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顱手術進行中,才被告知患者肺部已感染,不理解家屬為何隱瞞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20-01-28 20:38
來源 | 《財經》雜誌
原標題 | 不止有武漢:湖北疫區17城全記錄(下篇)
這是一場無法預知開始、但也許可以看到結局的抗擊疫情特殊戰役,它不僅僅是疫情爆發地漢口的戰役,更是武漢及周邊,湖北、乃至全國的戰役。
2020年1月24日,中國農曆除夕當天,湖北天門人程光從武漢自駕回天門市,他見證了“封城”的全過程:先是鐵路、高速路封閉,接着一些縣道乃至鄉道也封閉了,很多人通過在農村小路上開車逃避警察檢查站來避開封鎖。後來,他在一座橋上被堵住,當地政府不得不派了個擺渡車把人擺進城,沒有人的空車密密麻麻停了一橋。
而他的妻子,還留在武漢。他們度過了第一個沒有互相陪伴的除夕,不知何時能再見。程光説,“封城”之前,他還和太太開玩笑説“該不會‘封城’吧”,沒想到成真了,他們都成了疫情中心的人。
“可當災難降臨時,都難以相信是災難。”他對《財經》記者説。
湖北省千萬普通人,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生活被重新分割、春節被重新定義。社會正在為這次疫情付出更多的代價,包括親情、人情、健康和經濟。一位家住武漢的人士説,這是她第一次哭着度過的春節。“大過年的,為什麼要分別,為什麼要拼命?”
1月26日,襄陽宣佈從次日凌晨起封鎖出入交通,湖北“封城”名單再添一城。也就意味着,除了山林遍佈的神農架外,湖北城市地區都進入“封城”狀態。它們分別是武漢、鄂州、仙桃、枝江、潛江、黃岡、赤壁、荊門、咸寧、黃石(含大冶市、陽新縣)、當陽、恩施、孝感、宜昌、荊州、隨州、十堰、襄陽。
湖北是一個典型省會為大的城市,武漢資源集中,交通呈放射狀輻射周圍。圍繞武漢有“8+1”城市圈,當很多人在喊“武漢加油”時,武漢之外的湖北其他17座城市及管轄地區,需要外界更多的關注和支援。
黃石五醫院的一位醫生告訴《財經》記者,他在感染門診值班,很長時間都沒有護目鏡,每次取咽喉試紙都被噴一臉唾沫,後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護目鏡,現在每天用酒精擦了繼續再用。
黃岡浠水縣醫院的一位醫護人員説,他剛剛為一家三口拍肺部CT,有兩個肺部陽性,年齡分別是28和29歲,他沒有護目鏡,近距離接觸患者。
《財經》採訪了這17座城市中近50人,他們中有一線的醫護人員、隔離在家的市民、山區農户、疑似病患。1月26日,我們刊發了疫區實錄的上篇,1月27日我們再次呈上下篇。
這是一場無法預知開始、但也許可以看到結局的抗擊疫情特殊戰役,它不僅僅是疫情爆發地漢口的戰役,更是武漢及周邊,湖北、乃至全國的抗擊疫情戰役。無論是逃離武漢的人、發熱的病患、奔波的醫護人員、普通的市民,他們都是另一些人的兒女、家人,所有人的命運都在此交織。
武漢,無防護措施的高危護士:
“開顱手術進行中,被告知患者肺部已感染”
張瑤是一名手術麻醉科的護士。1月23日,武漢“封城”前一天,她接到了領導的電話,領導問她,你是科室最年輕的黨員,願不願意起先鋒作用,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張瑤告訴父母醫院要加班後,就連夜搭車回了武漢。但她沒有告訴父母,她所在的醫院被列為定點醫院的對口醫院,同時她也已應徵調配,以後可能前往定點醫院一線。
張瑤告訴《財經》記者,1月26日,一位腦出血患者被送到急症手術室,親屬説沒有武漢接觸史、不發熱,要求立刻手術。但在手術過程中,他們被告知,該患者肺部CT顯示肺部已感染,屬於高度疑似新冠肺炎患者。
“聽到結果的那一刻,我們6個人都沉默了。”張瑤説。
因為家屬並未提前告知此情況,所有手術中的醫護人員都沒有佩戴專用口罩、沒有戴護目鏡,而正在進行的是極其容易暴露感染源的開顱手術。“我們都意識到自己可能成為高危感染人羣,但是沒有辦法,手術還是要繼續。”
手術結束,去重症監護室的路上,家屬才告訴醫生,患者已經在家發燒兩天了。當天回家後,她大哭了一場。
她覺得委屈,害怕自己成為潛伏期的病患,傳染給其他醫護人員和病人。她也覺得困惑,“保護醫生,難道不也是在保護所有人嗎?患者為什麼要瞞着我們?”
