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武漢疫情事件最後只是幾個學者背鍋,那實在是太可悲了_風聞
西方朔-2020-01-31 14:58
原創:宗城
武漢疫情事件的三個疑點
宗城
武漢疫情事件從地方擴散至全國,發展成為中國非典以後最嚴重的公共衞生性事件,它已不僅僅是醫療系統內部的問題,也成為檢驗地方治理的試金石。關於此事件的媒體分析、非虛構報道不少,集中的一個批評點是有關部門可能存在的瞞報、漏報,疫情爆發後,國務院面向羣眾鼓勵檢舉瞞報、漏報行為也可見中央政府的態度。但是,除了瞞報、漏報之外,武漢疫情事件有一些疑團仍是懸而未決、有待督察組、媒體同仁深入調查的,要梳理這些問題,不妨先從幾個時間點説起。
12月1日到1月20****日,有關部門的反應
第一個時間點是1月20日。在此之前,它是一個地區性的事件,披露這件事的媒體主要是武漢地方媒體和《財新》《三聯生活週刊》《新京報》等個別嚴肅媒體,討論它的人也還不是很多。1月20日,鍾南山院士坦誠新型冠狀性病毒存在“人傳人”情況、中央領導人要求重視疫情後,它演變為全國的大討論。隨之到武漢封城、全國多地進入最高級別預防。那麼問題在於:為什麼1月20日後,它才得到了與事件嚴重程度相匹配的報道力度,武漢政府的相關決策也才更積極,而在1月20日之前,武漢有關部門卻恪守着所謂“外鬆內緊”的策略,導致疫情蔓延?
對此,武漢市長周先旺接受央視記者採訪時的解釋是:“20日之前信息不透明,武漢是依法行事,無權公開;20日國務院會議給疫情定性之後,我們就主動公開了。”也就是説,20日之前,武漢市政府是知道疫情嚴重程度,但礙於審批程序,無法公開。可是令人疑惑的是,武漢肺炎第一例案例出現在12月1日,據1月20日多達50天,究竟是什麼審批程序,能夠將武漢市政府卡住50天之久,與此有關的人員,是否意識到疫情的嚴重程度?
在《柳葉刀》詳解武漢肺炎最初41個案例的論文中,首例感染患者出現症狀的日期是2019年12月1日,且在最初41個案例中,即有人傳人跡象。可是直到2019年12月31日,武漢市衞健委才首次公開發布通報稱,近期部分醫療機構發現接診的多例肺炎病例與華南海鮮城有關聯。2020年1月1日,1月1日華南海鮮市場才貼出休市公告,隨後進行了徹底的環境衞生整治。(引自《財新》)
12月31日,武漢的通報仍然聲稱病毒性肺炎“未發現人傳人現象”。直到二十天後,國家衞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鍾南山院士才證實了武漢肺炎的“人傳人”現象,且有醫護感染。
於是我們看到:從12月1號到1月20日長達50天的時間,武漢沒有對應的防疫措施,百家宴照常,大型集會依舊,而湖北省委對此亦無動於衷,省人大會議照常進行,湖北其他市鎮、鄉村沒有任何預防措施,這才使得疫情朝着可怕的趨勢蔓延。
學者為了學術利益而隱瞞事實,還是另有隱情
值得注意的是,國家衞健委12月31號曾派出專家組,調查武漢肺炎的真實情況,專家組給的意見是:可防可控,不會人傳人。
可就在1月29日,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發表的一篇名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在中國武漢的早期傳播》的論文裏,來自中國疾控中心等機構的研究者在分析了武漢疫情早期的425名患者數據後,發現早在12月底到1月初那段時間,和華南海鮮市場無關的患者數量就開始佔據絕對多數。病毒人際傳播的跡象已經非常明顯。
為什麼幾乎在同一時間,疾控中心的部分專家通過樣本得出的情況,和釋放給公眾的情況並不一致?在這個時候,誅心地認為科研人員因為一己之私而罔顧公眾利益,是一個輕易但未必站得住腳的結論,因為這些科研人員同時也是公職人員,他們很清楚謊報的後果,而他們身處在這位的位置上,沒必要為了發學術論文冒如此重大的道德評價風險。
**真正應當追問的是:**如果疾控中心的學者早在1月初就知道存在人傳人的情況,那麼到底是哪一步受阻,使得武漢衞健委直到1月10日給出的論調依然是: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為什麼耽擱了20天后(1月1日到20日),才通過鍾南山確定肺炎存在人傳人的狀況?
