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從《史記》中項羽和劉邦的外貌説起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20-01-27 10:26
劉邦的“七十二黑子”
漢朝的創建者劉邦的容貌體態,《史記·高祖本紀》中有相關記述:“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鬚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所謂“隆準而龍顏,美鬚髯”,當然可以理解為稱頌劉邦君權神授的政治宣傳。張守節《正義》引《合誠圖》以為赤帝“龍顏”之相:“《合誠圖》雲:‘赤帝體為朱鳥,其表龍顏,多黑子。’”
電視劇《楚漢傳奇》中的劉邦(陳道明飾)
《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張良對劉邦的評價:“沛公殆天授。”韓信也曾當面對劉邦説:“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史記·淮陰侯列傳》)
“天授”,體現了劉邦的臣下對劉邦政治資質的肯定。“天授”或許為當時人的習用語。周昌為代王劉恆入長安議:“夫以呂太后之嚴,立諸呂為三王,擅權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呼士皆左袒,為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史記·孝文本紀》)《史記·封禪書》記載見“太一”之禮:“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始,皇帝敬拜見焉。”又寫道:“天子親至泰山”,“祠上帝明堂,毋修封禪。其贊饗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週而復始。皇帝敬拜太一。’”《史記·孝武本紀》有大致相同的記載,司馬貞《索隱》:“案:薦饗之辭言天授皇帝泰元神筴,週而復始。”這裏所謂“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也是具體的“天授”。司馬遷自己也使用“天授”一詞,如《史記·傅靳蒯成列傳》:“太史公曰:陽陵侯傅寬、信武侯靳歙皆高爵,從高祖起山東,攻項籍,誅殺名將,破軍降城以十數,未嘗困辱,此亦天授也。”
“赤帝”神話的生成,出自劉邦建國史上的重要情節,即斬蛇澤中的故事。據《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劉邦以亭長的身份押送修秦始皇陵的勞役人員前往酈山,途中服勞役者多逃亡。劉邦估計抵達酈山時這些勞役者大概都會逃走,於是到豐西澤中,停留飲酒,入夜,“解縱所送徒”。劉邦説:“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願追隨者十餘人。劉邦酒後,夜行澤中,前行者還報:“前有大蛇當徑”,不如返還。劉邦醉言:“壯士行,何畏!”於是前行,拔劍擊斬蛇。後人來到蛇斷為兩節的地方,“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後人將此事告知劉邦,劉邦“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劉邦能在“諸從者”中樹立政治威望,正是由於“赤帝子”神話的傳播。這種在起事之前進行輿論準備的方式,也見於《史記·陳涉世家》“丹書帛曰‘陳勝王’”及“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的故事。陳勝、吳廣對製造輿論的策劃與實施,《史記》進行了如實記錄。劉邦澤中夜行,“大蛇當徑”,“拔劍擊斬蛇”的情形,被“從者”渲染,附加了“老嫗夜哭”,言白帝子“為赤帝子斬之”的情節,司馬遷將其寫入《史記》,卻未能揭穿,或許是因為斬蛇的行為已被看作劉邦帝業神聖起始的標誌,而無可動搖。
關於《史記·高祖本紀》所説“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張守節《正義》:“按:左,陽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數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歲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並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應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又説:“許北人呼為‘黶子’,吳楚謂之‘志’。志,記也。”通常所謂“痦子”或“痣”的皮膚異常現象,被解釋為“赤帝七十二日之數也”“應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這樣的説法,司馬遷應當是不同意的。
張守節《正義》又引《河圖》雲:“帝劉季口角戴勝,鬥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這樣的説法,是對“隆準而龍顏,美鬚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的補充。這些關於劉邦“異相”的描述,未見於《史記》,我們不清楚其來由。所謂“鬥胸”就是“突胸”,與“膺突向前”語義接近。
