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真實湖北農村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1-28 10:56
臘月二十九,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得跟村長商量一下。
“村長,武漢肺炎都搞得‘封城’了,我們還有好多人聚眾,要不要宣傳……”話還沒説完,聽見電話那頭,麻將粒兒磕得脆脆響。
陳家衝,一個平日裏冷清得近乎空巢的農村,在今年春節前一條又一條的流感疫情通報中,一如往常地迎來了一年當中最為熱鬧的日子,一樣地搞相親、辦酒席、催賬款、打麻將。
而陳家衝所在的蘄春縣,是一個距離武漢2小時車程的全國貧困縣。即使所有人都“清楚得很”,自己的隔壁左右、叔伯親戚,幾乎每家每户都有從武漢回來、路過的人,或者大家都與武漢歸人有過親密接觸。但這些,並不能限制鄉親們加入到一場人口的交叉大流動中來。
湖北麻城,“封城”進行中的麻城火車站(圖/財經雜誌)
大部分人照舊出去玩,吃喜酒、打麻將、走親戚,“沒這麼嚴重吧”“我命賤”“農村空氣好”,是最常聽到的話。
直到1月23日24時,黃岡市“封城”。
同時,蘄春縣“封城”。
大年初一一早,蘄春縣各鄉鎮的離境道路,陸續封鎖。
中午,各個村口的一條條路上,也堆起了高土堆,砌起了磚頭、堆着大捆的樹樁、停着打橫的卡車。五花八門的“攔路”照片,在微信羣裏流傳。以陳家衝為例,光是從村口到鎮上,一條5公里的路,就有5道關卡。
鄂東南地區,大年初一路況簡圖
熱鬧,急轉直下。
大家終於意識到了,情況嚴峻,得管起自己來了,尤其是一些大學生嶄露頭角,在衞生意識落後的鄉村中,開始發揮“管家”的作用。
新年伊始,家家關門閉户,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説,“生平頭一遭”。
而此時,一些關於病情的謠言也開始傳了起來。“蘄春縣一鄉鎮醫院全院醫務人員感染新型肺炎”,這樣的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又很快被滅下。緊張感敲打着人們的心臟。
1
鄉鎮疫情地圖
周曉平人生第一次那麼頻繁地接電話。手機響個不停,來電者不是記者,就是想要捐助物資的人。
他是劉河鎮衞生院的負責人。
我給周曉平打過兩次電話。他告訴我,“全院醫務人員感染”是謠言,臘月二十九,他們衞生院收治了第1位高疑似病人,到正月初二下午,全院隔離、留院觀察的疑似感染者是20人左右,有4名醫務人員感染。
大年初二這一天,劉河鎮衞生院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給他們衞生院做飯的飯店老闆,疑似感染新型肺炎,居家隔離了。衞生院值班的醫務人員,加上病患一共100多人,中午都沒有飯吃。
1月26日,春節期間,醫護人員依舊堅守崗位,忙碌在防控疫情一線(圖/新華社)
劉河鎮衞生院門口原本有一排小飯店,但願意過年營業的只有這一家,衞生院之前給了夫妻倆一些普通的外科口罩,並承諾給他們隨時檢查。
49歲的老闆娘不明白,説自己老公一直都戴着口罩的,怎麼還是感染了。
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做不來飯,但中午還是燉了一鍋鯽魚湯,送到衞生院的病房門口去。
