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視→崩潰→穩定，武漢普通市民過去的六天_風聞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過去6天，劉萌陷入難以自拔的焦慮，狂刷手機，與真真假假的信息糾纏，身子很疲，但睡不着，“每天只睡3小時”。她總結道：1月20號，消息最多；21號，最崩潰；22號，最傷心；23號，託各種朋友買藥買物資；24號，情緒穩定後崩潰，再穩定；25號，“打了強心劑”。

武漢“告急”，從全國各地來的資金、物資、醫護人員等相繼進入，這讓劉萌懸着的心稍稍踏實了些。除夕夜，她終於睡了個好覺，睡了5小時。

劉萌所在的武漢，九省通衢，有千萬人口。在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面前，多數人在過去6天經歷了“一天一個樣”的心情：從最初的淡定、輕視，到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又從海量的信息中打撈出理性的聲音，以備“持久戰”。

近日，澎湃新聞與多位武漢市民保持聯繫，記錄下了他們的生活點滴，希望通過這些最日常的視角、最生活的細節，為抗疫提供一個註腳。

陷入恐慌

1月20日，武漢90後公務員李雪發了條朋友圈：要不要買口罩呢？一位學醫的外地同學留言追問：“情況如何？”她淡定回覆：單位基本沒人戴口罩。

這一天，武漢“疫情”快速升温。當日凌晨，武漢市衞健委通報稱，2天新確診病例136例。這才讓大家如夢初醒，事情比想象中的糟糕多了。

劉萌在出版社工作，朋友中有的是醫生，有的是媒體人，有的是公務員，是普通市民中的消息靈通人士。也直到20號，她才開始重視起來，“政府天天説可控，等發現時已經晚了。”

劉萌常年有個習慣，出門戴口罩。疫情來襲，她想讓家人都戴口罩，但家人覺得沒事，不願意帶。

自20日起，武漢的疫情形勢，幾乎是一天一變：確診病例劇增，病毒會人傳人，有醫護人員感染，武漢“封城”，牀位、醫療物資緊缺，支援武漢……

23日，李雪睡到10點才醒，但醒來瞄一眼手機卻發現，“封城了”。她打開送菜平台，發現無法外送，便加入搶購物資的“大軍”，“我牙都來不及刷，也不管7個月的大肚子，立刻去超市搶東西。”

或許是為了紀念這一特殊時刻，李雪給老公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她老公戴口罩，雙手扶單車，車上掛滿大袋的菜。李雪認為，很多武漢市民都需要心理諮詢了。

劉萌家更“瘋狂”，這天“屯的”可以供一家人吃一個月。

最難熬的是，家裏有人病了。1月19日晚，何瀟78歲的父親發燒了，38.7度。剛開始，父親不肯去醫院，怕去了就出不來，認為在家吃藥即可。家人好久才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當晚送他去醫院。檢查結果顯示，肺炎，但因沒牀位，醫生開了點藥，讓回家休養。

事後回溯，何瀟認為，父親的感染可能是因為去了趟菜市場。

何瀟帶疑似感染新型冠狀肺炎的父親去看病，發現醫院發熱門診人滿為患。因病房緊缺，她的父親至今還沒有住進醫院。本文圖片受訪者供圖

何瀟家住武漢洪山區關東，其父親原是醫院放射科主任，是民革成員。1月10日下午，何瀟送父親去民革開會，晚上被人送回，但不知為何，當晚7時許，父親去了一趟菜場，買了點羊肉。

父親患病後，何瀟一次次送醫，一次次失望而歸。至21號，她的父親肺部已感染三分之二，母親也開始發燒，疑被傳染。

23日，何瀟再次送父親就醫，去的是武漢市七醫院發熱門診。早上10點到醫院，發現走廊黑壓壓一片，都是戴口罩的人。至晚上9點，他們還在排隊等，連她自己都“沒精神頭了”。

那幾天，劉萌既操心又崩潰，疑似病例多，但沒牀位，無法住院，而醫護人員超負荷工作，還缺口罩、護目鏡、防護服等物資。躲在家中，一條條信息從手機蹦出，劉萌無法平靜，醫院的秩序會不會亂，患者和醫生會不會發生衝突，醫護人員的安全有沒有保障……她為這些操心着，試圖做點什麼，每天都睡不着。

居家過節

心裏沒底，文亭一家人不敢出門，天天測體温，還是止不住內心的擔憂。

春節前，文亭的公公來了武漢，帶了很多菜，所帶的肉夠一家人吃兩個月。經數日消耗，蔬菜快完了，他們不慌，樓下就有賣蔬菜的門店。

文亭是武漢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前不久懷孕，這次過年基本都躺在牀上。她對這個年的最大感受是壓抑，“每天看窗户外的武漢，感覺這個年，太不容易了。”

居家過年，考驗着人的心態。李雪苦惱的是，她和老公的廚藝都太差了。

李雪懷有7個月的身孕，被困家中，又無外賣，只能夫妻倆自己下廚，然後相互吐槽、嫌棄，“做飯難吃，每天都吃得不好。”