張瑤説,為什麼大家都沒有做好防護,因為醫院不是定點醫院,物資本來就少,能有的都送去了發熱門診,手術麻醉科能有的防護服都留給了麻醉師,因為他們是最危險的人。但因為是定點醫院的對口醫院,很多醫療需求都轉給了他們。“資源不到萬不得已都捨不得用,一個口罩能戴好幾天。”
工作環境並不允許她在家隔離14天。醫院人手不夠,而且她住在醫院統一安排的宿舍,同住的還有多個室友。她打電話問詢過一家宣傳願意為醫生提供免費住宿的酒店,對方告知:只能住一晚。
宿舍離醫院有五公里,她下班太晚,班車不等人。現在她每天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家。
回武漢後,張瑤在朋友圈裏發佈了很多捐贈求助、疫情等信息,但都把家人屏蔽了。她的母親不知道她在醫院經歷了什麼,只是時不時問她,“怎麼樣了?”“現在武漢還好嗎?”張瑤看到一些謠言説“武漢醫護人員百分之百感染”。她非常氣憤:“如果我媽媽看到這些,又會怎麼想?”
(剛下手術累得睡着了的張瑤)
天門,憤怒的女兒:
“哪怕只晚10天公佈疫情,我媽媽就可以避免去接診這位病人了。****”
這個春節對王恕萍一家異常難熬,她的母親在天門三醫(天門市新型冠狀病毒診治定點醫院)已被隔離三天。
1月24日,天門首次宣佈確診三名新型冠狀病毒患者,年齡分別是39歲、45歲、65歲,均有武漢居住中,旅行中或接觸史。消息還顯示,追蹤密切接觸者為10人,均在接受醫學觀察。
王恕萍的母親就是這十名與冠狀病毒患者密切接觸者中的一個。王恕萍告訴《財經》記者,母親是天門下屬嶽口鎮梁巷村村衞生室的醫生,11天前(約1月16日),一位武漢回來的發熱病人來衞生室看病,母親後來確認説,她跟患者接觸的時候已佩戴口罩——這出於她的職業習慣。
1月22日,人在國外的王恕萍在與母親通電話,聽到母親有些輕微咳嗽,24日,母親一覺醒來後出現了發熱症狀。“我爺爺立刻把她送去了三醫,被隔離至今。”
王恕萍母親入院的當天就傳來消息,她當時接診的發熱病人已確診冠狀病毒感染。
王恕萍把母親肺部CT原片給一位武漢大學醫學院的原老師診斷,對方回覆,CT顯示“磨玻璃影”,很大可能有感染。“母親説,除了CT,到目前為止沒有被要求做其他檢查。”
令人欣慰的是,王恕萍母親目前病情沒有繼續惡化。“已經出了200塊的CT費用,其他費用暫未被提起,醫院有人送餐,但醫生和護士比較難見到。”
王恕萍説,她早在2019年12月31日就給母親微信轉發了官方公佈的第一條消息:“武漢出現不明肺炎”。但後來方向變為“不存在明顯人傳人”,“可防可控”,王恕萍也就對它失去了關注,更別説對信息不敏感的母親了。
“我現在最生氣的,如果官方晚10天公佈(他們是晚了20天,恰恰是在春運返鄉的高潮),我媽媽就可以避免去接診這位病人了!”
