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窗:武漢現在的120,相當於一輛的士_風聞
硚口汉水桥-2020-01-31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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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現在的120,相當於一輛的士
南風窗01月30日 17:32關注

武漢交通管制後,路面上都是120的車子不停地跑,極少有私家車及的士 (攝影:遠征、高星)
武漢從沒有如此空曠,市民們避居在家,只有醫院人口密集。
疫情還在擴散。
根據湖北衞健委的數據,1月29日0時-24時,湖北省新增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1032例,武漢市356例。接連數日,醫護人員奮戰在一線。
一線,不只在醫院,也在路上。
武漢路上的私家車很少了,但是救護車幾乎全部出動。救護車上標配5人:醫生1名,護士1名,擔架工2名,以及司機1名。他們構成一個急救單元。車頂的藍燈交織閃爍,在城中晝夜不停。
“現在的120,相當於一輛的士”,王燕説。
她是武漢120急救中心的一名護士。在交通管制後,她見到路面上的,都是120的車子不停地跑,極少有私家車,更打不到的士。“目前就是我們,要把所有病人送去醫院,(去醫院)都靠我們了”。
他們已經很累,但他們很難停下來。
現在,“整家、整家地感染”
王燕堅持了好幾天,從早8點到第二天的早8點,24小時的三班倒節奏,“我們的工作嚴重超時了”。
她最忙的一天是1月26日,要把某醫院幾位病人轉出去,包括ICU中的5位病人。她在中午兩三點鐘接到任務,忙到了凌晨兩點,一直沒休息,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太多人打120求助,導致任務量暴增。武漢120急救中心的一名司機王剛説,他們日常的出車量是一天八九趟,但在近段時間,出車量平均在每天十五六趟,有一個班甚至出了19趟。

一路飛馳的救護車 (攝影:遠征、高星)
救護車出一趟,需要一小時左右。王剛説,正常情況是,病人或家屬聯繫好了醫院,120將他們送過去。如果他們沒有聯繫醫院,120一般以就近送診的原則,將發熱病人送到定點醫院。
儘管路況暢通,但救護車出一趟,都要開十幾、二十公里,耗費的時間不短。王剛説,因為24小時工作制,他們基本沒有休息時間,“大家都要持續工作十幾個小時,有時候18、19個小時”。
一天的時間,都在路上榨盡,他們也只能強撐着。擔架工張國告訴《南風窗》記者:“人都疲倦透了,人在車上,一靠着就睡着了”。

武漢市第四醫院的一個急救班組,護士張靜和司機老胡,兩個人一台車,12小時一個班 (攝影:遠征、高星)
但在當前,武漢的醫院牀位嚴重不足,救護車有時還要“繞圈”。王剛和張國説,遇到沒有牀位不能收治的,他們會給家屬做工作,送到下一家醫院去,基本上多跑一趟就行。
然而還有特殊情況。王燕説,有時找不到有牀位的醫院,他們就一直在不停輾轉,“繞圈”很多趟,花好幾個小時。他們有一個120網絡平台,“看看其他的同志,説可以往哪兒送。我們儘量把病人送到有牀位的地方去”。
現實的情況嚴峻,王燕面對的是,“打120的人很多很多,我們也不知道送哪兒去”。她説:“我們看到了很多病人,但醫院都沒有牀位了,有的病人就在家裏死掉了。我們心裏也在流淚。”