李雪夫妻倆的年夜飯，這是他們最近幾日吃得最好的一頓

年夜飯，夫妻倆吃的是火鍋，有肉片，有茼蒿，還有一些丸子。若在平時，這只是一份低配版的居家火鍋，但這是李雪最近幾天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42歲的張拉家境殷實，住在武漢知名豪華小區。她提供的照片顯示，家中的每頓飯都有葷有素，較為豐盛。

為過節，她早已備好足夠吃的年貨，因為出趟門太不容易了，“出門買點東西回家，衣服都丟陽台不進房，全身噴酒精。”

劉萌不敢出門，更不敢去超市，“救”她的是快遞小哥。

她所在的小區，某電商平台仍能提供配送服務。每次，快遞小哥把東西放在快遞箱內，她戴好口罩、手套，做好防護措施後，才出門取件，取完件後立刻扔掉手套。她強調，這種送取件方式對雙方都是一種保護。

25日，武漢宣佈，中心城區機動車將禁行。消息一發布，又帶來新一輪的掃貨。

25日，武漢宣佈中心城區將禁止機動車，張拉趕緊去超市搶購物資

自認為出門不便，張拉一收到消息，就跑了出來。她進超市時，發現東西還挺多的，但等打完秤，貨架基本空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發現街道又恢復了原樣，空空蕩蕩，一個人、一台車都沒。

不敢出門，張拉備足的年貨，在家裏過節吃得同樣豐盛

“持久戰”

25日，問何瀟“父親有無成功住院”，她説“情況在慢慢變好”：終於有人説幫忙去查了，沒有確診就住不進醫院，還在等檢測結果。緊接着，她回覆説：“不好意思，我也病了，暫時不能聯繫了，沒精神。”

從熟人處得知，外地支援的醫護人員、醫用物資陸續抵達武漢，部分已到重疫區，劉萌的心才踏實了些。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瀏覽那些揪心的信息，看着看着就哭了。

劉萌表示，護目鏡、防護服、藥品等還是缺，但25日明顯有條理了，醫院秩序好轉，發熱門診的人流少了，武漢也將新增萬張牀位。

每天刷手機，接受海量信息的轟炸，劉萌也慢慢理性起來。她認為，武漢很多人的恐慌來自微博，但這些瘋傳的信息其實有真有假，要區別看待，如發熱門診人滿為患，並非全是疑似感染人員，很多隻是感冒、流感而已。

看了春晚的特別節目——為武漢加油的詩歌朗誦，文亭大受感動：“我想大部分人還是真的為武漢、為湖北加油的，就像非典那時一樣。絕多數武漢市民是無辜的，鬧成這樣也決不是大家想看到的。”

經歷數日的驚慌，市民趨於理性，準備迎接“持久戰”，但所焦慮的煩心事依舊不少。

劉萌沒有歇着，她仍在不停刷手機，怎麼有效地籌集物資，並快速送進所缺的醫院，她發現很多公佈的電話經常打不通；不少地方對疫情的重視還不夠，已經人口大流動，卻沒有有效的防範措施，她很怕後面疫情會大面積爆發。

25日晚，張拉所在小區的物業公司發公開信稱，將取消樓層垃圾收集，要求業主自行將垃圾集中放在垃圾堆放點。在業主羣裏，不少業主對此不滿，認為現在大家都閉門不出，若沒人分類清理，小區衞生狀況堪憂；若大家都下樓扔垃圾，人來人往，存在感染風險。

張拉操心的事還很多，她不少朋友在外旅遊，現在回不來了，只能滯留外地。她説，武漢人現在處處被人“喊打”，都沒法用自己身份證住宿，“老在外漂着，也不是個事，武漢雖然還危急，但終究回到自己家裏踏實一些。”

張拉留意到，年輕人常用網絡，對疫情瞭解比較早、比較深，到現在就沒有那麼恐慌了，但老人則不同，開始不懂不怕，突然“變天”，他們就慌了，他們既是信息滯後者，又容易被一些謠言誤導，更需要外界的關心。

張拉説，武漢還算安全，有比較好的醫療條件，而湖北周邊的地市，很多人從武漢返鄉過年，難免拜年、聚會，這讓她擔心。

不少受訪者提出了類似的擔憂。李雪的老家位於湖北黃石市陽新縣某村，她説父親25日一早去別人家拜年，才發現路被封了，已不允許走親戚、拜年了。

多位陽新地區村民表示，除夕之前，雖然不遠處的武漢、黃岡已疫情兇猛，但陽新較為平靜，村裏、鎮上很少人戴口罩，當地照常走親戚、聚會，按過去習俗過春節，而且當地從武漢返鄉的人不少，多沒被採取隔離措施，上了年紀的村民們警惕性也不高。

很快，事情起了變化。25日，當地村民紛紛表示，一夜之間，當地的高速、國道、村道等都被封了，不允許走親戚、聚會了。李雪認為，“應該封。拜年的（很多），不封不行，但是封晚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