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急診一線醫生口述:惟願冬天早點過去_風聞
这不是我小号-2020-01-27 21:45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2019年3月,武漢協和醫院急診科副主任孫鵬調到該醫院的西院,負責急診科的工作。12月底華南海鮮市場冠狀病毒事發,西院開設發熱門診,這兩個門診的工作都落到他頭上。今年1月26日上午,孫鵬告訴記者,醫院剛接到通知,他們西院也被徵為定點醫院,成為武漢市第三批可以收治診斷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病人的醫院之一。
以下是孫鵬口述。
口述 | 孫鵬
記者 | 駁靜
最疲憊的一個除夕
10天前,我從家裏收拾了點衣服,住到了我租在醫院附近的房子裏,開始自我隔離。除夕晚9點鐘,我剛到住處,想説過年嘛,一個人也煮點餃子。剛吃完,又趕往醫院,因為有個病人情況突然惡化。
這位病人早上剛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還沒來得及送去定點收治醫院。上午我還問他感覺怎麼樣,他説“蠻好”,整個白天其實都還不錯,哪知到了晚上又急轉直下。
**我們搶救了一個多小時,戴着防護面罩、口罩,穿着防護服的我們,其實心裏清楚,如此近距離實施搶救,感染機率又增加不少,可這種時候醫生不可能退縮,也不會退縮的。**我心裏希望奇蹟發生,但這位病人的基礎狀態並不好,老年人常見的心臟和血壓問題都有,感染肺炎對他來説就是一個嚴重打擊。實際上,目前我們醫院的死亡病例也以年老的、有基礎疾病的患者居多。
那晚他的病情發展非常快,其實之前還有過一次搶救,那回成功了,這第二次,很遺憾沒有。我們親手把他放到停屍袋裏,再將其送入殯葬車。**這要是平常,病人宣佈死亡後,剩下的事其實是家屬和殯儀館的,但在這種特殊時期,家屬有恐慌心理,這工作幾乎是我們醫護人員做的。**這天晚上還有一例死亡,也是一位年紀很大的患者,長期卧牀不起,後來家屬決定不進行積極插管治療,也在這天晚上自然地走掉了。
這一切結束,已經是凌晨,我從醫院出來,開車回家。可能因為天黑,可能因為公共交通都沒了,可能因為我眼鏡上有霧氣,總之路上一輛車都沒看到。獨自駕駛在這樣的路上,頭腦裏就在過剛才的一些畫面。武漢一直下雨,又冷又濕,我站在病房中間,旁邊放着兩具屍體,同事從身邊走過,都穿着防護服,我也穿着防護服,戴着護目鏡,護目鏡裏還有我的眼鏡,每天都霧濛濛的,還有病人排隊,耳邊聽到家屬在門外哭泣。
後來我發了條消息到同事羣裏,“搶救了一晚上,最後以兩具屍體收場,真是疲憊”。我從業20餘年,除夕夜在急診科度過也是常事。但從前年三十的病房,多少還有過年氣氛,昨晚是真沒有。搶救完病人,我只有全身心的疲憊。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不好受,今年的最後一天,真是難過得很。
作者:張學彥 《向醫護人員致敬》
這一個月來,我時時提着一顆心,最擔心的就是同事們中招。前幾天我們科室的陳丹丹醫生下夜班後告訴我,説自己發燒了,我當時心裏就是“咯噔”一下,而且我也能感覺她也很緊張,下夜班後正是人最虛弱的時候,我就趕緊安排她去做檢查,心裏祈禱她只是普通的受涼感冒。**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回去只休息了一天,就給我發信息説,“主任,如果晚上不再發燒,明天的班我自己上吧,免得其他同事頂我的班,又把他們累倒了”。**看到這種話真是鼻子發酸。所幸後來她冠狀病毒核酸檢測結果是陰性。
我給急救車安排了3位醫生,跑24小時,休息2天,三班倒。講實話這個崗位很難做,因為他們現在主要承擔着運送確診病人的職責。**路途短則一個小時,長則超過兩個小時,在密閉空間,與重症患者近距離相處,有些還上着呼吸機。他們的隔離服不透氣,車廂裏又悶,跑一次內衣就濕透一次,回來後給車子消毒,換一身衣服,再送下一個,最晚的一次送到凌晨四五點才結束。**你説他們心理壓力有多大?但沒人跟我訴過苦。
發熱門診有輪休,再過幾天,會有一批同事頂替我們,只求撤下來的時候,大家能一起平平安安地撤退。
希望冬天早點過去
