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農村防疫:1個鄂西村醫,44名武漢返鄉人,來不及測的體温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20-01-26 19:54
來源 | 南方週末(southernweekly)
作者 | 湯禹成 向思琦
鄂西鄉間,村裏開始貼上有關疫情的通告。向思琦攝
在武漢之外的湖北農村,1月23日,才是眾多村民意識到疫情嚴重的“關鍵日”。在那天,武漢開始“封城”。
與突如其來的巨大防疫壓力不相稱的是,全村只有一名醫生,村醫無法每天找到這44個人,為他們檢測體温。
當天晚上,有人在村微信羣裏詢問村幹部,“我們村有登記武漢來的人員嗎?”
有人質疑為什麼老人可以拿到口罩。醫生解釋:“年紀大了,容易得這個病(肺炎)。”
一場導致湖北多地“封城”的肺炎疫情,沒有影響四百公里外鄂西鄉間的人們如常過年。
2020年農曆除夕,襄陽村落,人們忙碌地換着新對聯、貼年畫、掛燈籠,團年飯前,鞭炮聲照例此起彼落。
沒人戴口罩。“村裏、鎮上一般也不賣口罩。當然,現在想買也沒有了。”説這話時,村裏唯一的村醫馮江臉上掛着苦笑。
村子離武漢市約六小時車程。馮江很小就跟着老中醫父親學醫,近三十年來一直在這兒當村醫,幾年前,同事退休了,他成了唯一的村醫。
村衞生室門上貼着他的手機號碼。往年,農曆大年三十他還可以回家團年,村民有事,打電話找他就行。今年,他的年三十被來自武漢的疫情打破,騎摩托車回家吃個午飯,又匆忙回崗。前一天,過來找他開藥的人就有二十多個。
從鄉鎮到村落,再至各村民小組,農村疫情的防控迫在眉睫。在官方通報中,截至1月24日24:00,襄陽全市累計確診病例1例,疑似病例76例,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其中包括多個農村疑似病例。
1月26日清晨,人民日報公眾號再度發出緊急呼籲:“防控疫情,別把農村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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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遲的鄉村“關鍵日”
在南方週末記者此前的電話採訪中,多位武漢市民曾表示,病例通報激增的1月20日,成為武漢市民對疫情態度轉向的關鍵一日。而在武漢之外的湖北農村,1月23日,才是眾多村民意識到疫情嚴重的“關鍵日”。這天,武漢開始“封城”。
也是在這天,《人民日報》刊發評論稱:“我國農村人口眾多,衞生醫療條件相對較差,農民防範意識比較薄弱,外出務工經商的流動性很強,管理難度大。正值春節假期,大量外出務工人員從城市返回農村。春節期間,多數農村都有走親訪友、文藝演出等活動,人員聚集程度高,防範新型肺炎形勢更加嚴峻。”
疫情防控的指令,從城市至鄉鎮,再至村落,往往需要一定時間。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湖北各鄉鎮的疫情防控工作,真正展開大約就在1月23日。
馮江的村子所屬鎮的鎮醫院公共衞生科主任介紹,1月22日上午,全鎮召開衞生系統的會議,對各行政村的村醫進行培訓,鎮醫院全體工作人員被召回工作。當日下午,鎮政府又召開全鎮村幹部會議再次強調疫情防控工作。1月23日,鎮醫院院長又去到縣裏,參與全縣各鄉鎮醫院的緊急培訓。
馮江也參加了鎮上的會,晚上回到村裏,便馬上開始統計全村武漢返鄉人員。統計內容包括姓名、性別、年齡、住址、聯繫電話、往返武漢的交通工具、往返時間等,十分詳盡。
彼時春節臨近,大部分人已藉着春運大潮返鄉。從武漢回來的人,成為重點關注的對象。
村裏開始統計武漢返鄉人士的1月22日,武漢大學生陳忱已經回到孝感大悟縣彭店鄉10天。
像陳忱這樣的大學生,佔據武漢返鄉羣體中的一定比例。武漢是中國大學生數量最多的城市,2018年末的數據顯示,武漢有普通高校84所,全年在校研究生13.8萬人,本專科在校生96.9萬人。加之地域優勢,百萬大學生中,湖北籍學生人數猶多。而他們返鄉時間普遍較早,早在武漢“關鍵日”1月20日之前已普遍離開。
彭店村村支書在1月23日晚上造訪陳忱家,他沒戴口罩,拿着本子記錄,詢問陳忱返鄉時間、身體狀況,陳忱説沒什麼不適,村支書就走了。沒量體温,更多的是基於村人的信任。
陳忱在電話對南方週末記者説,村裏從武漢返回的人不少,“鄂A牌照的車子比孝感還多。”他的哥哥在封城前一天趕回了家,而姐姐更是在封城前幾小時才回來。
這些武漢返鄉人,都成了村醫們這個春節的“工作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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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醫馮江的“工作對象”是44名武漢返鄉人員。
這是全鎮武漢返鄉人員最多的行政村之一,馮江有些緊張,“一旦出事,我們這責任就大了。”與突如其來的巨大防疫壓力不相稱的是,全村只有他一名醫生,他無法每天找到這44個人,為他們檢測體温。
“只能告訴村裏各組組長,盯緊每個人的動態,挨個交代待在家不要亂跑。”馮江説。
在湖北鄉鎮的疫情防控中,村民小組組長往往是最前線的排查人員。鄂州某鎮一名鎮幹部解釋,組長們知道各家各户的情況,便於摸排。
疫情防控,在不同的村落參差不齊。另一個武漢返鄉人員不到十人的村莊,村幹部的通知卻更為嚴厲。“明早六七點鐘,我們村幹部就在路上巡邏!如果發現有人不聽勸阻,我行我素,串門拜年的,別怪我們不客氣!”
