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宏説讓黨員先上:當直抒胸臆遇上不懷好意_風聞
王丰-2020-01-31 11:40
前兩天,華山醫院張文宏醫生的一番表態視頻在網上竄紅,他在視頻中用堅定的語氣表示,從疫情開始至今頂在一線的人員是了不起的,他們最初對風險一無所知,決不能讓聽話的人受欺負,因此現在把他們撤下來,換黨員上崗。張醫生説得斬釘截鐵:“沒有討價還價!”這段視頻一經流出,馬上遭到了某些賬號不懷好意地曲解,這些賬號有的用詞微妙,有的表達露骨,反正拿視頻中張文宏的語氣和措辭做足文章,蓄意製造出一種“你們黨員”和“我們聽話羣眾”之間的嚴重對立,急不可耐地把張醫生塑造成在黨員面前為受欺壓羣眾打抱不平的壯士形象,或是在自私官僚面前勇敢維護下屬的仗義大哥本色。這些賬號無比投入地沉浸在發掘張文宏講話“內涵”的快感之中,全然不顧張自己就是黨員,就是感染科的支部書記,不顧他的這番講話本就是在召開的黨小組會上所做的戰鬥動員,不顧在張書記在視頻開頭就告訴大家自己會身先士卒、帶頭查房,更不用説張文宏口中即將撤出的第一批醫生中,未必就沒有黨員(事後消息,張醫生的科室團隊中,一半以上都是黨員)。
平心而論,身為一個自視三觀健康的普通黨員,我在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並無太大觸動。起模範帶頭作用、做好示範表率不是黨員應該的嗎?作為黨員業務骨幹、作為支部書記,僅從這番表態來看,張文宏不過是做了一個“合格”黨員應該做的事,暫時還達不到“優秀”的標準。對照《黨章》中的八項黨員義務,張書記和他調派的黨員同志也就是做了分內事,當前畢竟不是真正的戰時,上一線還到不了上戰場的程度,不至於生離死別,出發時還用不着唱“別難過,別悲傷,快來吻別你的兒子吧”。有意思的是,除了那些陰陽怪氣的聲音,許多正能量大V、官媒則是從正面大大弘揚了這種黨員擔當精神,他們的用意自然是褒獎,是想説“黨員裏面就是有這樣的英雄(建黨90週年前夕,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2011屆本科畢業生黨支部致信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信中提到一個小故事:女大學生在求職時面對“你是黨員”的提問,緊張地回答“黨員也有好人!”)!”但同樣可以看出,即便在“正能量們”眼裏,張文宏的做法也已經算作是出色表現,而不是普遍現象。其實,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危難時刻黨員先行本就是中國的政治優勢,相比於2003年非典時期台灣地區、本次疫情香港地區大批醫護人員臨陣辭職,這種政治優勢給老百姓帶來的益處是實實在在的。張文宏醫生應該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偉大,他在發言中説得坦誠明白:不管平時怎麼喊口號,現在必須上!我想説的是,無論是“正能量”方,還是“暗能量”方,兩邊在有一點上實質達成了共識:如今的黨員,並無先進性可言。只不過一方是渲染式地狂歡,一方是忸怩地默認。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入黨前後的經歷,尤其是張文宏一句“不管你是因為信仰,還是因為組織約束……”,頓時把我帶回那個曾經深深思考“入黨動機”的大學時代。初入大學,首次接受入黨宣傳來自於院系學生會的小嘍囉,他開場便大肆介紹起入黨的“好處”來,想來這廝也是頗具喜感,講“好處”的切入點居然是對於養老有何種幫助云云。對一個入黨動機還算純粹的少年而言,這樣與黨組織的初識經歷實在糟糕。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不久之後輔導員親自上陣,在一次學生大會上直白地表示:為了同學們的前途,為了更多人用黨員身份受益,學院儘量不耽誤具備條件的人,爭取把指標名額用滿。言語間,幾乎有“表功”的意味,照此思路,遑論成熟一個、發展一個,連成熟一批、發展一批都算不上,而是赤裸裸地湊夠一批、發展一批。