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報道 | 親歷者“武漢封城七日”：30公里內的“分裂人間”_風聞

文 | 樓巴蒂

“大家新年好，目前新冠肺炎情況嚴峻，也是考驗我們居民的時刻，下午14時白雲社區將展開集中消毒滅源大行動，希望年輕人能夠站出來，投入到這次活動中，請大家放心，活動會提供安全防護用具。”今天（1月29日）林舟收到社區居委會的羣發信息，號召青年人羣參與社區消毒活動。

這是武漢宣佈“封城”後的第七天，也是林舟春節回武漢的第十天。

1月19日，林舟從北京乘坐飛機回到武漢過春節，彼時新型肺炎的陰霾尚未擴散開來，全國各省依舊沉浸在春節熱鬧的氛圍裏，武漢天河國際機場看起來也與往日並無不同，人羣裏沒有人佩戴口罩，從下飛機到取行李、叫車離開機場，沒有任何病情檢測措施。而林舟在北京從事傳媒工作，對於這場發源於武漢的疫病，她的認知是偶爾出現在手機新聞推送的頭條消息，和父母不甚在意的一句“沒事”。

“雖然有新聞，但當時會覺得沒那麼嚴重，以現在的醫療技術應該不太可能出現大規模爆發的瘟疫。”林舟説。真實的災難正在發生，但是一切又似乎很遙遠。

到達武漢的第三天，疫病相關消息爆發式傳播，人們開始囤購口罩、酒精、板藍根等物資，部分商場被瘋搶一空，林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1月23日）武漢宣佈封城，機場、火車站、市內公共交通停閉，連夜29.9萬人離開武漢；除夕夜當天，網絡爆出武漢醫療物資缺乏的消息，醫院醫生、護士線上求助，#馳援武漢#成了這個春節的關鍵詞，武漢建立小湯山模式的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大年初一，全國各地物資、人力向武漢集中，武漢市內交通被進一步管制，人羣有意識減少外出，各路視頻裏武漢江漢路、楚河漢街、武商廣場人流稀少……

但諸多措施之下，全國疫病確診人數依舊在爬坡增加，尚未達到高峯期。截止1月28日24時，全國累計確診新型肺炎5974例，31個省（區、市）報告新增確診病例1459例，新型肺炎確診人數已經超過了2003年的非典。

林舟的家位於武漢市遠城區的一個小縣城陽邏。地圖上，她的家距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30公里，距離武漢金銀潭醫院（肺炎定點醫院之一）也是30公里，這段不長不短的距離，讓林舟覺得世界被割裂了。

“我家並不在武漢市中心地區，實際情況沒有外界想象的那麼嚴峻，不看新聞的時候，我不會十分焦慮，該吃吃該喝喝，但看見羣裏各類消息、微博上各種報道和反饋，會覺得有點絕望，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也不知道盡頭在哪裏。”

林舟把社區消毒的活動消息轉發到了幾個微信羣，“有人打算出門嗎，社區組織消毒去不去？”一陣沉默後，有人回覆道，“去，總要做點什麼。”

（社區消毒準備中）

“馳援武漢”與武漢的“圍城生活”

“這幾天有好幾個之前沒有聯繫的朋友，問我怎麼樣。”陳文清説。

陳文清在武漢市一轄區某排污公司工作，在武漢封城以前，他買好了1月24日去北京的高鐵票，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家，封城的消息突襲而來。事情發展更始料未及的是，陳文清同辦公室的一位同事因發燒不退被帶到醫院進行觀察隔離，當地疾控中心對公司的職員進行跟蹤。

“確實被嚇到了，那位同事就坐在我對面，我們整個科室都成了密切接觸者。”雖然陳文清沒有出現任何症狀，但是從知曉同事發燒之後，陳文清都儘量呆在公司宿舍，避免出門。“除了必要的工作業務，儘量不接觸人了。”目前陳文清的同事已經隔離了11天，已經退燒，尚未出現任何新型肺炎症狀。

“不少外地的朋友，知道我的情況，都問我要地址想寄一些東西過來，他們知道武漢口罩這些東西更難買。我家附近的藥店N95口罩之前漲價到58元一個，現在也已經沒有了。但本來春節期間快遞停運，武漢封城了之後物流壓力就更大了，私人快遞不一定能送進來。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情感上的支撐作用，他們不在你身邊，但是總想為你做點什麼，挺温暖的。”

從武漢封城開始，全國各類自上而下的馳援武漢行動出現。暫且不論來自中央的撥款與支持，坊間內容產業內從阿里、騰訊、字節跳動互聯網巨頭，到B站、鬥魚等內容平台，華為、小米等硬件科技公司，都紛紛對武漢進行資金捐贈。據據《中國企業家》不完全統計，截至1月27日18點，超150家企業向武漢捐款捐物，預計捐款金額總計超45億元。

民眾間各類馳援武漢的私人捐贈也持續增加，不論是私人自動發起的捐贈羣，還是微博上總結歸納的各類醫院捐贈渠道，商家酒店配合醫院進行調度，“馳援武漢”在一句口號外，在現實裏真正落地。

相對於武漢外的“馳援武漢”，武漢內的生活存在分裂。武漢疫情前線的醫務人員面臨着體力、精力、心理等各方面透支的危險，各方資源前來補給，武漢市內居民主動提供私家車輛解決醫務人員交通問題；而遠離疫情中心卻又無處可走的普通人羣只能閉門不出，在緊張氛圍裏被動尋找一個發泄出口。

