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與炊煙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1-20 08:37
在記憶和情感深處,故鄉是和炊煙連在一起的。
在中國傳統文化深處,炊煙是鄉愁的代名詞。
背井離鄉後,棲居在大都市一隅,敲打這篇文字,我的眼睛是潮濕的,我的心是潮濕的——我又想家了。
在故鄉,老家那幾間既不美麗,又不壯觀的泥土房,早就湮沒在一排排嶄新鋥亮的紅牆綠瓦之中,卻是我記憶中的常客,是我孤獨靈魂的寓所,是我愛情受傷或事業受挫的撫慰,是我承受了一天不止八小時工作高壓後重新放飛夢想的晴空,是我經歷都市浮躁浸染後心靈重歸平靜的淨土。
有鄉愁,是因為有炊煙;有炊煙,是因為燒柴薪。

就像傳統文化精髓漸漸被遺忘一樣,我的兒女可能炊煙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們當然不懂我內心深處那種刻骨銘心的鄉愁。
柴薪種類很多。稻草、茅草、灌木、木塊、樹根。
在曾經的農村生活中,柴薪地位至高無上。農民一生很大一部分時間都傾注在獲取柴薪的努力上,春夏忙莊稼,秋冬忙柴薪。
儲柴多少,是家庭貧富的一個象徵,是主人勤懶的一個標誌。
柴薪的主要成分是茅草,附近的山坡上就有。那時候,要靠燒茅草度過漫長的冬天和來年的春天。
經過春天發芽,夏天生長,秋天乾枯,初冬正是茅草的收割季節。
茅草易燃好燒。擦燃細長的火柴,一點就着,火勢呼呼啦啦,片刻之間,就把鍋底舔得通紅,把圍坐在灶前的一張張臉蛋映得通紅。菜鍋裏滋滋作響,炒菜的母親手忙腳亂,連呼:小點火,小點火。

茅草煮飯很快,五八分鐘即開。飯開後,要熄一分鐘火,讓水氣落下來,否則容易燒焦,飯還煮不熟。一分鐘後,再添兩把茅草,歇三五分鐘,米飯即可食用了。
揭開鍋蓋,滿屋飄香。最受歡迎的是鍋底的鍋巴,金黃金黃的,又香又脆,壓縮餅乾一樣,嚼起來喳喳作響,是那年代常見的零食。把鍋巴揭下來,父母按長幼順序進行分配,小的得到大塊,大的得到小塊,愛誰多少都全在鍋巴的大小裏。
冬天一到,山坡上的茅草一望無際,金黃金黃的,隨風起伏,綿亙數里。村人早就對茅草虎視眈眈,蓄勢待發了。大家都偷偷摸摸地把鐮刀磨得寒光閃閃,削鐵如泥,可誰都不敢成為第一個吃螃蟹者。
鄉下人老實,大家都不敢做第一,不願做第一。做第一,往往成為別人閒話和攻擊的對象,除非你在村裏有權有勢。可只要有人開了一個頭,片刻功夫,一傳十,十傳百,家家户户傾巢而出,山坡上頃刻之間滿眼都是人,與農忙時田野上的景象一樣壯觀。
以户為單位,各家各户都憋足了一口勁,割起茅草來,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割茅草,既是收割財富,又是比拼家庭實力。山坡上的人兒都隱沒在齊腰深的茅草叢中,只有北風吹來,茅草倒伏,才清晰可見一個個向上翹起的屁股。偶爾有一兩個人站起來歇歇,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但馬上惜時如金,又彎下腰去,飛快地揮動鐮刀。

割茅草分工明確。女人割,男人捆紮,捆紮好後,把一擔擔沉甸甸的茅草挑回家。小孩則把一壟壟散落的茅草抱到一起,放在男人跟前,方便捆紮。老人管後勤,送茶做飯——只是中午那一頓要送到山坡上吃。飯菜做好後,盛在桶裏,送到山上。全家人圍在一起,飯菜放在地上,人坐在柔軟的茅草堆上,匆匆扒上幾口,隨便填一下肚皮,又各司其職,埋頭苦幹了。
有些到了婚嫁年齡的年輕人,趁此機會表達感情。或套近乎,或幫點小忙,但近距離的愛情,往往沒有結果。因為女的要外嫁,男的要外娶,由不得自己作主。過度的貧窮讓父母容易斤斤計較。兩家近了,知根知底,在利益分配上容易鬧出矛盾來,影響關係,甚至反目成仇。
山上的茅草,不出兩天,就被收拾得一乾二淨,山坡像是被剃了一個和尚頭。各家各户騰出一間小屋,把茅草堆進去,碼好,小屋被塞得滿滿的。儲茅草的小屋塞滿了,莊稼人才心裏踏實,有底氣——開春即是農忙,又是雨季。那屋茅草是春耕、夏種、秋收的重要保障。
割完茅草,勤快一點的農民,閒不住,要到十多里外的大山深處打柴。進大山打柴需要集體行動,畢竟那山不是自己生產隊的,相當於在搶劫別人的財富。
一村男人,前一天就約好了。男人進山打柴是大事。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就早早睡下,天沒亮,女人就躡手躡腳地生火做飯。那頓早餐,是罕見的好,可以吃到雞蛋。女人把雞蛋做成荷包蛋。吃了雞蛋,男人就渾身是勁,腿不軟,力氣使不完。除了荷包蛋,女人還拿出兩個雞蛋來,洗乾淨,放在鍋裏和米飯一起煮了。男人出發的時候,給他揣在口袋裏,待路上飢餓的時候當作中餐吃。太陽出來之前,全村上百號男人吆喝一聲,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人多力量大,人多了彼此有照應。進深山砍柴,很容易和當地人發生衝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裏土著希望把柴薪留着,等到春耕農忙,山外人家柴薪缺乏的時候,砍一擔,挑出來賣錢,換回一包鹽,兩斤肉,三五毛零錢。
進山打柴的人多了,山裏人就不敢怎麼樣。如果落單了,一擔柴就可能被沒收了,要空手而歸。
當然,行有行規。砍柴以砍灌木為主。樹是不能隨便砍的,砍了也帶不走,抓到了還要罰款,也從良心道義上過不去。如果你沒有錢,就有可能被脱下衣服做抵押,只讓你穿一條花褲衩回來。
男人把時間算得很準,來回要七八個鐘頭。去一個半鐘頭,回來要挑着柴,路上要歇一歇,要三個鐘頭,砍柴要三個鐘頭,一天的時間剛剛好。