關於劉邦的“相”,《史記·高祖本紀》中還有兩段記載。一是呂后的父親對劉邦的判斷:“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酒後,呂公私下對劉邦説:“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二是一位曾經“相呂后”的“老父”對劉邦人生前景的預言:“君相貴不可言。”“相人”,是當時社會盛行的數術。《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提到“相人之術”,《史記·遊俠列傳》中也提到“善相人者”,都説明這一技能有社會需求,也有社會影響。
劉邦“七十二黑子”事,史家應該得自傳聞。從“天授”一語的使用習慣來看,司馬遷大概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信天命氣運作為歷史條件的意義的,他大概也相信有些政治人物的特殊秉性在政治中的作用。但《史記》的記述風格表明,作者比較清醒的歷史理解與“七十二黑子”即“赤帝七十二日之數也”“應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等説法,有着鮮明的界限。
霸王“重瞳”
《史記·五帝本紀》説到舜帝有“重華”名號:“虞舜者,名曰重華。”
何以稱“重華”?張守節的《正義》解釋説,原因在於他的眼睛各有兩個瞳孔:“目重瞳子,故曰重華。”《史記·項羽本紀》説項羽也是“重瞳子”:“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暗示項羽的事業成就與他與眾不同的“重瞳”有關。《論衡·骨相》:“項羽重瞳,雲虞舜之後,與高祖分王天下。”《論衡·奇怪》:“項羽重瞳,自知虞舜苗裔也。”直接論定項羽就是“虞舜苗裔”。
漢代民間以為“重瞳”異相,表現出的是政治資質之高。《焦氏易林》中《泰·既濟》説:“重瞳四乳,聰明順理。無隱不形,微視千里。災害不作,君子集聚。”
電影《西楚霸王》中的項羽(呂良偉飾)
我們今天還不大清楚從眼部生理學和眼科醫學的角度應該怎樣準確理解和定義“重瞳”。有人説即“雙瞳”或稱“多瞳症”。但是,這種現象似乎古代文獻中屢有記載。如《論衡·講瑞》:“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晉書·呂光載記》:“目重瞳子。”《梁書·沈約傳》:“約左目重瞳子。”《隋書·魚俱羅傳》説:“俱羅相表異人,目有重瞳。”《明史·明玉珍傳》:“身長八尺餘,目重瞳子。”宋人費袞《梁谿漫志》卷七“詩人詠史”條寫道:“青社許表民讀《項羽傳》作詩云:‘眼中漫説重瞳子,不見山河繞雍州。’其識見亦甚高遠。”詩句惋嘆項羽拒絕定都關中的建議,“眼中漫説重瞳子”句,似是説“重瞳子”觀察世事,本來應當更加清明雪亮。
《隋書·魚俱羅傳》記載,魚俱羅因“目有重瞳”,“陰為帝之所忌”。“重瞳”被視為具有潛在政治威脅的“相表”。《新五代史·梁家人傳·康王友孜》:“康王友孜,目重瞳子,嘗竊自負,以為當為天子。”“重瞳”導致“自負”,滋生野心,產生“以為當為天子”的錯覺。由此可知,不少人以為“重瞳”是預示政治成功的異相。正如元人謝應芳《辨惑編》卷三《相法》引錄的説法,“世俗所謂骨相之至貴者,宜莫如秀眉、重瞳、龍顏、鳳姿也”。
但是也有視“重瞳”為惡相的。明人周琦《東溪日談錄》卷七《出處談》寫道:“時之所尚,以為賢者巧言論、美容止也。孔子之所不取者也。苟言論容止足賢焉,皋陶馬口,面如削瓜,堯何用之?舜目重瞳,其身甚短,堯何薦之?禹耳三漏,面黧色,而步不相過,堯舜何用之,且薦於天?”“舜目重瞳”被理解為與容貌醜惡、身形殘壞類同。
清儒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一《史》説:“凡文字不可走了樣子,《史記》創一個樣,後來史書便依他。”“司馬子長筆力,周衰諸子不及也。其文渾渾噩噩,結構處大,人莫知所措置。昌黎較周密,論筆氣,到底史公高。班孟堅得劉向、揚雄、班彪諸人講貫議論,意理自較完備,筆力卻不及史公。”但是他對《史記》“重瞳”之説卻有批評:“班馬史贊,議論亦多不錯。班固‘揚雄贊’褒貶俱當。司馬‘項羽贊’突以重瞳,為舜苗裔,殊無脈理。至結末,論自不刊。”所謂“突以重瞳,為舜苗裔,殊無脈理”,是説文氣“脈理”不順暢,“論自不刊”者,也肯定“褒貶俱當”。
《史記》關於項羽“重瞳”的記述,產生了深刻而長久的歷史文化影響。唐李白《登廣武古戰場懷古》詩:“秦鹿奔野草,逐之若飛蓬。項王氣蓋世,紫電明雙瞳。呼吸八千人,橫行起江東。”宋辛棄疾《浪淘沙·賦虞美人草》:“不肯過江東,玉帳匆匆。只今草木憶英雄。唱着虞兮當日曲,便舞春風。兒女此情同,往事朦朧。湘娥竹上淚痕濃,舜蓋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唐詩宋詞中這樣的傑作,都是正面解説“重瞳”的,並將其與聖王明智、英雄豪氣、兒女純情聯繫起來唱誦。
《新五代史·南唐世家》如此記載南唐後主李煜的相貌:“煜,善屬文,工書畫,而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同樣擁有“重瞳”異相的李後主,兒女純情自然不缺,英雄豪氣未免略短。圖為台灣“國光”劇團京昆文學劇《天上人間·李後主》劇照。
金人王若虛以為司馬遷有關“重瞳”的文字“議論不當”,有“陋哉此論”的批評:“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後千有餘年,而獨以此事,遂疑其為苗裔,不亦迂乎?……遷輕信愛奇,初不知道,故其謬妄每如此。後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瞳為美談,皆史遷之所啓。而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為天子,因作亂而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滹南遺老集》卷一二《史記辨惑》“議論不當辨”條)其實,司馬遷關於項羽“舜”之“苗裔”之説,只是偶然推想,未必“輕信愛奇”。他筆下之“重瞳子”,或許只是讚歎項羽“何興之暴也”而借用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