王恕萍説,除了母親,希望媒體、政府能關注下其他村醫務室的醫生。武漢其他城市都被忽略了,她現在很擔心家裏的其他人——爺爺、外婆和表姐一家,他們都是和母親有過親密接觸的人。
天門,獨自返鄉的丈夫:
“當災難降臨時,都難以相信是災難”
程光的除夕夜是在家過的,年夜飯有藕湯、燴鱔魚、回鍋牛肉和青菜。以往是一大家人一起過年,今年只有四個人。他的太太獨自留在武漢了。
程光説,“封城”之前,他還和太太開玩笑説“該不會‘封城’吧”,沒想到成真了,他們都成了疫情中心的人,“當災難降臨時,都難以相信是災難。”
1月24日,農曆大年三十,程光從武漢自駕回到老家天門,這也是武漢“封城”的第二天。
程光開上路發現,鐵路、高速路封了,天門當地的一些鄉鎮也開始封路,縣道乃至鄉道開始封閉。他告訴《財經》記者,天門有個鎮叫皂市鎮,他回來時在一座橋上被堵住,所有的車開不過來。最後,當地政府派了個擺渡車把人擺過來,車留在橋上。
好不容易回到家,程光發現奶奶有一些咳嗽,他的奶奶有心臟病史。於是在除夕夜前,他帶着奶奶返回天門市中醫院去看心臟,但醫院很保守,回覆説,有任何疑似症狀(包括咳嗽)都先讓先去發熱門診看一下。
程光的太太獨自在武漢,蔬菜和肉等食物缺乏,藥店也關門了。除了物資,靠譜的信息對他們來説也很稀缺。“官方宣傳的速度趕不上微信轉發的信息,真假不好區分。”
程光是個很理性的人,他關心的是,疫情之後,武漢的社會經濟會受到什麼影響?武漢的城市印象會有什麼影響?
(雨後的天門市)
漁薪鎮,用酒水噴灑家中消毒的村民:
“我們最擔心的不是疫情,而是不通暢的信息。****”
付達老家在天門市下屬漁薪鎮塗嘴村,他的孩子正月初四滿週歲,聽説武漢“封城”後,立刻決定取消了週歲宴。
天門也屬武漢“8+1”城市圈之一,和武漢往來密切。付達説,現在村民很自覺在家自我隔離,街道基本不見人,村與村、組與組之間,用土堆、路擋、警車來隔離。有一座從村裏到鎮上的橋已被封閉,其他村子的出入路口,也基本被堵住。
付達和他的朋友都稱,同村有一名從武漢返鄉的人士已被拉走隔離。“村裏有些恐慌。”兩人稱,他們最擔心的不是疫情,而是不通暢的信息。
付達告訴《財經》記者,現在大街上買不到酒精和消毒液了,他希望政府可以組織消毒。“我們現在都用酒水噴灑。”
王博説,大家對這次疫情缺乏正確認識,一方面對病毒實際危害不清楚而恐慌,另一方面,也和政府宣傳有關。畢竟對於家鄉很多人來説,沒有更多的信息輸入渠道,不知道如何防護,也不知道厲害關係,需要基層政府做好宣傳工作。
村民沒有口罩,有時候人們在家自娛自樂,把孩子的尿不濕套在頭上。付達家的老人們緊閉在家,屋後一個菜園,老人家就和鄰居隔着十多米在喊話拉家常。
付達説,他們現在都和親戚們網上約着打麻將,他給記者展示了約麻將局的微信截屏,羣名是:天天向上。
(沒有口罩,把孩子的尿不濕套在頭上)
咸寧,戰鬥在一線的母親:
“每次接電話都害怕是一個壞消息。****”
咸寧和武漢接壤,小路眾多,即使國道被封,武漢也有很多各種途徑,可以直通咸寧。
直到1月24日,咸寧的冠狀病毒患者確診人數一直是零。當天,檢測試紙到了。
次日,咸寧市就發佈了兩次訊息,先報告了冠狀病毒患者確診人數為7例,再報告了21例。當地1月26日一早發佈的數據為43例,僅次於武漢、黃岡、孝感,為湖北省第四。