老闆娘沒有埋怨衞生院。她後來在微信上問我:“您能幫他們搞到防護服嗎?醫院這些小孩子,醫生護士,不知道有多辛苦哦。”
這一天的中飯,後來是向鎮政府食堂請求援助,他們才吃上的。但具體能吃多久,周曉平也不清楚。
我問他這幾天吃的什麼,他告訴我,除夕那天他們衞生院領導班子6個人,是一起在辦公室吃的泡麪。“大年初一早飯忙忘了,想起來就中午了。”
1月24日,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同濟醫院的年夜飯,也是方便麪蛋黃派等
整個蘄春縣,15個鄉鎮,疫情各有不同,除了縣城醫院之外,最為緊張的,可能就是劉河鎮衞生院和張榜鎮衞生院。
這兩家衞生院的轄區最大,醫務人員數量分別在180人和260人左右,疑似感染病人也最多。
一個朋友想要聯繫醫療物資,捐助給張榜鎮衞生院,可打了幾個之後,負責人張旭明生氣了。
“你不要再問我缺什麼了,你現在給我什麼我都要!你們這樣的電話,我一天接一百個,可幾天了毛都沒看到,現在接你們的電話我很反感,但是我還是沒法,我得接,我什麼都要。”
朋友之所以找到張榜鎮衞生院,是聽説了大年初一,他們衞生院有一個放射科的醫生,穿着一次性雨衣,戴着摩托車頭盔給病人做檢查。朋友聽到之後流淚了,説:“一線鄉鎮醫生好難。”
張旭明跟朋友闢謠,説沒有這件事,“這是農村人做的事,醫院不會。”
可有醫務人員告訴我,是真的,他看到過那張照片。剛好那天下雨,醫生在手術衣外面套的雨衣,戴的頭盔,“張榜醫院確實缺防護服”。
湖北孝感,網友“格桑小巫”稱兩位醫護人員將文件袋拆下戴在頭上以保護自己
在朋友之前,我聯繫過張榜鎮衞生院負責人張旭明。
當時他告訴我説,張榜鎮衞生院高疑似感染病人12個,最缺防護服,“4天前領過一次N95口罩,每人2個,現在已經沒有了。”如今幾天過去了,也許有民間捐助的物資還在路上,但他已經不願意對外公佈疫情狀況。
獅子鎮衞生院是一個相對較小的鄉鎮衞生院,暫時沒有發現疑似感染病人,但是與劉河鎮毗鄰,屬於高危地區。
他們的防護服、口罩使用也很緊張。負責人説,“一次性防護服消消毒,第二天接着用;有的外科口罩一戴戴兩天、三天,知道沒有用也要繼續戴。”
在大年初一,我給蘄春縣十餘個鄉鎮衞生院打了電話,大大小小,都是類似的情況。
蘄春縣的鄉鎮衞生院,他們往年,大都只是不專門開設“發熱門診”的小醫院,只在特殊季節開設感染科。今年1月20日前後,也就是臘月二十六日前後,在鍾南山院士説新型肺炎病毒“明確人傳人”之後,各鄉鎮衞生院開始接到上級通報,緊急開設感染科,或是開設發熱門診,收治病人。
1月27日,武漢市武昌區糧道街曇華林社區幹部通過手機安排工作(圖/新華社)
他們原本好像是被催眠了,一醒來,情況就惡劣得難以應對。武漢“封城”,黃岡“封城”,蘄春“封縣”,而整個縣域內對抗疫情的醫療物資,缺乏得近乎裸奔。
**縣城定點醫院的感染科很快住滿。**現在,鄉鎮衞生院只有重症病人才可以向上級彙報、轉到定點醫院,疑似病人向疾控中心申請,前來採樣、確診。
彼時,全中國的視線都在盯住武漢,但事實上,湖北不只有一個武漢。從武漢出走的500萬人口,有很大一部分是回到了這樣的小縣城、小村落中。他們不止在蘄春縣,也不止在黃岡市。
2
網格鄉村保衞戰
鄉親們,可能是管不住的。
1月23日,也就是臘月二十九這天,陳家衝的村長陳子衡,很快打起了精神。他統計完村裏從武漢回來的人員名單,也要求給他們檢測體温,做宣傳教育,居家隔離,不讓出門。
但還是有不聽話的人。
村長打聽到,那天一早,有陳家衝的村民在武漢“封城”之前,“逃”了回來,現在家裏麻將桌圍了三桌。
