的羣,我咋不知道。”説完他在羣裏發了個100元的大紅包。紅包幾秒鐘被搶光,幾個人跳出來,送花的,鼓掌的,誇張老闆闊氣。春風哥又埋怨起他兒子大帥為什麼不拉他進來,因為他發現大帥也在羣裏面。那晚聊天的氣氛非常活躍,我忙着備課,收工後進羣裏看了下,已經好幾百條未讀消息。
其實,自從三哥不怎麼上線之後,這個羣已經沒之前那麼熱鬧了。春風哥的加入給這個羣帶來了一縷“春風”。
聽村裏人説,春風哥唸書時就心眼活泛,十七、八歲跟着他舅在商丘賣胡辣湯,長了不少見識。二十多年來,他一人在煙台、廣州、寶雞幾個地方賣水果、開出租,後來效仿隔壁村那些暴發户,在南京盤了個店鋪賣煙酒。
據説春風哥在南京的煙酒店很小,像板凳上的楔子夾在鬧市裏,不過春風哥很講排場,老家裏不管誰去南京找到他,他都好吃好喝招待,走時還塞上條好煙。
春風哥在羣裏也很懂得搞活氣氛。那些不怎麼説話的人,他總會主動在羣裏點名,開他們的玩笑。譬如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咋沒見到如意出來過,忙啥呢?忙着和他老婆吵嘴呢?”如意的媳婦是聾啞人,他這句話立刻讓羣裏笑成一片,如意也笑着上來罵他,其他人紛紛編造其他段子,羣裏湧現出好幾個平時聽不見的聲音。
並且我還發現,春風哥在羣裏轉發的內容也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堂哥是個大老粗,有時候會發露點的女人視頻到羣裏,每次都被羣裏的女人們罵個狗血噴頭,他又樂此不疲;慶收叔在武漢做清潔工,轉發的帖子全都是“震驚體”,並且多數是弘揚孝道的內容:“哭靈女一席話罵醒天下不孝子”,“這樣的兒子,還是人嗎?”……
春風哥很少發這些內容,他不知從哪找到一些關於家鄉的新聞,譬如哪裏又發生了交通事故,縣裏未來一年要出現哪些新變化等等,這些內容和大夥兒更貼近,因此每次都有人圍觀,發表兩句觀點。
春風哥理所當然成了我們羣裏的“紅人”,有時他可能在忙,一個上午沒有説話,羣裏就有人問“春風在弄啥呢?”連一向咋咋呼呼的玉潔嫂也很服他,隔三差五和他在羣裏拌個嘴,語氣是温柔的。
被封“村長”以後,春風哥受到的關注更多了。他回報這種信任的的方式,是時不時發紅包給大家,他出手從不像其他人那麼小氣,兩塊錢恨不得分成200份來發。他發出的紅包從來都是10元錢以上。我也搶到過春風哥的紅包,老老實實向他道謝,他很高興地回覆:“你看,還是人家大學生講究。暑假來南京玩兒吧,全兒。”
之前,我和春風哥的交流不多,並且我知道,我爸內心對春風哥有些意見。
我讀小學時,有一年除夕,春風哥端着飯碗來我們家串門,我家包的是韭菜雞蛋餡兒餃子,而他碗裏是純肉餡的,“一片葱花我都沒讓彩雲加,影響肉味兒”。
我們全家人心事重重,扒着自己碗裏的餃子,沒人搭話。等他走了,我爸才把憋的一肚子火發了出來:“看把他能上天了,不顯擺顯擺,別人就不知道他吃得起肉嗎?”我爸固執地認為,春風哥這個人一輩子太張狂,缺少莊稼人的本分。
我那時覺得,我爸太偏激,對春風哥有刻板印象。春風哥在微信羣裏,也會偶爾唱高調,譬如發個自己在店裏自斟自酌的視頻,配上一句話:二兩小酒,常喝常有。對這些,我表現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畢竟人無完人,能有人熱心做事,把全村人籠絡起來,高調點也不為過吧。
沒多久,春風哥的孫子所在的幼兒園選“少兒之星”,春風哥把投票的帖子分享到羣裏,説一天有三次機會,讓老少爺們兒都行動起來。我很認真地為他投了三次,還轉發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平時羣裏有誰求着點贊,或者是喊別人去“拼多多”上砍價的,我看都不會看。那次轉發到朋友圈的不止我一人,看得出,在老家人心裏,春風哥的威望還是很強的。
2019年春節,春風哥回家後,置辦了不少年貨,村裏的成年男人都被請去喝酒。每家派一人,在他們家的客廳裏坐了三桌。我也去參加了酒席,我爸説,春風哥來我家叫人時,點名讓我過去。
踏進春風哥家的大門,我被院牆上的高功率燈泡晃得眼暈。農村人喜歡吵吵嚷嚷,滿院子都是人,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種場面了。除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還有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起來有些拘謹,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他坐着,上衣釦到了脖梗,手裏捧着春風嫂子遞過去的一杯茶,有些尷尬。我懷着喜悦在人羣中搜索着,看到同樣讀完書在外地工作的小凱和偉建,和他們站在了一起。
春風哥兩口子光彩照人,特別是春風哥,雙面絨的中山裝上還別了一枚金燦燦的胸針,在燈光下特別惹眼。他忙不迭給大夥兒遞煙,見到我一個勁兒地笑:“喲!大學生來了,你哥我可真有面兒!一會兒你和偉建別瞎跑,坐我旁邊。”
等開桌了我才知道,那個尷尬坐着的男人,是春風哥女兒翹翹男友的父親,南京市裏人。春風哥把他請到正對客廳門口的上座,他坐在旁邊,我和偉建分別坐在他們兩側。
所有人動筷子之前,春風哥隆重地向他的親家介紹了我和偉建這兩個“門神”。他操着經過改造的“商丘普通話”,“親家,這個是中國科學院的博士後,這個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博士,都是我親弟弟!俗話説,朝裏有人好做官。咱以後日子還能差了嗎?”