劉木霖的母親是咸寧第一人民醫院外科的醫生。1月25日,她的母親接到通知,咸寧第一人民醫院要將醫院清空,把其他住院患者轉入市區其他醫院,第一人民醫院專門收治發熱病人。
這幾日醫院開始對醫護人員密集培訓,同時組建隔離病房、對各個科室進行排班,包括外科。
人在外地的劉木霖很是擔憂母親。她告訴《財經》記者,母親告訴她,1月23日,有一個病人因為發熱就直接就轉到外科去了,但按理説那個發燒病人應該去發熱門診。外科的醫護人員當時並無配備N95和防護服,醫護人員都帶着一次性外科口罩,和那個病人接觸,包括她的母親。
後來有一名護士,出現了咳嗽、低燒的症狀,目前正在醫院隔離觀察。“但其他醫生、護士都是該回家回家,該上班上班。”
“我媽説,物資缺乏,N95肯定要給最一線的地方用,她們戴普通口罩就行了。”劉木霖告訴《財經》記者,“我媽還説,只要沒有退休,該戰鬥的時候都得戰鬥。她當年非典還申請過上一線,現在50多了,依然很昂揚,覺得這是醫者使命。”
“她就是那種一呼就應,會為了別人,不顧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所以我才會替她擔心。我一直跟她説,你年紀大了就不要去衝啊,她説如果醫院需要就一定會回去。”
“可我就是放心不下,如果醫院不給你足夠的防護,你直接回去,那不是送死嗎?”
劉木霖説,她現在很怕接母親電話,又特別希望接到她的電話,心情很複雜。
劉木霖以前和母親很少打電話,因為她工作也很忙,母女倆一個月才打一次。“最近幾次,每次接到她的電話,她都會説,自己突然接到醫院的什麼消息,或者什麼通知,或者確診人數又突然漲了,每次告訴我都是一個更嚴重的情況,每次都會讓我更加擔心。”
劉木霖在網上看到很多周邊城市的求助信息,卻唯獨沒有看到咸寧的,而且醫院昨天才臨時定點接受發熱病人,所以很可能也還沒有來得準備物資。“我特別擔心接下來的情況,擔心我媽媽。”她説。
劉木霖説,她的弟弟也是醫生,去年11月小孩才出生。弟弟説他現在回家都不敢碰、不敢抱小孩子,只能看幾眼。
1月25日,劉木霖聽家人説,武漢通往咸寧的那些小路或許會被直接進行挖斷,把“封城”做得更徹底。
赤壁,渴望不再恐慌的市民:
“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希望,能把武漢加油改成湖北加油。****”
赤壁市民魏輝和全家人一起看春晚,看小品時有一些令人發笑的橋段,他不太敢笑,“隱隱覺得,這個時候,笑是不對的。”
魏輝説,看到春晚關於肺炎的節目還挺感動的,可這時候他又不敢認真地聽,因為怕聽了之後會掉眼淚。
“在那個節目中,最後説的還是武漢加油。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希望,能把武漢加油改成湖北加油。”
魏輝説,從一開始到現在,他覺得全國,甚至省內的人們對武漢周邊的城市、縣城的關注度都很低。縣城的資源肯定無法和武漢相比,但縣城去武漢工作的人又特別多,所以他格外擔心武漢周邊縣城的情況。
他整理了他所關注到的現狀:1、謠言遍佈,很多可怕的信息不知真假。2、居民防護意識薄弱。3、醫院資源稀缺,沒有試劑盒無法確診。4 、上報還需審批,很可能不少疑似和確診病例都沒有公開。