到家的時候,正好夕陽西下。女人早就做好了飯菜,坐立不安地等候丈夫歸來。含蓄一點的,在家等候,時不時地出門外張望,也向先行回來的村人打聽打聽;或者讓孩子到村口守候着,看見男人回來了報個信。潑辣一點的,穿上漂亮衣服,梳妝打扮一番,到村口迎接。
對孩子們來講,最高興的是,父親挑的柴薪中間,可能有野果子和映山紅——這是父親給我們帶的禮物。野果澀澀的,映山紅酸酸的,都帶點兒甜味,很受我們歡迎。父親回來後,要給孩子分配野果和映山紅,完事後,一家才能開飯。分的多少和好壞,一般都是均等的。但均等中有細微差別,野果和映山紅的多少好壞與孩子們的年齡成反比,與孩子們在父母心中受寵愛的程度成正比。
不論勤懶,每户人家都要到山裏打柴,只不過次數有別而已。放寒假了,甚至全家傾巢而動,大人小孩都要到山裏打一次柴。
茅草在暖和的時候燒,灌木在寒冷的時候燒。因為茅草沒有炭火;灌木燒完後可以留下一灶炭火。把炭火盛在廢棄的鐵皮臉盆裏,用來烤火禦寒。把炭火盛在一種特製的火烤裏,晚上可以用來暖被窩,讓一家人度過漫長寒冷的冬夜。
對孩子們來講,燒茅草,可以煨雞蛋。把雞蛋放在茅草燃燒過後的灶灰裏,三五分鐘就熟了,剝開來,特別香。如果火大,有可能聽到“砰”的一聲響,雞蛋就炸裂開了。取出雞蛋時,就只剩一半了,讓人惋惜,讓人心疼。雞蛋不是想煨就煨的,只有在過生日或者過節,尤其是端午節那天——家境富裕一點,煨個雞蛋,父母沒有那麼計較。
燒灌木,可以煨紅薯和芋頭。紅薯和芋頭都是自家種的,家家户户都有,所以父母顯得大方些,對我們煨紅薯和芋頭睜一眼閉一隻眼。不過要留好種子,煨時要兄弟姐妹都有份,不能吃獨食。
在灶灰中間扒出一個坑來,把紅薯和芋頭挨個放進坑裏,再用火鉗扒過來一層炭灰,敷蓋在紅薯和芋頭上。十多分鐘後,紅薯和芋頭就熟了。取出來,香噴噴的,吃起來,又暖又甜。吃過後,我們嘴邊和臉上塗滿了灶灰,像小人書裏的張飛和李逵。

每年春節回家,父母都不忘給我們煨上一些雞蛋、紅薯和芋頭。母親説,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我吃點兒,只是象徵性的了,讓父母的愛有着落。但小朋友喜歡那種她從來沒有吃過的味道,樂此不疲,一張白裏透紅的臉吃得烏七抹黑,讓家人們善意的笑聲炊煙一樣,飄滿房屋,飄滿村莊。
孩子説那是她吃過的最好的雞蛋、紅薯、芋頭。每年底,我也以此為誘餌,吸引她回農村陪爺爺奶奶過年。
現在家鄉一般都不燒柴薪,改燒煤氣了。燒柴薪成為窮酸的標誌,我們那兒都已經摘掉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了,沒人再願意戴一頂窮帽子。
以前冬天被割得乾乾淨淨,光光禿禿的山坡,已經長滿了茅草,風一吹,錢塘江的潮水一樣,起起落落,美不勝收。茅草裏出沒着野豬、野雞、野兔等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帶給人們異樣的驚喜。
一些頭腦活絡的農民,開始在山坡上種梨、種桃、種李、種枇杷。有些果樹已經有些時間了,長大了,開始開花結果。我看到山坡上長滿了果樹,但沒看到果子——每次回家,我都錯過了果子生長和豐收的季節。但我想,那個季節很美,花果飄香,蜂歌蝶舞,充滿春的生命氣息,夏的生活氣息。
家裏平時燒燃氣,可小時候的柴火灶還保留着。過年的時候,我們回去,父母既燒燃氣,又燒柴薪。煤氣用來煮飯,柴火用來炒菜。不僅因為柴火炒菜味道好,更因為父母知道,我們回去,嘴饞,想重温舊夢,要吃煨雞蛋,煨紅薯,煨芋頭,這些在城裏難得吃上一回。
燒柴了,就能看到炊煙在嫋嫋升起,在村莊上空飄蕩,成為一道熟悉的、美麗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