男人一看也是實在人,聽完介紹對我們笑笑,似乎不敢和我們的目光相遇。我和偉建對視了一眼,都挺不自在。
那頓飯我吃得五味雜陳,春風嫂子想必在菜品上費了不少心思,桌上還有我們鄉下見不到的扇貝、帶魚,但每道菜似乎都帶着一點苦味。小時候出門走親戚,我爸常把我叫到大人跟前,背“牀前明月光”, 長大後,那種被人拿來給自己增加砝碼的經歷,我已經很少遇到了。
席間春風哥循循善誘地問我和偉建,博士畢業後是個什麼級別的幹部,是不是比我們縣長還牛。他似乎在等着我們侃侃而談,偉建和我都不怎麼答腔,笑一笑,敷衍兩句,就和桌上其他人聊起來。
春風哥滿腔的豪情似乎總想發泄出來,中途,他舉着杯子,讓大帥提一瓶酒跟着,去其他桌敬酒。為顯示這桌菜造價不菲,他向人詳細列舉了食材的採買流程、扇貝和生蠔的價格。像是為了加深印象,桌上“天之藍”白酒的價格,春風哥特意講了兩遍。
吃完飯,我打算回家,春風哥叫住我和偉建。他對大夥兒説,大過年的,沒有煙花助興怎麼説得過去。我們跟着大帥去了他們家雜物間,將一件又一件煙花搬出來。東風哥指揮我們把煙花抱到村裏最寬的一條街道上,説讓老少爺們兒都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煙花。那晚,煙花樁子從春風哥家門口一直襬到村頭,浩大的聲勢引來全村人的圍觀。大帥喜氣洋洋地給圍觀的男人們遞煙,春風哥則揹着手和自己的親家站在不遠處,他呵呵笑着,好像嘴裏塞了兩個雞蛋,根本合不攏,不時揚手示意親家看天上的煙花,像閲兵典禮上領導身邊的陪同。
我想,這場宴請讓他在鄉親們面前、在親家面前都掙足了面子,翹翹的婚事看來志在必得。
回到家,我看見有人拍了宴席和煙花的視頻發到了羣裏,這自然又引來了一波點贊和羨慕。沒有來得及過年回家的人從煙花裏生出“還是老家年味兒濃”的感慨,七嘴八舌問老家人的近況。玉潔嫂裝作很生氣的樣子,罵春風哥為什麼只喊老爺們兒,婦女也頂半邊天。有人回應説,等春風的親家走了,你把他約出來去牀上打一架。春風哥就坡下驢,説:“説吧,今年酒賣得好,和你打一架要多少錢?”
底下起鬨聲一片,好不熱鬧。我心裏卻有些疙瘩。有人給他捧場,説酒真不孬,我和偉建都沒有吭聲。
在外面漂泊久了,老家才更像一個臨時站台。我們那裏有句老話,“三、六、九,往外走”。過了初五,便陸續有人在村頭公交站等車,整個村子如同花會景區一般,幾天的時間,花一謝,四處的遊客也都散了。
年後回來,我對家鄉羣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讓我意外的是,進城後很長一段時間,羣裏都很沉寂。或許是過年時該見的人都見到了,也或許聊得太久,找不到新的話題,有時候一整天也難得有人在上面説話。突然蹦出一條新鮮事,必然是家紡店裏搞活動,店家要求轉發的廣告。
我又想出現這樣的局面也很正常。我們大學同學羣,也是瘟疫一般,剛成立時熱火朝天了一陣子,很快就冷場了。我們都像魯迅筆下的豪豬,偶爾抱團取暖,等覺得對方身上的刺扎到了自己,又開始疏遠,過自己的日子。
但春風哥似乎有些不甘心。有一回,他在羣裏發了條我們縣要給80以上老人進行義診的信息(不知內容是不是屬實),竟然過了兩天才有人回應,他悶悶地説:“人家義診八成都結束了。”
其實,上次他在家裏請大夥兒吃飯也沒有讓所有人都滿意,三哥看到羣裏的信息時就曾經開他玩笑,叫他“老賣”,也就是賣弄的意思。後來,不時有人管他叫“張老賣”。他輩分低,有意見也不好發作。偉建在和我私聊時,也直言不諱地説,他最煩看到春風哥在羣裏出風頭,不就是有兩個臭錢,燒什麼。
清明節前後,羣裏又恢復了熱鬧。慶收叔發了自己唱豫劇的抖音視頻,收穫了不少鼓掌和玫瑰。春風哥在底下發了個紅包,大家一搶而空。沒有搶到的就喊:“再發一個,老賣!”