魏輝和其他很多接受採訪的民眾一樣,希望記者可以多核實、多發佈真實信息。他看到了微信羣傳播的一個病人直接倒下的視頻,“這會讓我們格外恐慌。”
“那天晚上春晚節目一直放着,但我們都沒心情認真看。腦袋裏真的,那首詩一直在腦袋裏迴盪,就是那句——隔江猶唱後庭花。”他説。
荊州公安縣,幫不上忙乾着急的老鄉:
“那句‘真的關心就拿物資過來’,真的把我氣到了。****”
公安縣是湖北荊州下屬最大的縣,距離荊州車程約一小時。公安縣是一個歷史古縣,三國時期,因左將軍劉備(人稱左公)屯兵油江口(今縣城所在地),取“左公安營紮寨”之意,改名公安。由於公安縣名字的特殊性,在百度貼吧裏並沒有公安吧,而是要輸入“公安縣”才有該縣的貼吧,曾被網友調侃是全國唯一沒有貼吧的縣。
陳一丹的妹妹在縣人民醫院工作,這也是公安縣最大的醫院。根據當地微信公眾號的通告,包括縣人民醫院和中醫院,共有34名醫護人員在防控救治一線。
據《財經》記者瞭解,截止1月25日,公安縣確診4例,人民醫院共收治約28個病例。
陳一丹説,目前公安縣官方仍然在不斷排查武漢返鄉的人,但感染科因為病牀不夠,已經把其他病人(比如肺結核或者其他傳染病的病人)轉移到了其他科,而其他科的醫生和負責防控一線的34位醫護人員目前急缺醫療物資。
“荊州的物資尚且很不足,何況下面的縣醫院。”她説,目前只有感染科和ICU的工作人員有N95口罩。很多醫生自己在網上購買口罩,但基本都要到年後才發貨。
公安縣下屬的南平鎮有一個疑似病人,被村民電話舉報後,警察和醫生把病人運上車送往醫院。據當時在場村民拍下的視頻和照片顯示,警察和病人都沒有戴口罩。
陳一丹發現,家人和留在老家的朋友對公安縣疫情情況都不太瞭解,她更擔心了,“感覺就我一個人在外地乾着急,恨不得回去看看到底情況怎麼樣。”
她撥打了醫院志願者電話,但志願者説自己也不瞭解情況,只接受物資,説完便直接掛了電話。
她還輾轉聯繫到醫院的一名醫生,對方不願説太多,只回,“如果真的關心就拿物資過來。”陳一丹説,她聽完有些懊惱。
陳一丹整理了一個文檔,名為《湖北荊州公安縣疫情大致情》,她把自己瞭解到的靠譜信息、照片、捐助方法都放在了文檔裏,併發給其他希望瞭解情況的人。“氣到了,我繼續整理文檔去了。”
這也是她表達愛和關心的方法。
麻城,小區保安的女兒:
“小區查武漢回來的人,人沒找到,車被標記了”
麻城距離武漢110公里,但該縣擁有三條高鐵和兩條普鐵,是湖北僅次於武漢、襄陽、宜昌的第四大鐵路樞紐。
1月23日武漢“封城”後,身在麻城的張陽出門採購了大概3-4天的蔬菜、肉類儲備,她周圍沒人離開,倒是很多武漢人回來了,很多人是趕着武漢“封城”前趕緊回來的。
除夕夜,張陽一家四口6點就吃了年夜飯,因為黨小區保安的爸爸要上夜班。爸爸上班後,張陽和媽媽、弟弟在家看電視、刷微信搶紅包。但紅包搶着搶着張陽還是不放心,“很揪心,想知道更多的疫情信息。”
除夕夜,對張陽來説是五味雜陳的一夜,她看見朋友圈裏麻城醫院物資捐助請求已經刷屏,她覺得感傷、悲憤、疑惑、恐懼、慌張、悲涼與無助。
張陽不知道怎麼排解心情,又看起了春晚,她對晚會中抗擊肺炎的詩朗誦有一絲好奇,她對《財經》雜誌記者説,“但聽到白巖松一開口,我沒有看下去,直接回房間了。我當時腦子裏全都是,湖北不止一個武漢,物資也好、求助也好,都是關於武漢的,我們這些武漢周邊縣市呢?有人關心嗎?”
