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 · 見 | 李陀 毛尖對談:從新舊哪吒電影説起_風聞
娱志TheReview-娱志TheReview官方账号-用我们的方式爱娱乐2020-01-21 17:00
作者 | 李陀、毛尖
編輯 | 華實
米迦勒
大年初一,《姜子牙》以封神宇宙第二部的身份,即將上映。據説,《姜子牙》預售已達3000萬,僅次於《唐人街探案3》。該系列第一部《哪吒》,在2019年暑期狂卷50億票房,全新的技術手段,與電影語言,讓國漫電影未來可期。“娛志”2019年暑假也推出過評論《審片室 | 越發成熟的製作水準與市場化能否真的帶來國漫崛起》****。大部分觀眾,被“我命由我不由天”這樣的口號,魔性洗腦。相反,關於影片的批評,主要集中在2019新版對老版(1979年)精神的徹底殲滅。與舊有制度的徹底斷裂,轉化成市場邏輯主導的家庭倫理,哪吒的“反骨逆鱗”,降維成“小魔童的精裝修”。這是一種極致的“好萊塢化”的努力。儘管如此,在李陀和毛尖看來,《哪吒》“顛覆古典動漫的繪畫性”的意義,不可被低估。不過,若把它放在”作者電影”的脈絡裏,兩位老師對封神宇宙系列,能夠創立出與“好萊塢不同的一條路”的新語法和新語言,充滿期待。
在社交媒體對武漢新型肺炎表現出一片恐慌的情況下,我們不妨在家裏煲煲劇,看看書。今日,娛志在《姜子牙》即將上映的前夕,重磅推出影評界兩位巨匠李陀和毛尖兩位老師圍繞《哪吒》電影的對談。此次對談原載於《文藝爭鳴》2019年第12期,感謝毛尖老師和“文藝爭鳴”微信公號授權轉載。
毛尖:李陀老師,一直渴望和您聊聊電影,因此,一聽説您在紐約也看了最近國內的大熱電影《哪吒》,而且“從頭到尾有一種怒意”,我就來勁了。《哪吒》公映以來,差評聲很弱,雖然在各路好評中有些是讚歎有些只是好感,不服氣的聲音也有,主要集中在“不信命的主題太老套”,“傳統哪吒形象被慈父慈母架空”“中二少年奪走了哪吒的魂魄”等等,所以,能不能請您仔細談談,你的怒意主要因為什麼?除了電影本身,您的怒意和這部電影天南地北收穫的好評有關嗎?
**李陀:**其實我在看影片之前,還是有很高期待的,雖然已經知道有很多爭論,可我想,片子那麼受歡迎,還好評如潮,一定有理由,就算達不到《千與千尋》《尋夢環遊記》的水準,總是那個方向吧?可是,坐在黑暗裏,緊盯住銀幕,我的期待和興奮迎來的是一盆涼水——**怎麼是那麼一股熟悉的好萊塢的味兒啊!**不過,我使勁替哪吒辯護,替餃子辯護:怎麼了?怎麼就不能學習好萊塢了?當年特呂弗不也是好萊塢的粉絲?沒有希區柯克,能有特呂弗嗎?人家餃子也許就是動畫裏的特呂弗啊,中國動畫能融進好萊塢的好東西,創造一種動畫的新語言、新境界,這是可能的啊!往下看,別帶那麼多成見。
但是,讓我尷尬的是,銀幕上的哪吒,還有哪吒的故事,每一次的演化和推進,都讓我的辯護變成強詞奪理——如果我再堅持,就成了狡辯,於是,我的期待和興奮在一盆又一盆迎面澆來的涼水裏變涼,而且開始惱火,這和我期待的《千與千尋》《尋夢環遊記》那種努力不但差太遠了,而且簡直是背道而馳——**人家的動畫是那麼民族化(又那麼國際化),**那麼民間化(骨子裏又有那麼飽滿的當代生活的現實感),可我們竟然把哪吒的故事從形象設計、情節設置、佈局謀篇到主題思想,都那麼努力地追求好萊塢化,幾乎要把中國的動畫片轉化為好萊塢電影的某一類亞種。這和我的期待不但完全相反,而且超出了我的想象。大概,**是這個感覺和焦慮讓我的情緒漸漸轉化成了一種“怒”,**是怒其不爭,還是怒其過爭?我也説不清楚。
**毛尖:**李陀老師您的感受,我全部認同,不過,我也老實説,看電影的時候,我沒有那麼自覺,而且好幾次還讚歎了一下,比如,敖丙世界的重新構造。哪吒和敖丙的黑白雙生雖然也是一種套路,但是敖丙和哪吒的雙男主鑲拼,以及下轄的太乙真人和申公豹雙拼,在電影結構和新世界的設定上,打開了陰面人物的弧光和造型,毫無疑問夯實了這個系列劇的地基。我自己也是四十年前版《哪吒鬧海》的粉絲,但是1979版哪吒相對單一,不是特別具有系列劇的母板基礎,所以,**新版哪吒讓人覺得有了銀幕世界的層級構造,雖然這個小宇宙的世界觀確實是好萊塢的。