除了不斷在村民微信羣裏叮囑“近期若有發熱,全身乏力,呼吸道乾咳或呼吸困難等症狀請隨時並就診”,並附上自己的手機號碼,馮江還不斷向村民重複預防肺炎的八句口訣:“勤洗手,戴口罩,少聚會,多通風,忌野味,吃熟食,遵醫囑,莫恐慌。”
“我覺得這個八句口訣最好,説多了村民們也看不懂、記不住。”馮江説。
在農村地區,宣傳需要通過更接地氣的方式抵達。一些村落,工作人員舉着喇叭,在村道上敲鑼打鼓,用方言廣而告之,內容往往為“禁止一切團拜活動”“不走親訪友”“不相互拜年”“建議短信拜年”“出門必須戴口罩”。
一段在網絡上流傳的農村防疫視頻顯示,霧氣繚繞的村莊裏,各家各户大門緊閉,只留下一位村醫噴灑消毒水的身影。
馮江不必一個人噴消毒水,他要在每天中午12點前向鎮醫院公衞科上報統計信息。1月23日這天,他手寫了登記表,卻被告知不合要求,必須建立電子檔案統一管理。馮江不怎麼熟悉用電腦,只好又請來村裏的年輕人,幫他把統計表登記到電腦上,這才勉強完成上報。
村幹部也沒休息,在村幹部一次又一次在村民微信羣裏“不合時宜”的提醒中,終於,有人在羣裏詢問村幹部,“我們村有登記武漢來的人員嗎?”有村民甚至要求公佈這份名單。
一位老太太還在羣裏表達了自己的顧慮:有兩個從武漢回來的侄孫要來探望,一年見一次,實在不想也不好意思拒絕,但又害怕。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勸説下,老太太最終拒絕了。
鄂西鄉間如往年春節一樣平靜,城裏“封城”消息不斷傳來,人們才開始緊張起來。向思琦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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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不到的口罩
和村裏的熱鬧相比,15分鐘車程外的鎮上有些冷清。來看病的人不多,醫務人員頻繁進出,大部分戴一次性醫用口罩。
村衞生所只能開藥和看最簡單的疾病,鄉鎮一級的醫院,事實上成為鄉鎮應對發燒病人的第一個關卡。
預診分診處也是從1月23日開始設置的:體温正常的看常規門診;體温偏高的則去看專為這次肺炎疫情開設的發熱門診。三層樓住院部也開闢了三樓作為隔離觀察病房。不過,隔離病房如今還沒派上用場。
1月24日下午3時,一位老人在預診分診處量了體温,温度計顯示37.1℃,值班醫生記錄下相關信息,隨後給她發了一隻一次性醫用外科口罩,稱“體温正常,去隔壁房間看病”。老人佝僂着背離開。
旁邊一個剛量過體温的年輕人見狀,也上前索要口罩,醫生搖頭説:“沒貨!”有人質疑為什麼老人可以拿到口罩。醫生解釋:“年紀大了,容易得這個病(肺炎)。”
這是鄉鎮防疫醫療資源短缺的一個截面。
鎮醫院公共衞生科主任介紹,1月23日統計,從1月1日起,全鎮從武漢返鄉的人員有370餘人,24日還有所增加,“估計三四百人”。每天下午4點前,她都需要把全鎮名單再上報至縣裏。
這位主任説,目前鎮醫院口罩等醫療物資緊缺,“醫生護士都不夠發”,雖已報告給縣疾控中心,但還沒有物資下來。1月24日下午三點多,鎮醫院院長從縣裏採購完物資回來,但沒能採集到足量口罩,只在縣城一個藥房買到了一部分“五顏六色”的非醫用口罩。
一個令人擔憂的細節是,截至1月24日晚,該鎮下屬17個行政村中,所有直接與武漢返鄉人員接觸的村醫均無口罩。馮江説,在村醫與鎮醫院聯繫的微信羣中,有幾個村醫向院長索要口罩:“怎麼説也得給我們村醫一人一個吧?”院長沒有回覆。
馮江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鎮醫院的培訓用課件講了疑似症狀、防控措施,但未下發任何物資。他沒有消毒液,沒有口罩,也沒有水銀體温計,只有一個紅外線測温儀,還是自己一年多前在電商平台購買的。“平時根本沒有這些物資做儲備,現在到非常時期,哪裏來得及。”
農村防疫還有其他潛在風險。
黃岡是第二個封城的湖北城市,陳菲的老家在黃岡代管市麻城的一個村。1月24日,年三十的早晨,她從麻城市區上高速,準備回奶奶家拜年。她看到,出高速的地方,麻城紅十字會的人身着白色防護服,在給每輛進麻城市區的車做檢查,但出城進村的車子卻無需經過任何檢查。
隨着馮江所在的村子宣傳升級,城裏的真假封路消息不斷傳來。
大年初一早上,前一夜鞭炮聲還不斷的村莊一片寂靜。村民陸續接到拜年電話,並互相交流着肺炎疫情及其帶來的交通影響:“高速路封了嗎”“省道還能走嗎”“班車還在跑嗎”。
不多久,村幹部家的車來了,在泥濘的土路上來回碾過車轍,後備箱音響循環播放:“今年春節不聚餐不拜年不走親訪友,大家各回各家,靜待春暖花開。”
(應受訪對象要求,馮江、陳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