在張陽滿腦子想着“大家都關心武漢”的同一時刻,她的爸爸在他工作的小區看到,警察開車進小區,挨家挨户得查武漢“封城”後從那裏回來的人,結果,“人沒找到車找到了,車還被做標記了。”
另一位麻城的市民告訴《財經》記者,昨天有人在小區地上撿到一張武漢到麻城的車票,現在全小區開始地毯式人肉搜索。“一個魔幻的世界。”他説。
(“封城”進行中的麻城火車站)
枝江,從武漢返鄉的姐妹倆:
“上車前,我和姐姐一起去醫院驗血,顯示自己身體沒問題”
田敍和姐姐兩人同在武漢工作。她們早就買好了22號返回枝江的車票,因為擔心疫情,她在身體沒有任何症狀情況下,還是和姐姐一起去醫院驗了血,確定身體沒問題,才拿着報告按原計劃回家。
田敍告訴《財經》記者,她辦公室有11個同事,有倆人擔心自己身上有潛伏病毒,自覺留在武漢。其他同事看她回家之前查血,自己也都回家做了隔離或者檢查。
“其實多數人都沒想着要跑,怕傷了自己,也怕害了別人。”另一位留守武漢的枝江人説。
身處武漢,田敍對疫情非常關注。可22號回到枝江,她發現人們對疾病的防範意識是很弱的。後來接連“封城”後,政府開始重視。除夕早上,所有村民都需要去村醫院量體温登記信息。
田敍的心態很微妙,她説自己什麼信息都刷,“就是不相信官方信息。”
荊門,帶母親跑了兩次醫院的市民:
“現在流行感冒也無法‘確診’了”
荊門“封城”時間較晚。一位荊門市民説,她的母親16號從武漢回來後開始咳嗽,但直到22號才開始重視,他們去到荊門市第一醫院檢查。
當時發熱門診和普通門診基本沒什麼人,她母親掛了一個專家號,沒有發熱,所以醫生只開了一些常規止咳消炎的藥,就讓她回家了。
當晚吃藥並沒有好轉。第二天,她又帶着母親去了醫院。門口先試測體温,37.5°以上的會被劃到發熱門診,大概只有三四個人排隊。而沒有發熱的則直接排隊由一位全科醫生接診,這位醫生只佩戴了普通口罩,沒有防護服。
病人中有一位的拍片結果顯示肺部炎症了,醫生問他要不要辦住院,但沒有強制要求。當時大部分輕微症狀的患者都是,面診、拍片、拿結果、開藥,讓病人回家。
後來,荊門城市公共交通都停了,確診人數越來越多,她看着網上層出不窮的壞消息,每天都焦慮得睡不着,當朋友轉給她文章,她會跟對方説,不要再給我看了。
“武漢這樣的省會城市都沒有完全保障,那我們小城市更不用説了,”她説,“如果是感冒,原來去看病、做完檢查,醫生都會確切告知——你只是普通感冒。但現在,醫生是不敢輕易判斷病的。”某種程度這加重了人們的擔心。
(荊門醫護人員戴着已模糊不清的防護鏡)
襄陽,買了500個雞蛋的市民:
“我們的防疫措施,遠遠落後其他城市”
1月27日晚,襄陽宣佈第二天凌晨封鎖進出交通,市民劉一凡從朋友圈看到,晚間的火車站已擠滿了人。人們正抓住最後幾個小時準備離開襄陽。
襄陽是湖北GDP第二大城市,也是地區重要交通樞紐,離武漢只有320公里,但襄陽是最晚被“封城”的湖北核心城市。在1月26日之前,都沒有確診病例出現。
看着周邊城市接連“封城”,劉一凡眼裏的襄陽,是最晚收到官方疫情教育的城市(除夕夜),又是最晚“封城”的城市、最晚出現病例的城市。這導致她周圍很多人都認為襄陽很安全,甚至身邊還有人喊“襄陽挺住,不要破0”,“襄陽是風水寶地,全國最安全的地方”。她認為這一切都太荒謬。
劉一凡比周圍的人都更早意識到疫情的嚴重性,但每天只能乾着急。她瞭解到,當地的一家上市公司還如期舉行了年會,那時武漢還沒有“封城”,武漢、襄陽分公司的人在年會上熱火地交流。截至2020年1月26日24:00,襄陽公佈確診病例36例。
1月20日,劉一凡給市政府衞生熱線致電,問是否採取防治隔離措施,對方回答:一切聽從上面的安排。1月24號她再次致電,仍然得到類似的答覆。