**但話説回來,在今天,如果一直要想着避開好萊塢,可能是一種更大的好萊塢陰影,因此,如何處理好萊塢是一個新議題,這次,跟特呂弗和希區柯克的相遇又不同。
**李陀:**和好萊塢相遇?《尋夢環遊記》是個不錯的相遇。
**毛尖:是,您提到的《千與千尋》《尋夢環遊記》,節奏和起承轉合上,確實也非常好萊塢,但確實人家自己的舍利子顆顆在場,我對新版哪吒最大的不滿是,對經典情節和經典人物關係的放棄。比如説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情節,多麼驚心動魄又氣勢奪人,但今天都在父慈子孝的框架裏消失了,《封神演義》的精氣神讓渡給了中二不信命,實在自降格局。**還比如,2019版和1979版相比,父親變慈,僕人變蠢,老百姓變壞,活生生把一個天神故事降維成一個家庭劇,這是當代電影中最壞的一部分,什麼故事最後都往家庭往倫理上縮微,這方面,本來中國故事是最能提供一些新想象的,因為我們有超克人情的神魔,天人關係,可惜了,現在都被改寫成了更商業的人物關係,片中的情感轉折也完全掐着賣點走,一言以蔽之,哪吒原來的反骨逆鱗變成了小魔童的精裝修。當然,整部片子的完成度在這些年的國產動漫中還是數一數二,衍生指數也數一數二。
而我特別想問李陀老師的是,在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中,很多人提到,新版哪吒的電影形式和電影語言都非常現代化,這就馬上讓我想到了當年您和張暖忻合寫的那篇極為重要的文章——《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從電影史上看,怎麼強調這篇文章的重要性都不為過,它既是當年第四代的藝術宣言,也是開啓中國電影語言自覺的綱領。那麼,我想問的是,您怎麼看今天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問題,**在當代的“電影語言現代化”大潮裏,該如何面對好萊塢的大他者?**我的問題和當下的觀察相關,這些年獲得影迷和專業人士認可的絕大多數中國電影,經常在評論中獲得如下嘉獎:電影語言高級,或者説,現代化,比如姜文的電影婁燁的電影,比如《白日焰火》《羅曼蒂克消亡史》這種跨類型跨抱負電影,還比如各種地上地下藝術片。反過來,更受普通觀眾歡迎的電影像《戰狼》系列,《流浪地球》科幻類,都不怎麼追求電影語言,所以,對於當代國產片而言,要催生《我不是藥神》這樣的電影,是不是需要新綱領了?我知道不能把你們當年的革命性綱領和今天的問題扯一起,但是很期待李陀老師能談談當下中國電影的新問題,我知道這些年您重新在關注銀幕現實主義。
**李陀:****銀幕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好,新鮮、明確,讓人充滿想象空間,我很喜歡。**另外,這個提法,也給人一種誘惑,想去重新檢討電影史,重新思考“什麼是電影”。不過,接過你的話,我還是先説幾句哪吒。
我看《哪吒》的時候的一個不安(或者説焦慮),也是因為這部片子的假叛逆。哪吒是中國文化遺產裏少有的叛逆形象,和孫猴兒孫悟空,正好一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天上地下造反,是中國神話中相互映照又各有異彩的雙璧。有意思的是,這兩個都不是正常人,亦妖亦神,可説起他們倆,人人都會覺得十分親切,好像他們不是一種文化想象,而是現實中的熟人。這在中國神話形象中是很少見的(也許只有“狗咬呂洞賓”的鐵枴李等幾個少數形象有此殊榮,不過其內涵的意義就差多了,不能比),是非常特殊的。為什麼會這樣?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滿足了千千萬萬人內心裏隱藏的一種渴望:我也可以做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人的慾望和願望千千萬萬,其中這個渴望可以説最可貴,何況,這樣的渴望今天已經“全球化”,對於活在所謂“後現代”環境裏的所有世界人有了特殊意義,是現代人內心裏的隱藏很深,又少有機會來表達的一種衝動,所以悟空和哪吒已經是全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當然,這就看我們的藝術家,能不能讓他們好好活下來,而且賦予他們今天才有的新品質、新意義了。