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上的新娘——和親烏孫的西漢公主(上)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0-01-25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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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君王的這份“恩典”,她們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和親前奏——張騫出使烏孫
漢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受封中郎將的張騫手持符節,率領300 名隨員,攜帶牛羊萬頭以及錢幣、絹帛無數,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路途。此次,規模浩大的出使隊伍從長安出發,行過隴西,出玉門關,向西經鄯善到焉耆,再沿天山北麓西行進入伊犁河谷地,最後抵達閡池(伊塞克湖)之南的烏孫國都赤谷城。
敦煌莫高窟第323 號洞窟壁畫所繪張騫跪別漢武帝(局部)
此時的烏孫已屬西域強國,東臨匈奴,西望康居、大宛,南則與龜茲、姑墨諸國相接,作為絲綢之路上的要衝,在西域諸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公元前2 世紀初,烏孫與月氏均在祁連、敦煌一帶遊牧,後來烏孫王難兜靡被月氏攻殺,其子獵驕靡由匈奴冒頓單于撫養長大。漢文帝后元三年(前161),獵驕靡為報父仇,在匈奴的支持和援助下,率領部眾西擊大月氏,奪取了伊犁河流域一帶,並在此建立了烏孫國。之後多年,烏孫受匈奴的牽制。
西漢王朝自武帝即位之後,依靠強大國力,一改前幾任君王對匈奴的妥協退讓態度,轉守為攻,主動出擊,對匈奴開展了三次決定性的軍事行動。元朔二年(前127),車騎將軍衞青出雲中,奪回河南地(今河套以南地區);元狩二年(前121),驃騎將軍霍去病出隴西,大敗匈奴右部休屠王、渾邪王,控制河西走廊,為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奠定了基礎;元狩四年(前119),衞青、霍去病分兵進攻漠北,匈奴單于遠遁,以致“漠南無王庭”。雖然漢朝通過這三次大規模的反擊取得了不小的勝利,但是並沒有完全消除匈奴對漢朝北方疆土的威脅,實力尚存的匈奴在屢犯漢邊的同時,又將注意力西移,加緊對西域的控制。於是,西域由此成為漢匈鬥爭的重心,西域諸國的向背無疑是雙方勝敗的關鍵所在。如若漢朝能與烏孫結盟,便可與它一東一西對匈奴形成夾擊之勢;漢朝還可將烏孫作為溝通西域各國的紐帶。張騫鑿空西域開啓絲綢之路後,便向武帝建言聯絡烏孫,其曰:
蠻夷戀故地,又貪漢物,誠以此時厚賂烏孫,招以東居故地,漢遣公主為夫人,結昆弟,其勢宜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
此議為武帝所採納,於是便有了本文開篇所寫到的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漢朝除給予烏孫豐厚的財物之外,再次使出和親的策略。所謂和親,是指各國或各民族統治階級出於政治目的而進行的一種聯姻。此類性質的聯姻,在春秋戰國時的秦晉、齊魯、趙魏等國之間就曾有過。作為維繫兩國關係的重要手段之一,相較於金銀物資的贈送,和親往往更能顯示出誠意。西漢立國之初,漢高祖劉邦遭遇“白登之圍”,被匈奴騎兵圍困長達七天之久,用計脱身後,鑑於短期內難以消滅強大的遊牧軍事政權,“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以此來換取邊境安寧。自此,隨着一道道聖旨的頒佈,被封為公主的漢朝女子們遠嫁域外,關山萬里,她們的命運從此改變。
“白登之戰遺址”紀念碑
漢武帝時,張騫的出使活動並未立即達到與烏孫聯姻結盟的目的。這雖然有諸多緣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大於西漢。不過,烏孫並非甘願久處於匈奴的壓制之下,還是希望與漢通好。所以,當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張騫返回漢朝時,烏孫派遣使者一同前來,並獻上寶馬數十匹。烏孫使者歸國後向昆莫(又稱昆彌,即國王)報告了長安的繁華景象,烏孫越發重視漢朝,兩國建立了經常性的聯繫。後來,隨着時局的發展變化,烏孫主動表示願與漢朝締結姻親之盟,而這正是漢武帝所希冀的,所以才有了兩位西漢公主先後踏上了去往烏孫的漫漫和親路。
青冢相望去不歸,歸時定化黃鵠飛
——細君公主
漢朝不但與烏孫交好,又借道烏孫不斷前往大宛、月氏等國。眼看自己將失去對西域的控制,匈奴憤怒不已,揚言要對烏孫進行打擊。這一舉動卻使得烏孫昆莫獵驕靡最終倒向漢朝,他以馬千匹為聘,求娶大漢公主,兩國約為昆弟。於是,元封六年(前105),漢武帝一道聖旨,罪臣之女劉細君便以公主身份下嫁獵驕靡。