“襄陽有605萬常住人口,但政府一直沒有太大的行動。”劉一凡對《財經》記者説。在正式“封城”前幾天,政府叫停了部分市內公交線路,關閉了幾家商場,但在她眼裏管控力度遠遠不夠。“停的線路、關的商場都不是人最多的商場。”她説,政府並且沒有禁止聚會、沒有社區人員上門登記武漢往返人口。
她的一位鄰居從武漢回來後,沒有接到上門問詢和任何通知,只向所在單位做了報告了。她所在的小區樓下,還停着很多車牌以鄂A開頭的汽車。
而她的家鄉,襄陽農村,直到26日,才完成村村隔斷。武漢返鄉人員統計也還沒有完成。據她瞭解,村裏茶館娛樂場所照常開,多數人都不戴口罩,村政府貼了公告,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貼在什麼地方。
劉一凡説,如果周圍的人不能被確診數字敲醒,至少政府應該強硬“封城”和管控,讓人們認識到疫情的嚴重性。
為了25人年夜飯的事,她和家裏人吵了一架,他們都當笑話聽。最後年夜飯她沒有出席,自己買了500個雞蛋,等在家期間慢慢吃。
黃岡,回村發現電話信號都沒有的返鄉者:
“就算有了‘解藥’,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輪到自己村子。****”
無論如今的網絡速度多快、信息傳遞多麼通達,潘順所在的黃岡羅田縣鳳山鎮大塘灣村依然是全中國最閉塞的村子之一。
(美麗而封閉的山村)
在這裏,數十户人家組成一個壪,幾個壪組成一個組,而這十幾個組共同形成一個村。在這裏,傳遞消息仍保持着由組長挨家挨户敲門通知的傳統方式。
潘順説,他們第一次接到官方通知——告誡大家注意疫情來襲,已經是大年三十(1月24日)的下午。此時距離12月29日武漢金銀潭醫院收治第一例確診病例已過去近一個月。
與這則通知同時到來的是封路。在沒有任何預警下,大塘灣村和鳳山鎮的道路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被全部封住。“幾乎沒有村民知道路被封住了,當大家想去鎮上時才發現,已經出不去了。”潘順告訴《財經》記者。
(“歡迎在外鄉親回家過年”的條幅還來不及撤下)
最新的數據顯示,黃岡是武漢以外確診人數最多的城市,感染人數眾多、醫療物資短缺,但黃岡的焦慮並沒有第一時間滲透到下面的鄉鎮。
城市和村之間的空間距離或許並不遙遠,人們心理上的距離卻十分明顯。村裏的人對黃岡和武漢發生的事情只是略有耳聞。直到大年三十,隔壁村傳來有人疑似感染的消息,大家才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而此時,路已經被封鎖了,鎮上也去不了,口罩和藥物自然也就買不到了。
2020年1月25日,全國各地集結優質醫療團隊趕赴湖北支援;1月26日,有醫護人員在治療後病毒核酸檢測轉了陰性。但這些好消息對大塘灣村的人而言,並沒有帶來多大的鼓舞。
“或許對武漢、黃岡這樣的城市有用,但短期輪不到我們下面這些鄉鎮。”潘順説,大塘灣村所在的羅田縣一共70多萬人,這70多萬人一共只有羅田縣一家大醫院,鄉鎮的衞生所條件簡陋得可憐。
在這裏,十幾個村共用一個小商店,這是封路後唯一可以購買商品的地方,但商店沒有醫療用品。“在村裏生活的人都是留守老人,他們多數一輩子都沒用過口罩。”
如今大家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足不出户,呆在家中等待消息。在這個完全沒有電話和網絡信號的村子裏,去不了鎮上的村民們幾乎是與世隔絕。
“你永遠不知道路會什麼時候解封,更迷茫的是,就算有了解藥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輪到自己的村子。”這位人士説。在談話中,他會把特效藥稱作解藥,也許這能讓他更安心一些。