在看《哪吒》之前,我就是帶着這麼一種強烈的期望走進電影院的。所以,看到哪吒變成了一個你説的外國味兒十足的小魔童,真是失望極了。也許一般觀眾難以察覺,可是對於我們這些對電影有過一點研究的人來説,餃子和他的團隊為這個小魔童編織的一切,都再熟悉不過了,不但其中的家庭劇結構模式,推進敍事的邏輯,戲劇衝突的內核,帶有一股邪氣的造型設計等等,其實一點都不新鮮,**基本都是好萊塢電影裏的慣常招數和套路。**現在觀眾覺得這個哪吒新鮮,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個新哪吒,評論界甚至有人説是當代中國的超級英雄,這裏頭的誤會可也太大了。
當然,能有這樣的超級誤會,不簡單,是另有原因,説清楚並不容易。其中你關心的電影語言問題,的確是哪吒能夠這麼華麗轉身,成功變成一身邪氣的好萊塢魔童的關鍵因素,借這個機會和你討論一下電影語言問題,包括當年那篇舊文《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我很願意。不過這牽涉很多問題,我們一樣一樣來。還是先説哪吒。很多人看《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什麼都忍不住要回憶《哪吒鬧海》?這不是偶然的。我想兩部影片在“電影語言”(準確説,應該是動漫語言)上的巨大差異,肯定是一個重要動力:**比較之下,是兩種影視觀念、兩種製作技術、兩種生產方式、兩種電影體系的方方面面,都形成了兩部影片的強烈對比,引起無數影迷的滄桑之嘆,**可是,對一般影迷來説,上述這些“兩種”(觀念、體制等等)是“看”不見的,在影院的黑暗裏,大家直接“看”見的,是由於這些“兩種”形成的不同的動漫語言。説到這,首先應該説餃子是有才華的。《魔童降世》,比起《哪吒鬧海》無疑是一種全新的動漫語言,就是和《千與千尋》《尋夢環遊記》比,餃子所創造的動漫語言也是很新的,有創造性的,可以説是一種新的現代動漫語言——憑藉新的電腦技術,魔童哪吒的確獲得了一種視覺上的魔力。不知道這個意見你同意不同意?
**毛尖:我同意,新版哪吒的視聽語言,不僅流暢,而且摩登。我之所以要在之前追問您關於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問題,就是因為,《魔童降世》完成了,至少在表面上完成了電影語言的現代化。**你看,海怪好萊塢,敖丙日系調,龍王就是任我行,再加上港式無厘頭,彼此嵌合,效果不凌亂,甚至還能直接回應中二少年的逆反,小鎮青年的奮鬥和世道的冷漠風,這種雜交的風格可以説是21世紀動漫的主潮,這條路的頂級表現就是宮崎駿,比如《紅豬》,人物和故事,交織了歐洲、美洲和亞洲三個地方的原型人事,畫風也是,紅豬形象和他駕駛的飛機就是三種文化的雜交樣態。
**新版哪吒比同類國產動漫做得好的地方,也是它的語法更現代化,**這方面導演餃子確實功不可沒,整部電影,沒有一個句子走到讓人厭煩的長度,沒有一個情節用老,無論是哪吒母親的女漢子性格還是老龍王的深苦用心,都是用動漫短句表現,沒有像流行的偶像劇那樣,一個人物定語動用幾個情節段落去反覆囉唆。新版的CG技術,也算可圈可點,總之,好過同期的《白蛇:緣起》《西遊記之大聖歸來》等。
但是,就像您説的,這部片子的問題是,哪吒的假叛逆,以及那看不見的電影觀念。這個問題非常大,值得我們花力氣來説一下。宮崎駿為什麼征服全球,我覺得,很多次,他讓我們看見了“看不見的電影觀念”。我繼續用《紅豬》做例子。電影開場有一小段,空中強盜劫持遊輪,他們弄了幾個小女孩當人質,沒想到小學生們特別興奮,激動地問劫匪:是綁架嗎?我們是人質嗎?而強盜呢,因為老大的一念之慈,“小朋友跟同伴分開是很悲慘的一件事”,哈嗤哈嗤把十五個小姑娘一起帶上了強盜機,接下來,就是劫匪被小姑娘吵得天荒地老又無可奈何的片段。這個段落短暫又歡樂,既奠定了整部電影的質地,又給了所有人物一個“日本式氣質”,尤其小女孩迫不及待闖入新世界的表情,和美式少女九頭身相比,她們構成與之區別的亞洲式二頭身,萌化又彌合了整個宇宙。