封城的第五天，#武漢小區組織唱國歌##高喊武漢加油#等話題登上微博熱搜，已經“自閉”了五天的武漢人民似乎實在按捺不住，希望能夠從一次集體活動裏找到一絲興奮感刺激一下神經。該活動被醫生提醒，“這種唱歌方式仍然存在傳播病毒的風險，因此最好不用這種方式解壓。”

在快手、抖音、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平台上出現的沙雕或科普向的短視頻也是一個具像化代表：搭着梯子在自家水族箱裏釣魚的人，無聊到打開窗户找對面樓吵架的人，躺着睡着趴着過年的表情包等。

普通人羣面臨新型肺炎能做到的最大配合是減少外出與聚會，而線下社交減少的封閉感與疫情態勢帶來的焦慮，需要被排解。短視頻成為大眾消磨時間、發泄情緒的渠道之一。

據七麥數據，截至1月29日21:25時，中國區AppStore應用免費榜單排行上，前五名的APP上出現了西瓜視頻、快手、微視三個短視頻應用。

30公里，疫情前線與宅經濟過年的距離

“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出門了。”徐晶説。

武漢封城的那天，徐晶工作的銀行網點收到緊急通知，提前結束營業，所有職員都被勒令回家，並且沒有公佈具體的上班時間。“按照正常的春節休假安排，我們是輪休制，銀行只關閉三天，我應該是初六（1月30日）開始上班。但是這次疫情嚴格防控，銀行屬於人員流動較大的場所，大部分網點都收到暫時停止營業通知，保證自助設備正常運行。”

也是這一天，徐晶從武漢市內開車回到陽邏，並帶領着全家開始了“宅居”生活。

“我回來的時候，我爸媽已經意識到新型肺炎的嚴重性，他倆在家裏買了一些口罩，而且有意識減少外出了，我進門之前還被我媽用消毒酒精噴了一身。比起網上説‘300萬父母不肯戴口罩’，我爸媽還是讓我很放心的。今年春節家裏親戚也都很有默契的選擇線上拜年了，連打麻將都是線上連線的。”

足不出户的7天，徐晶的空餘時間陡然增加，她一邊關注疫情變化，一邊開始了補老劇老電影的計劃。讓她驚訝的是她發現很多人都去看了非典相關紀錄片。

“我在B站上看了幾部2003年非典相關的紀錄片，發現很多人和我一樣是因為心性肺炎去看的。我那時候對非典的認知不是很清楚，只記得當時教室裏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大家也戴着口罩，量體温，是那種很集體很模糊的記憶。真正在北京經歷過這場浩劫的人和我的記憶截然不同，看紀錄片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沒想到，十幾年後，武漢會成為下一個‘北京’。”

在武漢肺炎疫情發酵期間，內容平台上各類疫情相關的影視內容播放量短時間內迅速增加。目前B站上最初的非典紀錄片被刪除，據瞭解其播放量已經超過千萬。1月28日有UP主上傳了新的紀錄片《非典十年祭》（完整版），一天之內該紀錄片播放量達到8萬，彈幕超過3259條。

這期間徐晶窩在家裏的沙發上，靠手機和電腦過一天。“時間其實很好打發。除了吃飯睡覺，我沒事玩玩《王者榮耀》，很朋友們線上連線玩劇本殺，或者看小説。”徐晶和三四個朋友玩一盤劇本殺，大家彼此討論最長時間可以到4個小時。

知乎上有人提問，“從武漢爆發的這次新型肺炎疫情可能會帶來多少經濟損失？對哪些行業會帶來影響？”有網友回答道，“對實體經濟是致命的打擊，反而付費電視、手機遊戲、在線閲讀等網絡休閒社交消費會猛增。”

事實也是如此，數據顯示，春節期間騰訊旗下的《王者榮耀》的峯值日活達到1.2-1.5億，創下歷史新高，而另一款遊戲《和平精英》的峯值日活達到0.8-1.0億之間，也創下歷史新高。2020年大年三十當天，《王者榮耀》單日流水可能達到了20億。

“有時候一天過去，什麼都沒留下，連恐慌也沒有。”徐晶説。

徐晶家客廳裏的電視只要打開就在播放武漢疫情相關的新聞，屏幕裏醫生孜孜不倦的科普預防肺炎的知識，鍾南山院士預測疫情1周或10天左右達到高峯，戴着口罩的護士為了節省一套防護服8個小時工作不吃不喝。

徐晶打開了微博，各類疫情相關信息撲面而來，疑似感染人士的確診求助，武漢定點醫院牀位不夠，大量醫生護士處在過勞狀態，醫用防護服、N95口罩、醫用（外科）口罩、正壓隔離衣、防護面罩、護目鏡、消毒液等物資還在持續運往武漢，這場災難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刻。

而現實裏，徐晶的父母吃飯晚飯正圍着客廳與廚房散步消食，她有一瞬間感到茫然。“我有時候不能相信，我們離疫情中心只有30公里。”

在B站的非典紀錄片的評論區裏，有人貼出了阿爾貝·加繆的《鼠疫》結尾的一段話，“裏厄（醫生）傾聽着城中震天的歡呼聲,心中卻沉思着:威脅着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因為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羣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卻一目瞭然。他知道，人們能夠在書中看到這些話：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傢俱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羣，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

這個結尾像一個寓言，但並非不能更改。人類裏總有善忘的人，製造一場場災難，但也總有能夠克服災難的人，創造更好的未來。

（以上人物皆屬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