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長的地方在這座“垃圾山”腳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1-22 10:43
“小地方”是單讀的一個固定欄目。我們採訪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人,請他們講述自己的故鄉。正是這些你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六期,導演、作家唐棣回憶他的家鄉唐山。在唐山的採煤沉降區,有一座近 50 米高的垃圾山,而唐棣的家就在這座垃圾山腳下,這給唐棣的心中埋下了一個觀念,記憶是一個有氣味的時間產物。
塌陷坑來人
撰文:唐棣
一、垃圾山
隨手去網上一搜,你就會看到這麼一條信息——“1877 年,清朝直隸總督李鴻章委派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創建開平礦務局。近百年的開採,使唐山市區南部形成了一個面積達 30 多平方公里的採煤沉降區,地震更加劇了沉降區的塌陷。至 20 世紀末,這裏已成為建築垃圾和生活垃圾的集中傾倒地,近 50 米高的垃圾山……”
我成長的地方在這座“垃圾山”腳下。再形象一點也可以説,我是聞着外人難以想象的臭味長大的,印象中每天早晨四點多,從山上飄來的惡臭足以把人從睡夢中燻醒。
山腳下有一條連通市裏和縣區的公路,公路上跑着一輛十一路公交車。但凡在那些年乘坐過這趟公交車的人,一定記得從垃圾山下經過時,車上每個人都會緊捂鼻子,憋一口長長的氣。
▲唐山南湖的垃圾山
垃圾山上處理垃圾的方式是一層垃圾一層土,從平地到土堆、從小山丘到一座山的高崗。印象中雖然氣味難聞,我們小時候放學後就成羣結伴地,去山上撿垃圾裏的玻璃針管(那個年代還不留行一次性針管)。玻璃針管可以代替嗞水槍來玩打水仗遊戲。為了幾個玻璃針管,我們經常大打出手,搶得激烈時,還會在垃圾上滾來滾去……
氣味可以概括一個地方給人的感覺。於是,垃圾山自然成了我們那片地方很明顯的一個標識。那個時候,有外地人來馬州,在公交車上問人快到了嗎?就會有人回他説:你聞到臭味就到了。
就在垃圾山腳下有一座石榴橋(後改為黃龍橋),橋邊是一片巨大的水域。潮濕的風始終沒有吹散那種垃圾的味道。我們那裏還飄蕩着一股濃濃的水腥味。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也就是説老莊就沉沒在那片水下。
從這開始,你就會看到一個路牌上寫着,您已進入“沉降區”的字樣。
二、塌陷坑
關於沉降區,我的理解是原來挖煤的行道廢棄後,年久無人護理,裏面的支柱紛紛倒下,地下水湧出,淹沒了行道,水位繼續上升,導致地面裂縫、湧水、塌陷。地面建築、植被等紛紛下沉。
到我出生時,這片地方其實已經徹底荒蕪了,只剩下坍塌形成的無數很深很深的水坑。我們那兒的人去外面辦事,人家不問他地址(當然他説了,別人也未必知道那些小村的名字),而説他是“塌陷坑”來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家的地址也被簡稱為“塌陷坑”。大家對我們那片的人,至今也都有這麼一個叫法。現在看來,無論在音調和寓意上,“塌陷”都比“沉降”更恐怖一些。甚至到現在,四里八莊,適婚年齡的人也不樂意找我們這片地方的人做對象,介紹人一説是塌陷坑的人,對方都要搖頭。不知詳情的人,會以為我們的房子隨時會被大地裂開後湧上來的大水沖走,然後人們醒來就已經漂到了一片汪洋之中。
過去常聽到類似的話,也越來越習慣了。其實,塌陷不是一夜之間的事。我在龍泉寺上小學的那段,每天上學要路過一片塌陷坑邊的草地。稍加留意就會在一個月後再路過那片草地時,發現很多草的根部開始潮濕了,再過一段時間水就把它們的根部淹沒……未來有一天,當你再路過那裏,草地已經成了水泊,草一株一株地,在水中漂動,也成了“水草”。
1986 年,響應政府號召,從塌陷坑邊遷移到新地方以後,老莊就空在了那片野地上,像座鬼城。它並沒有一下子沉沒,而是先陷入了一個個的塌陷坑裏,經常在距離水皮一腳厚的地方,會留下一道一道院牆和屋頂的痕跡。痕跡延伸向水泊的深處。
一時之間,老莊的這些地方也成了我們的遊樂場。我們幾個小夥伴,經常在放學和週末的時候,去那裏學着武俠電影裏的人,踩着水下的屋頂,院牆奔跑。遠遠看去,真像是在水面上“飛”。
這片被視作恐怖又不被外界熟知的“塌陷坑”,位於唐山路南區與郊區的交界之處(原來是豐南縣,後來被改為區),與郊區只有一路之隔。大部分村裏人去郊縣鋼廠上班,和城裏人沒交集。我們這裏的人常常不被當成正宗的“唐山人”。行政歸屬上,我們屬於路南區女織寨鄉,而不是豐南區。
我筆下的“馬州”所描寫的地方,其實是記憶中自己活動的最大範圍。這片區域由無數很深很深的塌陷坑組成。後來經過大地震,塌陷坑越來越多,水也越來越大,一點一點蔓延開來。具體也不知在什麼時候,空無一人的老莊已經悄悄地沉入了水底。