**李陀:**就是啊!那麼日本,又那麼“宇宙”,那麼老派,又那麼當下!
**毛尖:這種用人物形象展現電影觀念的表達,在四十年前的《哪吒鬧海》中也一直非常鮮明,比如哪吒的形象,比如李靖的形象,人物一出場,編導理念一目瞭然。可惜,新版哪吒和舊版的視覺聯繫就剩下夜叉和家丁的面孔,而家丁的功能也完全變了。其實對比一下哪吒父子形象就能看出四十年電影觀念的巨大變遷,也能折射不同的電影生產方式,製播體系的不同,**這方面,李陀老師是四十年的親歷者,會有很多感嘆吧。
**李陀:當然有很多感慨,不是不勝感慨,是不勝感慨。先説句題外話。不記得是哪一年,大約是1983或1984年,有一次在北影看“內部片”,大概是放伯格曼的片子,《野草莓》?記憶模糊了,反正放映到近四分之一的時候,忽然聽前排坐着的幾位領導和老同志(都是電影界的領導,至少有北影廠的廠長汪洋,是有名的大嗓門,聲音特別大,其他記不清了)提出意見,説“看不懂”,要求換一部好萊塢的片子,結果,真的就把正在放映的片子停下了,換了一部好萊塢的影片。可是那個放映廳很大,後面坐着的,幾乎都是“年輕人”和電影學院的學生,於是引起一陣小騷動,不斷有人抗議:“別換片子,我們不看好萊塢!”嘰嘰咕咕,一片不滿。最後,當然抗議不管用,片子還是換了,換的什麼,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不過,這事過後很久,在電影學院、影協和評論圈子裏成了一個流行的八卦。“他們只看得懂好萊塢!”**這話傳來傳去,傳了很久。你想,今天中國遍地好萊塢,我能不感慨?
**毛尖:**這個故事好玩。20世紀80年代我們也看了不少內部片,現在還記得有幾部電影,是人聲現場配音,一個人配所有的人,聽到後面都迷糊到底這話誰説的,有時候配音的一亢奮,還會劇透,直接説出,“這個是壞人”,搞得下面一片噓聲。
**李陀:**言歸正傳。我們回頭還是説哪吒。我看的動畫片有限,就我所見,感覺《魔童降世》可能在動漫語言的發展上,如你所説,是一次重要的“現代化”,至少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餃子的才華表現在,他敢於讓哪吒是生活在當代電子技術所營造的銀幕空間裏,**這和宮崎駿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質的不同。當然宮崎駿的動畫的製作也用了電腦,當代電子技術已經滲透於他的動畫寫作中(我認為宮崎駿在電影史上屬於“作家電影”的傳統,所以我認為他的動畫以寫作來評價更合適,不過這是個大話題,以後慢慢説),但是,宮氏動漫還是儘可能保留了古典動漫或傳統動漫的出身特徵,就是某種繪畫性——**動漫原本是“畫”出來的,然後在膠片上被“記錄”,**這才進入了電影家族,不管究竟是由於美學追求還是年代差異,宮崎駿想盡辦法保留這種繪畫性,不但在動漫語彙和修辭層面上,也在你強調的“語法”層面上。如果拿《起風了》《千與千尋》和《螢火蟲之墓》三部片比較,不難看出宮崎駿為這個想了多少辦法(三部片子各個不同,一片苦心)。
不過,這種對動漫語言中某種繪畫性的堅持,也使得他的作品中經營的銀幕空間,也為這種殘留的繪畫性所侷限,帶有某種古典性。這本來不易説清楚,但是現在有了餃子的作品,一比,就很清楚了,是不是?看《魔童降世》中“水淹陳塘關”或是“大戰龍之族”的幾場戲,那在銀幕裏呈現的是什麼空間?這種新的空間出現,**重要的不在於它和當下最新電子技術的連接,而在於它在徹底顛覆古典動漫的繪畫性,為動漫帶來了新語言和新語法。**當然,當今動漫世界裏,這樣做的不止餃子一家,其他國家的動漫藝術家,正在這條路上走的、跑的人也不少,餃子的“顛覆”究竟走了多遠,還要多做比較才好説話。不過,話説回來,《魔童降世》的“顛覆”只是語言的顛覆,而在人物和主題上不但沒有什麼顛覆,反而是對好萊塢種種非動畫影片的模仿,這太讓人遺憾了,是不是?你在説到《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的時候,似乎隱含着一種質疑:電影語言現代化了,又如何?就一定有好電影嗎?我贊成你的質疑,《魔童降世》的出現,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你這質疑的合理性。不過,我還要先問你一下,我剛才對宮崎駿對動漫繪畫性的堅持,你是不是覺得合適?我對動漫或是宮崎駿都瞭解得相當有限,如果説得不對,你批評。