細君原是江都王劉建之女,身份顯赫。她的爺爺劉非是漢武帝同父異母的兄弟,所以算起來她是漢武帝的親侄孫女。本該在江都(今揚州)富貴温柔鄉中安然成長的細君,幼年卻遭逢家中鉅變。其父在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被人告發企圖謀反,自縊而死,其母以同謀罪棄市,江都國除,被改為廣陵國。武帝憐細君年幼,又是皇家血脈,免其罪責。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細君也從藩國貴族淪為罪臣後人,流落民間。相傳劉建的堂兄弟廣陵王劉胥在民間將其尋獲,養育在宮中,接受詩書禮樂的教育。數年後,劉細君成長為才貌雙全的王室閨秀。父輩的罪愆、年少的悲慘始終是細君心頭無法抹去的陰鬱之色,似乎註定了她不能平靜度日。作為漢武帝選中的和親人選,無所依憑、孑然一身的細君被推上了歷史舞台。
對君王的這份“恩典”,細君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一個女子的一生就此改變。武帝“賜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宦官侍御數百人,贈送甚盛”,並在啓程之日親自為她送行。彼時旌旗蔽日、鼓樂喧天,一派帝王嫁女的場面。盛妝的細君戀戀不捨地登上漢家車輦,跟隨聲勢浩大的送親隊伍逐漸西去。或許細君路上曾無數次回望長安,可惜山高路遠,風沙無邊,只剩下涕淚漣漣,這一別竟成永訣。
烏孫國都赤谷城大路兩旁官民奏樂起舞,迎接漢朝公主的到來。嫺靜纖弱、膚色白皙的細君被烏孫人稱為“柯木孜公主”。“柯木孜”在哈薩克語中是“馬奶”的意思。匈奴得知烏孫與漢結盟,聞風而動,亦遣女嫁與烏孫昆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匈奴此時雖然經過與漢朝的三次大戰元氣受損,可勢力猶存,對烏孫仍具有相當的威懾力。獵驕靡只得接受匈奴的親事,封匈奴公主為左夫人、細君公主為右夫人。烏孫以左為尊,匈奴公主位居細君之上。
漢家公主紀念館中劉細君蠟像
地位上的差異自然會增加細君公主的困苦,她需要承受來自匈奴公主的刁難。此外,細君也不似匈奴公主一般能夠彎弓射鵰,策馬草原。苦寒塞外與那明媚揚州、錦繡長安相比,判若雲泥。《漢書·西域傳》描述烏孫“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不田作種樹,隨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民剛惡,貪狼無信,多寇盜……”烏孫人粗獷剽悍、食肉飲漿,這種迥異於中原的遊牧生活讓細君難以適應;雙方語言不同,溝通也困難。獵驕靡雖然給予她禮遇和寵愛,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天性柔弱憂鬱再加之遠離故土、險象環生的處境,更令細君心生悲愁惶恐之情。然而,她明白,自己的婚姻關乎大漢邊疆的安寧,所以“自治宮室居,歲時一再與昆莫會,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極力維護和獵驕靡之間的關係,同時代表漢朝廣泛交遊。在她的努力下,烏孫和漢朝的友好關係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置身異域,或許午夜夢迴的細君,見到的依然是那秀麗的江都景緻和繁華的長安風光。又或許在一個深秋的清晨,走出宮室的細君公主極目遠望,烏孫山靜靜矗立,昭蘇草原上牛羊遍野,猛然抬頭,但見一羣黃鵠由西向東緩緩飛去,最後消失於天際。身世的坎坷,命運的無奈,使她常常彈奏琵琶,唱訴幽怨之情。漢家公主強烈的悲慼之感油然而生,壓抑已久的痛苦情緒凝結成詩行傾瀉而出,美麗消瘦的人兒緩緩吟唱: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如泣如訴,似杜鵑啼血,令人聽之黯然神傷,後世將此稱為《悲愁歌》或《黃鵠歌》。當這首思鄉之曲傳至長安,“天子聞而憐之,間歲遣使者持帷帳綿繡給遺焉”。賞賜雖豐,但怎能撫慰伊人寂寥哀苦之心?江山社稷在上,雄才大略的君王想必也不會説什麼暖心之語,充其量是讓她在烏孫好好生活、提醒她不負王命罷了。
年邁的獵驕靡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屬意將王位傳位給其孫岑陬(烏孫官名)軍須靡。烏孫與匈奴一樣,實行“轉房婚”的習俗,即新任國王要收繼前任國王的夫人為妻子。在漢人眼中悖逆倫常之舉,細君公主自是難以從命,上書武帝,言辭懇切,希望得到母國的支持和幫助。然而,武帝的回覆卻是:“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西漢王朝“聯烏抗匈”的和親目的,在一封家書中被一語道破,和親公主只不過是這場政治博弈中的棋子罷了。所謂大義如千斤重擔沉沉壓下,孤弱女子毫無退路可言。萬般無奈之下,細君只得遵從帝旨,含悲忍辱再嫁軍須靡。婚後,她為軍須靡生下了一個女兒少夫。此時的細君恐怕已心如死灰,或許加之產後失調,她竟一病不起。漢武帝太初四年(前101),亦即她下嫁烏孫的第五年,羸弱幽怨的細君鬱鬱而終。年輕的生命還未來得及絢爛綻放便枯萎,永遠長眠在塞外草原,終生未能再返回中原故土。
漢家公主紀念館中遠嫁烏孫的細君(前左)蠟像
作為首個踏上“張騫鑿空”形成的絲綢之路遠嫁西域的漢朝公主、“和親烏孫第一人”,細君公主的一生儘管短暫,卻並不平凡。她和親烏孫之舉使得烏孫與漢朝結成軍事同盟,初步實現了聯合烏孫、遏制匈奴的戰略目標,為大漢邊疆的穩定做出了貢獻,揭開了中央政權與周邊少數民族關係新的一頁,也為西漢徹底開闢絲綢之路打下了基礎。但是,這些光芒或許掩蓋掉了一個無法掌控命運、絕世獨立於北國寒風中的孤女形象以及她那些杳不可聞的嘆息與嗚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