醫務人員正在轉移患者
醫療資源的緊張,促發了一些醫患之間的矛盾。張國説,他在醫院裏見到的,叫的、哭的病人和家屬都有,有的甚至跟醫生吵架,“誰都想先救自己”。
救護車也會遇到類似的病人。1月28日,王燕去轉運一位病人,是個70歲左右的男性,他發高燒,意識不太清楚,但他執意要去七院。
很多人不知道,120並不等於醫院,他們只是負責轉運病人。王燕告訴老人,七院的牀位滿了。但老人説:“那我要你們120幹嘛呢?”
老人有女兒和女婿在陪護,雙方僵持不下,“我們勸他,説了半天,但他們不聽”。王燕説,老人的女兒拿出手機,説:“醫院的事,就你們120聯繫的啊。要不然我錄視頻,發到網上去曝光你們”。
無奈之下,王燕所在的救護車,將他們送到了七院。但七院的急診科人員説,七院沒有牀位了,連急診科都沒有牀位了,實在是求也沒用,如今是兩個人共用一台呼吸機。
老人在擔架上拉着不放手,女兒女婿跟各處醫院打電話,但都沒有牀位。王燕繼續勸他們,説還有很多病人需要120。最終,這一家人聽從安排,去了下家醫院。王燕説,這一趟,在醫院的勸導工作,起碼用了三四十分鐘時間。
雖然耽誤了時間,但王燕説:“老人的病狀嚴重,在醫院很多人圍觀。我們很同情他們,也理解他們”,但是,“武漢這麼多醫院都是住滿了人,我們現在也是很無能為力”。

1月28日,武漢協和醫院感染性疾病科,正在一線奮戰的醫護人員
張國也遇到過不配合的病人,對方是一位老人和他十幾歲的孫子。老人病況嚴重,但孫子只是發低燒。按照規定,應該把孫子一起送到醫院,“但他怕在醫院被傳染,家屬也反對送他去”。説了半天,還是沒用,只能罷了。
然而到現在,家庭之間的互相傳染,乃至出現“一家人都是疑似病例”,明顯有增多的趨勢。多名一線人員向《南風窗》記者證實了這一點。
張國在一線的體會是,在醫院裏搶號的人少了,但以前是一個又一個病人,現在是以家庭為單位,“整家、整家地感染,一個家裏起碼兩個,甚至還有更多的”。他説,1月28日又送了十幾趟,起碼有一半是“整家”。
王剛和王燕的體會也是一樣。王剛説,在1月28日,接到報警後,他們前往漢口的一個三口之家。因為牀位很少,他們此前居住在家,終於等到了牀位,王剛就問他們,哪個是病人?沒想到,三人都是。
“我們救護車上一車的人,都愣了一下”,王剛説。

“醫務同志病倒了”
救護車上,見證了太多不幸。王剛記得,他在漢口接送的一對花甲老人,走路都很難了。老太太已經確診,但是找不到醫院收治。王剛將他們送到漢口醫院,按理醫院是不能推的,“但他們有沒有找到牀位,我也不能知道了”。
現實不容盲目的樂觀。醫院滿了,病人一般只在門診打個針,沒有辦法住院。“一人一個隔離房間”的目標,還遠沒有實現。
王剛對花甲老人的記憶很深,是因為老太太的病況嚴重,而老頭在一旁着急大哭。他擔心老伴的身體,怕醫院沒有牀位,“住不進去就是要命的”。同時,他又害怕讓小區的人知道,急得不行。
目前形勢下,出現了典型症狀,被外界知道以後,會被採取嚴格的防護措施。它也導致了一定的精神壓力。
王剛就遇到過故意隱瞞症狀的病人。“我們去接病人,有些人不願意説清楚,好多人就不説自己是發燒的,結果送到了醫院急診科,他才對醫生説發燒了”。王剛説,他只能將這種心理理解為,“不重視自己的生命”。

張靜及同事們護送患者進入醫院大樓 (攝影:遠征、高星)
實際上,有所隱瞞的病人,還危害到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救護車人員出車時,根據警情電話中的病人類型,有不同的標準。有典型症狀的,他們嚴裝出發。如果是一般病人,標準就低些。
另外,張國介紹説,如果是發燒病人,他們會先給病人帶好口罩。不難發現,如果病人隱瞞症狀,會讓醫務人員的防護不足。同時自身的防護不足,令一整個救護車成為高危環境。
為了應對,目前的各救護車已經配備了紅外線體温計。
然而,還是有救護車上的醫務人員“倒了”。王燕説,她所在的醫院院區,“現在好多醫生、護士都倒了。我們院要從二線的分院調人,把一些精神科的醫生,社區醫院的護士,抽調到一線來”。
僅她知道的,武漢120急救中心裏,有兩名司機已經“倒了”。他們在1月28日晚6點時發高燒,目前正在醫院隔離治療。
救護車奔赴之地,是“一線中的一線”,病人不確定性很大,但防護措施尚有弊病。王剛説,在最忙的時候,他們顧不上一些環節。比如消毒,按照規定,救護車回來後,要進行至少40分鐘的消毒,最好的則是60分鐘。
但是,王剛形容,在疫情開始爆發時,“醫院的人進進出出,車水馬龍似的”。同時還有大量病人在家,需要轉送醫院。後來,交通管制了,救護車成為幾乎唯一的途徑。他們根本接不過來。