**毛尖:**我還想先來説一次我的觀影經驗,因為跟我後面要講的話題有相關性。20世紀80年代末,文學課老師都很喜歡談歐洲電影,當時歐洲電影作為高級文化在中國大學裏被傳得很神奇。有一次老師有事,讓班長給我們看《放大》。那時大家雖然沒有看過安東尼奧尼,但他的名字是如雷貫耳的。《放大》開播,我們滿心崇拜,綠色草坪上出來陰影盪漾的演職員表,交織着背景聲裏的爵士,教室裏期末考一樣安靜。放到男主給模特拍照的時候,錄像帶刺啦刺啦,走不動,班長上去拍了拍錄像機,又動了。放到男主到草地上拍照,又走不動。班長又要上去,後排有個男生突然説了句:**不要動,這是安東尼奧尼的手法。**果然,幾秒以後,錄像帶又刺啦刺啦往前走了。男生就很得意,到後來刺啦刺啦,他甚至掏出香煙抽起來。反正,十趟刺啦刺啦後,他基本成了班上的電影大師,而他的大師地位,第二週時候完蛋,因為有較真的同學去請教老師如何理解安東尼奧尼的定格,老師説了句,這盤被放過一百次的錄像帶有點壞了,容易卡住。
這是我們這一代的電影經驗,那時我們對歐洲電影各種膜拜,完全不屑看沒難度的電影,或者也可以説,**我們追求一切陌生的電影手段和電影效果,由此也會比較不重視自己的傳統。**所以,1979年,你們寫下《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是事件,也是形勢,1979年的《哪吒鬧海》,沒有成為動漫事件,也是形勢。時隔四十年,《魔童降世》重新把《哪吒鬧海》帶回到我們的桌面。魔童近五十億元的票房,雖然跟整個暑期檔疲軟有巨大相關性,但是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國漫崛起”專題,卻都因緣於新版,以及新版所召喚回來的動漫中國學派。
你説宮崎駿動漫是作者電影,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動漫的繪畫性,或者可以再加上,宮崎駿動漫中,還能看到我們半個多世紀前的一些國漫風格和國漫製作方法,比如留白和意境,比如巨大的耗費比。60年代初,我們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出過幾部震驚世界的動畫片,像《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還有《牧笛》等,當時動畫集合了中國藝術的頂尖陣容,以高超的風格刷新全世界眼球。強悍的編導天團外,李可染、程十發這些大藝術家還擔綱藝術指導,各方面都是不惜工本,日本電影界稱為紅色中國的奇蹟。宮崎駿正是這種奇蹟的一個仰慕者和追隨者,他去年完成的一部十五分鐘不到的短片——《毛毛蟲波羅》,為了一個新生的毛毛蟲轉頭的動作,老爺子耗費了一年的心神,因為要精準表現**“剛出生的毛毛蟲,第一次看到世界,不可能很機敏,可能會有點遲鈍的”**。這種匠人精神,跟當年上美廠團隊模擬小蝌蚪和世界初相逢時候的用心,一脈相承。