▲今天的唐山南湖已被改建為環境優美的生態公園
三、遠征“塌陷區”
我的遠征之路,開始於垃圾山腳下的新莊。
我在《失物集》的前言裏寫到——
新村莊已不是我筆下的故鄉。大水淹沒故鄉之後,我只是在這個“家”長大。我從小喜歡看水。小時候,新村對面的魚塘滿足了我對水的喜歡。長大一點,想看更大的水,就只能沿着唐胥路向東邊走。在路兩側一家挨一家的小天花板廠裏都是我的鄉人。龍泉陵園藏在小天花板廠的後面,它在我童年的記憶裏一直很神秘,那扇向東開的門始終沒有敞開過一樣。我上學要從陵園後面的一片墳地走過去,腳下的小路延伸到一條灌溉用的水渠(大壟溝)。大壟溝裏有很多蛇。小孩們為了抄近路,必須奓着膽子,走大壟溝去上學。
以唐胥路為界,北邊是田地和塌陷而成的水塘,交匯縱橫,沒有建築。南側是大部分的田地和兩所學校。我小學就是在那所龍泉寺小學上的。龍泉寺小學建在一處高崗上,後面的深溝一到夏天,野草蓬勃。學校裏特別安靜,操場上有一個巨大的古柏樹。一年四季,投下同樣巨大的樹蔭。樹蔭外有一道後門,位置很高,那是平時扔垃圾的地方。垃圾扔下去,會在深溝裏激起一陣回聲。深溝裏有一條狹窄的小徑,向北通向垃圾山。那裏其實也不是山,只是城裏垃圾的掩埋場,一來二去,越堆越高,成了山的形狀。那道後門向北望去有一條河,就是石榴河,流經垃圾山東側,注入唐胥路北側的野水。河上有兩座橋,一座在我們學校後身的河段叫卧龍橋,一座在唐胥路上叫黃龍橋。
垃圾山下的唐胥路是一條奇怪的路。塌陷所致,路面坑坑窪窪之外,還會形成無數下坡。其中,最陡的一段下坡是由一道沒法修復的裂縫造成的,直到黃龍橋,坡度才有所緩和。這道裂縫處旁邊有一個六間房的小院。從這個地段開始的公路需要不停維修才能正常使用,這就是小小的“公路檢查站”的用處。
從這裏向北拐上一條小路,兩側草叢佈滿了野墳頭,日子一長,這些墳頭越來越平,幾乎和路面融為一體,我父親最早就葬在那裏。與公路維修站隔着這條小路,唐胥路北側,還有一個磚廠。磚窯很大。磚窯的後面是一個沙土坑,沙土被車輛不停外運,留下一個又一個深洞。夏天下過大雨,那裏就成了天然游泳池。沙土坑北側的高地上的小鐵廠裏,高聳着三根高高的鐵棍,手拉葫蘆(一種簡單的手動起重機械)的鏈條下掛着鐵物。從小鐵廠的位置向北,拐彎就會看到另一片墳地。墳地周圍長着高大樹木。響應政府號召,原址塌陷後,我又把父親的墳遷到了此處。
過了這裏再向東,在距離大水很近的一處水塘被人承包,也搭起土埂,圈成長方形養起了魚。後來魚塘荒廢,那裏成了蘆葦蕩。從蘆葦蕩穿過,向北走過一片楊樹林,拐上一條夾在水塘之間,向東的小路。眼前差不多都是水了,然後你會看到一個小島似的地方——將軍坨小學大部分已經成了水中島。這個島被竹做的籬笆包圍着,走上這個小島之後可以看到廢棄的教室空着,有的已經坍塌,有的沒有窗户,有的只剩下一些牆壁,再往深處走,都是野草和一些老樹。
將軍坨小學的西側是馬各莊,虛線代表那裏已經沉入水下。從小島下來,繼續向東走,水面還在擴大,水塘裏分佈着錨洲等幾個小島,那裏是水鳥的家。
走到鐵路的時候,人往往已經很累了。鐵路邊上有個小火車站改建的養鵝廠。我在鐵路邊歇腳時,時常看見又肥又大的灰鵝從那裏游出來。鐵路沿線,向南是一個小水壩,如今只剩下高高的石磯,旁邊的空地上每月三號自發形成的遠近聞名的牲口市場,倒是紅火了很久。
我小時候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就到這條不知通向何方的鐵路為止了。膽小的我一直沒有勇氣跨過那條鐵路,去到更遠的地方。
四、與記憶為伍
重走一遍小時候“探險”的那條路線之後,我忽想聞到了故鄉的味道。對我來説,記憶是一個有氣味的時間產物。我在這些記憶裏劃定一個區域,決定面對這些改變,是因為這年頭無限的事物叫人太不知所措了。
小時候,我沒想過外面的世界會比我們馬州還要大。這些年,自己在遲來的好奇心的驅使下,去了不少地方。走得越遠越羨慕起那些可以回到故鄉尋找情感投射的人。
一個不好奇外面的世界的人,現在必須承受好奇心的遲來,與提前依靠記憶過活的落差。慢慢地,我就把記憶裏的一些具體的地點,沉沒水底的路線標註下來,企圖有一天能繪製出一副地圖。
當這個“地圖”畫完之後,呈現在我眼前,我又覺得哪裏都對,又哪裏都不對。這張基於回憶的地圖,和記憶本身因為視角的不同,出現了有趣的偏差。真是畫得越具體,離我心中的故鄉越遠,越和真實沒什麼關係了。可是那些地圖上的名字、線路、區塊,依然散發出它的力量。
我知道,就是它一直影響着我的不安和焦慮。最明顯的感受出現在最近幾年間,我尋找一些情感的依託時,那種空落落的心情變嚴重了。也許,牽動着我情感的村莊和風物,完整地保存在水底吧!每次回鄉路上,一想到這個,心情就説不上來的複雜,有委屈,也有張慌……
2020 年 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