春風哥突然提議説:“咱們來玩紅包雨咋樣?誰搶到的紅包最少誰來發,一次發五塊錢。”
這個提議得到了好幾個男人的響應。在老家時,一到農閒,牌場就熱鬧起來,我爺爺家就是其中一個據點。大概所有人走進牌場,腦子裏都篤定兩件事:這些人中間必然有人會輸;要輸的那個人肯定不是自己。
紅包一個接一個“從天而降”,輸了的人要忍着痛,再被人剝一次皮,圍觀的人則興奮地看着,還要剋制住點開紅包的念頭——一旦點了,就意味着要接受遊戲規則。
半天下來,輸的最多的方君先繳械投降:“不玩了不玩了,再玩我今天賣的菜全賠光了。”有人還沒有玩過癮,罵他是不是男人,他潛了水,再不説話。剩下的人七零八落,春風哥也在其中,他哈哈笑着説:“不能認慫,咱明兒個接着戰!”
羣裏的“紅包雨”,也讓我多次想到一個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打酥”。“酥”是一根兩頭削尖的短棒。先在村裏找一塊空地,畫個圈圈作為“城”,參與者每人拿一根木棍,對準“酥”的尖端敲一下,趁着“酥”在半空飛舞,對準它的腰部打一下,使它飛出很遠。 所有參與者敲完自己的那一棒,撿“酥”者站定,將“酥”往城牆裏扔。扔不進去就再來一輪,這樣,“酥”越打越遠,有時甚至越過農田,直到河堤上去。一羣人得意地追着“酥”邊打邊笑,撿“酥”的人看着楊樹稍上下沉的太陽,強忍着不哭出來……
家鄉人除了留下和藹可親的印象,有時候也挺殘忍的。
“紅包雨”只火了十來天,就進行不下去了。每個輸了錢的人,似乎都滿懷怨念。家鄉羣又重新變得冷清,基本成了春風哥家的“後院”。他在裏面曬回收到的茅台老酒,新買的掃地機器人,自己做的雞蛋熗鍋面。雖然回應寥寥,他還堅持不懈地發着,直到一天下午,偉建和他發生了爭吵。
那天晚上,我打開微信瀏覽信息,偶然看到羣裏有動靜,懸在頁面上的是小偉的話:都別嚷嚷了。都是自己家兄弟,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
聽完幾十條語音信息,我才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傍晚時,春風哥和小偉閒扯,説到去年春節回家的往事,小偉哥誇起春風哥家裏的煙花。春風哥難掩激動的心情,説當時自己買煙花一共花了四千多元,説完又加了一句,“明年過年只可能比這個數大”。
偉建突然插話道:“有這個錢,還不如給村裏的老年人買點東西實在。”
春風哥的語氣有些詫異,嘻笑着回答説:“放煙花就是圖個熱鬧,老人看了不也覺得舒心?”
不知怎的,偉建的怒火突然被激起來了:“你放煙花真是讓老人舒心?是為了給你自己臉上貼金的吧。”
春風哥也被激怒了:“咋了,你上學就了不起?還不准我們老百姓過好日子了!”
他們倆針尖對麥芒,一直吵到“誰應該滾出這個羣”的問題上。除了小偉,出來打圓場的並不多,我聽到最後,點開羣成員信息,發現偉建已經自動退出了羣聊。
這件事過後,我們村的微信羣像火災過後的房屋,只剩下一個偌大的空架子。春風哥還在羣裏,也沒有再説過話。大夥兒也好像對老家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不管朝羣裏投多大的石子,都激不起太大水花。玉潔嫂子嘆氣這個羣“蔫兒了”,事實上,她自己也早就“佛系”了。
只有三哥還偶爾在羣裏問一句:“都幹啥呢?出來聊會兒。”他如今從工程隊辭工,在一個口罩廠打包裝,比以前更閒了。如果一直沒人回,他會包個兩塊錢的紅包。紅包很快就被搶完了,但依然很少有人説話。折騰一番之後,他泄了氣:“我日,噎吊鬼(方言,“算了”)吧,這個羣要散夥。”
説這句話時,三哥好像正站在我們村空曠的當街。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走着,打望着,對着家家户户的門鎖嘆氣。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