這個現在還沒有定論,所以還不能確定説,就是誰的責任。輿論現在把炮火對準疾控中心的學者,彷彿這些學者應該為事件後果買單,但是,如果這次全國性的衞生事故只是由幾個學者背鍋,那實在是太可悲了。
中國傳染病與突發公共衞生事件監測信息系統的表現情況如何
與此同時,2003年SARS疫情之後,國家花重金建立了中國傳染病與突發公共衞生事件監測信息系統,本來是為了預防重大疫情發生、地方瞞報漏報的,但在此次武漢疫情中,它的表現卻值得商榷。
中國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楊功煥在接受《經濟觀察網》採訪時説:“這套網絡直報系統‘橫向到邊、縱向到底’——橫向覆蓋全國,縱向‘到鄉鎮衞生院的電腦裏都可以看到這個網絡系統’,只要發現傳染性病例、尤其是不明原因肺炎,醫院都要直接在這套系統上報告病例,各級疾控部門都能第一時間瞭解情況。中國疾控中心更是有一組人專門監測、每天寫分析報告。並且,一旦發現不明肺炎在一個地方超過5例,就自動觸發核查機制:由中國疾控中心派人去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病人的訪視、採取樣本。”但在此次武漢疫情中,這一套監測信息系統在某些環節似乎出了問題,導致中國疾控中心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得知疫情擴散,沒能阻止患者人數的爆發性增長。
假設這個應急機制運行正常,它是可以彌補地方部門的決策失誤的,只可惜沒有如果,一切都為時已晚,如今我們在做的是事後的補救,而不是事發的第一時間撲滅,當東京的學者感嘆於中國科研人員在此方面的努力時,有關部門的決策之緩慢、審批程序之繁瑣顯得更加刺眼。
和這些情況同樣閉眼的,是即便疫情已經擴大為全國事件,中央下派了督導組調查,依然有一些部門拖沓、滯後,把人命當玩笑。比如:當中央督察組來到黃岡,詢問黃岡衞健委負責人相關情況時,負責人卻是一問三不知。這樣滑稽的場面被央視報道了出來,當時,督查組問:“這個醫院房間總量能接待多少人?”黃岡市衞健委主任唐志紅:“(沉默)” 黃岡市疾控中心主任陳明星説:“118。”唐主任卻説:“我記得是200左右……”督查組追問:“到底多少?”二人依舊含糊其辭。堂堂一個地方衞健委的主管負責人,對於定點醫院的收治能力和具體牀位數量卻並不太清楚。
這位主任在不久後就被免職了,但還有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員僥倖於暗處,如果沒有武漢疫情這樣的突發事件,沒有督察組的來臨,他們是否依然高枕無憂,日復一日消耗着羣眾的耐心?我們看到,在諸多一刀切的決策背後,暴露的是湖北地方部門在治理水平上的缺失。
因此,在武漢疫情爆發後,筆者曾在日誌裏説:武漢病毒性肺炎事件不只是天災。它是一次珍貴的、甚至可以説代價慘痛的、一次面向整個社會的“教學課”。在這堂課上,我們學習的是本該在十七年前就學會的知識,我們複述的,是當年的人們,用生命總結出的經驗和教訓。它所説的,一言以蔽之,無非是科學防治、公開透明八個字,但就是為了學會這八個字,我們的社會付出了不可計量的代價。而唯有真正上好這堂課,徹查事件的源頭,進行制度與觀念的補救,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告慰。而不是一次次遲到的悔恨、總結,事了之後又重蹈覆轍。
我們缺少的不是讚美,而是誠實,不是英雄主義,而是免於恐懼的自由。正如《鼠疫》所説:“這一切裏面並不存在英雄主義。這只是誠實的問題。與鼠疫鬥爭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