當然,我也從未設想億萬黨員盡堯舜,只是學校無論作為教書育人的殿堂還是具有天然權威的官方,明目張膽、不加掩飾地向學生宣揚這樣的思想,着實不雅。這裏還需要提一句,在當時的輿論環境下(2008年-2012年,公知的盛宴年代),兩面人風頭正勁(其實今天也如魚得水),類似輔導員般的言行可以被解釋為“敢講真話”——我永遠無法理解它們的邏輯,一如它們永遠不會為自己毫無廉恥感而慚愧。入黨經歷中最為精彩的是,有位同批發展的同學,不光從名額取得、遞交申請書和思想彙報、接受培訓考察等全部環節都未經自己參與,直至最後宣誓儀式也是找人代為參加。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個操作有多騷。這段小小經歷讓我產生懷疑,並非懷疑自己的初心,而是質疑自己的行為,甚至聯想到了《十日談》裏面那個開篇故事:傳教者意外讓受眾看到了教會的黑暗、腐敗,原本以為傳教就此失敗,不想受眾認為如此腐朽的宗教組織卻能吸引大批信眾,説明必有過人之處,遂欣然入教……
回過頭來看,張文宏的講話裏確實有某種情緒,當然不是“暗能量”們鼓搗的那種,而是身為尚有盡責意識的真黨員,對毫無信仰、一心只為撈取黨票的假黨員產生了強烈的鄙夷。“不能欺負聽話的人”這一表述,讓我瞬間想起胡錦濤總書記在建黨90週年大會上的類似表達:“不讓老實人吃虧,不讓投機鑽營者得利。”不知總書記的叮嚀,實現了多少? 張醫生説“沒有討價還價”,表明了有人討價還價,更表明他對討價還價行為的厭惡,而談條件的人當中,想必不乏平日裏口號喊得響亮的。略略細想,張的講話其實也是悄然承認了一個被放低的“二等要求”:不要求你因為信仰而來,但既然身處其中,縱使你為名為利,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張文宏發言中的些許義憤填膺,就在於有些人連這“二等要求”都做不到 。在我看來,並不誇張地説,“二等要求”就是當今政權合法性、社會運轉有效性的底線: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員,不管你是懷揣何種目的入黨,無論你是為了什麼目的入仕,只要站在一班崗位上,至少要把責任盡到,不求德才兼備,起碼不能尸位素餐,中國體制中所受讚揚的“問責制”是否行之有效,也就在於“二等要求”底線還能不能被守住。四十年來,“立場堅定鬥志強”的“一等要求”被“人性自私、自私天經地義”的偽政治正確衝擊得七零八落,範跑跑也能挺起胸膛做人。不想中國人民心安理得地自私了沒兩天,“中國人只認錢,發達國家公民講道義”的“反思”又開始甚囂塵上。其實,任何民族、任何文化背景的國家都明白奉獻精神是寶貴的社會財富,崇尚自由如美國,也知道在宣傳上把911事故中返回火場參與救援的人奉為英雄。悲哀之處在於,當大言不慚的中國範跑跑們開始嘲諷那些連“二等要求”都做不到,卻還拿“一等要求”裝點門面的敗類,我們不得不承認,兩者在卑劣程度上區分不出什麼差別。況且,又何止範跑跑們在嘲笑呢?當批量發展的黨員對自己宣誓的信仰、自己學習的綱領嗤之以鼻,對“一等要求”滿懷戲謔,他們想必是連“二等要求”也做不到的。
實事求是地説,追求每個黨員都是好同志並不現實,即便在戰爭年代,一樣有“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拈輕怕重,把重擔子推給人家,自己挑輕的。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後再替別人打算”(《紀念白求恩》),但主流是積極的,大部是可靠的,結果也證明是成功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做近似“建政宣言”的講話中,同時表達了對戰友們喪失鬥志的擔憂和戰勝糖衣炮彈的自信,他相信憑藉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武器,這個黨能夠去掉不良作風,堅持優良作風。倘若有一天,真的淪落到既收下糖衣炮彈,又喪失革命鬥志,屆時所有那些不懷好意,恐怕真的要成為喪鐘了。
文章發佈前,又看到張文宏醫生的最新訪談。他提到:“我這樣(説讓黨員先上)他們覺得奇怪,我看他們奇怪,我也覺得很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