我們西院發熱門診的留觀牀位是20張,當時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病人。我記得12月底,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只接待了一兩位華南海鮮市場的病人。一開始説“沒有人傳人”,後來判斷變了,説“有限人傳人”。接診病人到達100多位的時候,我在心裏打了個記號,這幾天又漲到300多。這裏面有跨區來看診的,**因為我們西院在漢陽區,是個經濟開發區,中心城區人太多,有些患者寧可跑遠一點,跨區來看診;**還有患者是來複診的,這樣一來,看診人數就是滾雪球,越滾越大。
人越來越多,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病人們的情緒反而比往常穩定。我們護士也在説,往常就醫,有時候排隊排久了,還會有病人發脾氣,跟醫護人員吵吵鬧鬧,這段時間反而平靜很多。我覺得原因有三個:**一是大家逐漸對這個病有認知了;**二是多少聽到看到周圍朋友親戚的案例,心裏有預期;第三,這個病對年老患者更易造成危害,很多年輕患者感染後能走能動,不受限制,跟卧牀不起感覺還是兩樣。
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士讓我感觸很深。他帶着父親來看病,他父親當時只是有點胸悶,稍微有點喘,有點發燒,可我一看CT片子,是個“大白肺”。我告訴他説病情“不容樂觀”,但他覺得他父親能走能説話,頭腦也清楚,我可能在誇大其辭。當時還是1月初,接着病情就加重了,在我們這裏做了氣管插管,又轉到呼吸科重症病房。就在轉病房的走廊上,我看他一聲不吭的。
他父親後來沒能扛下來。隔了一週,我看到他又來了,這回是自己來看診。我看他的片子,兩個肺一起感染了,然後他妹妹也來了,同樣是雙肺感染。你看,他們一家感染了3個。
我接到的第二個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病人,是海鮮酒店的採購人員,基本每天都會去華南海鮮市場。我印象很深,我們的負壓救護車要把他轉去金銀譚醫院時,他愛人挺高興,跑來道謝,還説“等病情好轉,要帶幾隻土雞子”。一個星期後,發熱門診又碰到了她了,只是咳嗽,沒有發熱,但肺部CT顯示也是病毒肺,很可能就是照顧病人時受到的感染,後來她給轉去金銀譚醫院了。當時心情真是沉重。
陌生人為孫鵬所在的醫院送去的外賣,備註寫着:外賣小哥,麻煩您送給醫院的醫生或護士們,麻煩了,您也注意穿戴防護口罩,辛苦了!
我今天又看到一個病人家屬。她老伴是我接到的第三個不明肺炎患者。這位患者只是參加了一個老年聚會,並沒有去過華南海鮮市場。後來他恢復得挺好,一晃半個月過去,我又在醫院看見他老伴兒了,她看到我説,“謝謝你。我老伴兒好了,我又得了”。
我們就發現,我們把一個病人收到病房,好不容易出院了,照顧他的這些家屬,過了潛伏期,又出問題了。接觸到的家庭聚集性病人越來越多,我就覺得事態嚴重,跟其它醫院的同行交流,他們也有同感,陸續地我們醫護人員就開始自我隔離了。
我在擔心我14歲的女兒。我愛人在武漢協和醫院本部,是一名麻醉科醫生。現在醫院大都是取消休假,全員進入排班系統,前兩天她跟我説,馬上就輪到她們上一線了。這樣一來,她也得隔離,家裏就剩孩子一人,學校延遲開學,很現實的問題是吃飯怎麼辦。感覺上是,哦,挑戰還在後面。
前幾天女兒給我寫了封信,還是文言文的文體,信裏她表達關心,“流感突起,肺炎逼至,想父親安康”。又反省自己,説她怪我“常早出晚歸,於我偶有失信”,意思是以後會更體諒她爸爸,不會再“怪罪於我”。這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孩子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突然意識到,沒見女兒這一個多禮拜,真是長大了,所以我安慰我愛人説,孩子總要長大的,不如趁這時候。
女兒的信
信裏還有一句,**“吾堅信沒有一個冬日不可逾越,病毒肆虐的當下,亦如是”。**我常在心裏琢磨這句話,“沒有一個冬日不可逾越”,説得多好。在這種非常時期,我看到很多病人在我們留觀病房治好,非常高興地回家,可無法鬆口氣,因為病人不斷出現。再看到我的同事有倒下的、送去治療的,壓力、擔憂和恐懼,我都有。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天天泡在這裏,沒準哪一天你一時疏忽,自己就中招了。**但對我們這個隊伍來説,沒有退路,你只能向前,只能每次上班盯着自己,小心再小心。**我希望冬天早點過去,“逾越”那天早日到來。
(文中插畫經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