陳子衡決定去勸阻。他出門沒有口罩,問村衞生所的熟人要了一個。結果去了聚眾打麻將的村民家裏,裏裏外外,他是唯一一個戴口罩的人。陳子衡叫他們不要再打了,大家笑笑算了,不聽。
有人給陳子衡支招,打110,當他們的面打。陳子衡沒有這麼做。但是看到聚眾麻將就打110,成了村裏一句“流行語”。我鄰居家的女孩,是一個大學生,在微信羣裏告訴同宗族裏的人,她的爸爸弟弟都是從武漢回來的,誰陪他們打麻將,她就打110。
陳子衡原本想在村廣播裏喊,叫大家不要聚眾,春節電話拜年。可是前陣子村裏修電改線路,把廣播線挖斷了,他只能準備拿一副鑼鼓,一條條路,一家家門口去喊。
四川眉山,為防止父母外出聚會,女兒撥打了110舉報父母外出打牌
好在,2019年的除夕,一夜之間,這塊鄂東南土地上的農村,村村通變成了村村“封”。
**村與村的道路,被土堆、磚牆、大卡車、大樹捆,從物理上隔斷了。****熱情的村民們,像被卡在了一間又一間的小格子裏。**而鄉鎮衞生院,其實也是一個小格子,醫務人員照看病人,同時自己被隔離,不能下鄉。而縣城的定點醫院,又是另外的小格子。
幾天的考慮,讓我也慢慢理解了農村人在疫情初期的大流動。
畢竟是新年。
大家在外務工一年回來,趁着這個時候辦酒席,熱鬧人多,收的禮金也多一些;而一些買賣人,平素日給人賒賬,過年對方手頭上有錢了,家家户户上門去“討”錢,自己也回來好過年;至於打麻將,這可能是一年之中唯一一個打麻將不會被老婆罵的時候了,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這些事情,多少年來,已經演變成了農村的習俗,在意識到新型肺炎的厲害之前,他們固有的行為很難改變。
湖北黃岡,進村道路已經封閉,但背後“熱烈歡迎在外鄉親回家過年”的條幅還沒來得及撤下(圖/財經雜誌)
只是很多人沒想到,這一次不讓人打麻將的,不是老婆,而是家裏的兒子和女兒。
一些受教育,愛上網的年輕人,面對“淡定”的父母“急得跳腳”,你説他沒有衞生意識,他覺得你膽小、可笑,你叫他不要去拜年,他説你不懂人情世故、新年禮節。
年輕人們聯繫起來,在微信羣聊裏遊説父母,甚至恐嚇父母,“管”住他們。
年後,一道道的封鎖,前所未有,讓父母們也逐漸聞到了一些味道,他們也從朋友圈、村裏、鎮上、自己的朋友那裏、政府發佈的官方新聞裏,接收到了一些信息。他們開始配合了。
我家裏比較奇怪,最先配合的竟然是奶奶。她戴着口罩坐在灶台旁,只露出一雙眼睛,跟我説:“你吃飯莫坐在陳優旁邊,他武漢回來的。”陳優是我弟弟,她的大孫子。
1月27日,防疫人員在進行防疫消毒(圖/新華社)
今天再給一些鄉鎮衞生院負責人打電話,他們的物資匱乏相比過年前,得到了一點緩解,物資領取通道在建立。
各個鄉鎮衞生院,每天下午向防控指揮部申報缺乏物資,得到專管副縣長簽字後,第二天中午可以獲取一些物資。
一些比較大的鄉鎮衞生院,會得到物資的輸送,但因為縣裏物資也不夠,一次只能領一天的用量。而一些小衞生院的負責人員,有物資來就親自去縣城跑一趟。
他們要拿着一張通行證,通過一道又一道關卡,通過一條條空無人煙的街道,領到物資,再拿着另一張通行證回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久,這些道路也不知會封多久。在一切結束之前,他們可能需要一直求救。
(文中受訪者採用化名,陳家衝村地名採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