所以,80年代,宮崎駿終於有機會探訪上海美術製片廠,是非常失望的,當年讓他和高畑勳心神嚮往的“國家團隊”已經消失,他被反覆垂問“動畫一秒多少錢”。想想真是唏噓,我們的“牧笛”意境,今天竟然是在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裏傳承着。在這個意義上,藉着《魔童降世》重新召回《哪吒鬧海》,還是非常有意義,至少,它讓我們重新回看我們的動漫史上有過什麼,前面你説到的,新舊版哪吒的空間構造,就非常有意思。舊版哪吒是我們的傳統表意空間,意在表現人即環境,新版是現在流行的好萊塢“盜夢”空間疊加法,為了拓展人物活動場所建構空間層次,比如《魔童》中的神筆勾畫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裏的人物塑造法則也是如此,使用元素疊加,像一口川普的太乙真人,胖成豬,騎頭豬,智商飄忽,都是**流行元素的拼圖,跟傳統電影,完全是兩套製作原理。**我好像説得有點長了,前面説到你們80年代的觀影經驗,很想再聽點您的“題外話”,特別生動,既是歷史現場,也是今天的前情提要。我看你寫的關於《青春祭》的前前後後,就特別盼望你能再寫個一百篇此類文章。
**李陀:**提到宮崎駿到上影訪問的事,不但讓人感慨,而且我還為他難過——製作出《哪吒鬧海》的藝術家們,反覆問他“動畫一秒多少錢”的時候,想想看,那是什麼心情?——宮崎駿可是像朝聖一樣去上海的,要知道,是當年看了東映的《白蛇傳》,才讓他立志做動畫的!是中國的白蛇故事,照亮了他在動漫語言上尋找自己,建立主體性的漫漫長途。不過,也因為這個,我看宮崎駿的時候,常常有一個好奇,他那麼敏感、敏鋭,難道他眼前發生的電腦技術的一次又一次的大突破,他沒有注意?不可能的!
**毛尖:**他肯定注意了,而且研究過,思考過。
**李陀:**那麼,他為什麼沒動過心,創造一種更符合當下電子技術和數字化發展的新動漫語言?為什麼他那麼堅持動漫語言的繪畫性?那麼固執?那麼鍥而不捨?你説到他的“匠人精神”,説得對,我想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我的動漫是“畫”出來的!**我是偉大的宋元繪畫的繼承者,也是文藝復興那些巨人的繼承者,我是個會“用筆”的偉大匠人的後人——這裏頭有多少自豪和驕傲!不過,我覺得這種驕傲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內容:他還是“作家電影”傳統自覺的繼承者。
在電影史上,作家電影和好萊塢分庭抗禮,是曾經佔有電影世界半壁江山的電影運動,我們熟悉的很多電影,例如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新浪潮,德國新電影,都是這個運動的分支(不知道有沒有人專門寫了一本作家電影史?或電影作家史?);這個陣營裏的電影導演,都有一種作家意識:**電影絕不僅僅是娛樂,更不應該是電影工業的“產品”,電影和文學、戲劇這些古老的寫作形式一樣,完全可以表達人類最精緻、最深刻的思想,只不過,電影導演的工具不是紙和筆,而是膠片和鏡頭。**正是在這種信念下,艾森斯坦、雷諾阿、伯格曼、小津安二郎、德·西卡、費里尼等等這些電影人構成了一羣電影作家的燦爛星座,造就了電影史的長達幾十年的一個黃金時代。
當然,讓人不得不遺憾的是,在大約20世紀70年代以後,這個運動最後不敵好萊塢而漸漸敗落了,幸而,讓我們這些電影藝術的“骨粉級”影迷還有所安慰的是,還有宮崎駿這樣的作家電影的繼承者——**他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了,在動畫領域,不僅可以有“作家”,而且可以有偉大的作家。**回頭來再説餃子和哪吒。剛才你分析新版哪吒“跟傳統電影,包括動漫,完全是兩套製作原理”,可是沒來得及展開,還擔心是不是“説得有點長了”,我覺得一點不長,其實我們可以做更細緻的分析,因為一個藝術家為自己找到一種新的藝術語言,那是一件大事,何況是為一個藝術門類尋找和探索新的語言?但是,在做這樣討論之前,我還是要説,宮崎駿的追求和道路,對餃子一代動漫藝術家有特別的啓示意義。《魔童降世》在動漫語言和動漫觀念上表現了那麼大的創造性,可為什麼不能像宮崎駿那樣,走一條和好萊塢完全不同的路呢?票房幾十億,當然是很大的成功,可是這幾十億的票房,不正是在一定程度上屈從好萊塢的結果嗎?