呼救鈴響起,兩位醫護搭檔再次啓程 (攝影:遠征、高星)
“在車上的病人,有嘔吐的,有咳嗽的。但是到了消毒環節,有時才二三十分鐘,120就催着趕緊出車”,王剛説。
他們直面大量的病人,消毒環節不到位的話,救護車可能成為一輛傳播病毒的“毒車”。同時,醫務人員在24小時的工作制中,體力透支嚴重。身處這樣的環境,隱患極大。
現在,救護車人員中已有感染,王燕不能不擔心,她的家屬尤其如此。“親戚、愛人,每天都在囑咐我,千萬要小心。他們知道我是性格強硬的人,不會臨陣退縮,只能言語關心我。我都回復説,我知道,我知道”。

“救命服”仍然不夠
1月29日,王燕終於告別了24小時工作制。“現在很缺醫務人員,如果我們的人倒了,就不再好找了。站長也擔心我們”。她所在醫院的兩個院區,都有醫護人員倒下了。現在,站長將兩個站點,合併為一個站點。
合併後,王燕的工作節奏,變成18小時四班倒,相對寬裕了些。同時,為了應對隨時有人倒下,另外備着一隊人員。“留着一個班的人,不論是醫生、護士、司機,還是擔架員,總要有人頂上”。
武漢市急救中心某急救站工作人員合照 圖源澎湃新聞
此外,消毒環節也在改善。王燕對站長提意見:“無論如何,一小時的消毒時間一定要保障”。
但是,壓力也在變大,將救護過程規範後,也意味着運輸能力降低。正在透支邊緣的醫務人員,無法迅速完成本就艱難的工作量。另一名擔架員吳強説:“關鍵是武漢現在沒車了,只能叫120。病重也好,病輕也好,都需要救護車”。
與此同時,防護物資依然告急。
救護車人員,對防護物資的需求巨大。和醫院不同,他們每一次出車,都要定不同的標準。接送發熱病人是一套,接送其他病人是另一套。如果混穿,反而可能傳染。
也就是説,理想狀態下,他們應該出一趟、換一套,但現實中遠遠不行。張國説,他們一開始時,面罩和護目鏡都沒有。直到現在,資源依然緊張,他將差的口罩一次性使用後扔掉,但對好的口罩,則要留着消毒,重複使用。
防護服就更加稀缺,它是連體式的,一旦脱下來就不能使用。張國穿着它,在老式小區爬樓梯、抬病人,一趟下來,裏頭濕透。但他不可以撕開,因為它可能是這天的最後一件。
“知道它不多,千萬別搞破了”,王剛想到的辦法,是將防護服撕開一角,小心翼翼地將它脱下,送去消毒。直到下次出車繼續穿。

在武漢市急救中心的消毒點為車輛和自己消毒完畢後,他們還要時刻準備着,去迎接下一場戰鬥(攝影:遠征、高星)
規範使用防護物資,反而成為一種奢望。“不夠、不夠”,王燕説。他們現在兩個班子,都在設備科領東西,每天的防護服固定有30套。遠遠不夠,“我們接觸的都是重症病人啊,那就是我們的救命服,但都不夠”。
人也不夠,物也不夠,但還有很多病人在城中家中,他們不能不出發。他們用一些小技巧,以及精神力量頂着。在路上,來回奔馳,一趟又一趟。
能頂多久?王燕沒想過,她説:“我們沒有一個同志退縮,除了病倒的同事,大家都衝鋒陷陣在一線。”
(王燕、吳強、張國、王剛為化名)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向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