黃石,廣州返鄉人:
“婚禮提前準備了好多菜和肉,都可惜了”
從廣州至黃石的列車1月22日就要發車了,但黃石市民陳學還沒決定是否要上車。
早些時候,他在廣州街頭徘徊,看見藥店裏的隊伍排到了馬路上。他也跟着買了兩包口罩。凌晨,他輾轉反側到兩點,不停刷新聞,蔓延的肺炎疫情讓他想要退票。
這個念頭很快打消了。他説自己是個十分戀家的人,“所以即使最困難、情況變得非常嚴重,我也想回去和親人在一起,而不是一個人在外地過年。”
從小在大冶長大,後來才搬入黃石,陳學對黃石這座城市的印象是“灰撲撲的”。和別的城市相比,比如深圳的車都極力讓着行人,可黃石的車卻毫不客氣,“好像十年了都沒什麼變化。”他説。
作為一座以礦石資源起家的城市,黃石曾經經濟實力僅次於武漢,是湖北省第二大城市。但在資源逐漸枯竭的背景下,黃石也逐漸沒落了。
列車中途需要在武漢換乘。陳學注意到,武漢戴口罩的人好像還沒有廣州多,“好像(這裏)不是很嚴重一樣。”到了黃石,父親來接他,也並沒有戴口罩,當地完全沒有緊張的氣氛。
但他當初設想的最壞的情況很快就出現了:隨着武漢“封城”,24號上午十點,黃石也“封城”了。先是市區,再接着是鎮、縣、村,路都陸續被封了。口罩是稀缺的,他每天都需要給家人量兩遍體温,洗手、開窗、通風、拖地。
一直不知道真實的疫情是什麼樣子,黃石是湖北最後一個通報確診病例的地市,直到1月25日23:38分,政府一次性公佈確診病例31人、死亡1人。
(黃石三甲醫院醫生,隔離衣替代防護服、治療巾當作護頸)
黃石市防控指揮部相關負責人曾答記者問,大概的解釋是,省級認可黃石有自行檢測能力花了一些時間,之後黃石將此前的疑似病例一次性報告為了確診病例,黃石不存在漏報、瞞報情況。
在疫情影響下,他的一位親戚取消了原定大年初四的婚禮。親戚猶豫了許久,在取消的前一天晚上還給陳學的母親打電話商量,“我聽到他説,婚禮提前準備了好多菜和肉,最後都可惜了。”陳學説。
黃陂,心繫醫院前線父親的兒子:
“父親曾説,千萬不要見義勇為,但這次他衝在了最前線。****”
夜裏的越洋視頻是賈樹和父親説話的唯一機會。父親是黃陂人民醫院呼吸科的一位醫生,在視頻裏,他身穿多重防護,到休息室摘下口罩,再抽出幾分鐘跟兒子聊天。
“不要擔心。”父親一直對他説。可賈樹心裏想的是,“怎麼可能不擔心呢?”
他知道黃陂中心醫院現在的情況:發熱的患者非常恐慌,他們擠爆了急診廳,而這極容易造成交叉感染。
父親和其他醫護人員必須不停輪軸轉,“太忙太忙,掏手機的時候都沒”。除夕夜的晚上,父親回家簡單吃了個飯,就繼續去了醫院。
除了累,他更怕父親被患者肢體攻擊或者被撕防護服。口罩和防護服一直是匱乏的,他們的安全沒有很好的保障。
看着視頻裏的父親,賈樹百感交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父親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夫(遠遠比不得鍾南山院士這樣的國士、泰斗),會猛地被時代浪潮推到防疫工作的第一線。他感慨小人物與大時代之間的巨大張力。
在此之前,他心裏父親的形象甚至並不偉光正。父親不過是“俗的不能再俗”的市井小民,和很多家長一樣,會教育他要好好賺錢,混社會,“千萬不要見義勇為”。
這次父親衝在了最前線,賈樹沒有問父親為什麼做的和説的不同,“我知道他也沒有答案,這大概是人的直覺。”
(文中所有人名均為化名,感謝提供採訪幫助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