**毛尖:你説宮崎駿是作者電影,倒是讓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作者電影”這個跟新浪潮一樣被我們神化過又被我們扔進了電影史的概念,**其實在動漫電影中,包括在我們自己的動畫片中,一直另有脈絡,而且至今不滅。插一句,關於“作者電影”或“電影作者”,有很多著述,中文叫這個題目的,就有好幾本。動畫界的作者電影,日本有很多,宮崎駿是一個脈絡,我自己最喜歡的還是中村健治,他的《怪化貓》簡直逆天,我和他一樣大,但是看他的動畫浮世繪,覺得他活了有一千年了,太美。
當然,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也是一個脈絡,而我們今天要做的,可能就是把這些作者電影的意義,尤其是上海美影廠的意義,放到一個進行時態的場域中和好萊塢繼續對話,而不是把他們關閉到歷史中。這個,包括我們在討論中國當代電影的時候,以今天的《魔童降世》為例,是不是也可以“別有用心”,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把他們放在我們自己的脈絡中檢討,而不是先推給好萊塢。至少,哪吒的故事,以及他們後續要開發的封神系列,依然是我們中國傳統中的人物,歸根到底,哪吒也好,魔童也好,所有的人物和他們生活世界裏的東西,衣食住行,筆墨紙硯,包括抒情的毽子游戲,都還是中國的,如果餃子他們能持續健全我們中國這個物質世界,那麼,一箇中國凳子早晚會找到一箇中國庭院一箇中國世界,而在一箇中國世界走動,你早晚會覺得美式的步伐不貼切。其實,兩年前看《大護法》的時候,有過短暫的驚喜,雖然故事核心太現代顯豁台詞也太擁擠搶位,好多景別的處理還是很水墨風甚至“物語系列”風,但是我們當時着急批評他們過於堆砌的隱喻過於破碎的敍事,沒有去加持其中的中國路徑。而話説到這裏,再看看《魔童》,哪吒是兩頭身,敖丙是九頭身,太乙真人兩頭身,申公豹是九頭身,從形象設置看,這部動漫也還是交織了兩條道路的。在這個意義上,我想説,陀爺可以再寫篇關於電影語言的文章,為你説的**“和好萊塢不同的一條路”**做理論鋪墊。
**李陀:**再寫一篇關於電影語言的文章?也許有必要。記得1986年前後,和鄭雪來辯論電影觀念和電影語言問題,我在《電影文化》上寫過一篇文章,針對巴贊電影理論的“照相性”一説,提出電影不可能被一直釘死在照相性上,可以設想,某種“變相性”對電影的未來更重要。沒想到,三十年後,**由於電子和數字技術的發展,電影已經註定要和膠片分手,**巴讚的照相性理論在當代電影人眼裏,恐怕已經是恐龍時代的思維,而“變相性”,可以説是今天電影語言的根本特徵。看看《阿凡達》,看看《獅子王》,其中的“相”,有多少還和“照相”有關聯?——有關當代的“電影語言”,確實需要新的觀念和理論了。不過,你我間那個揮之不去的東西又出現了:好萊塢。如果有“變相性”已經是當代電影語言的根本,是誰掌握了它?是誰把它融進了電影這個意識形態機器?又是誰把它變成提高當下電影工業含金量的新手段?還是好萊塢。如果是這樣,研究這種新語言,目的又是什麼呢?就説這些吧,可以思考的問題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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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學生娛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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