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不過的老齡化與躲得掉的低生育_風聞
王丰-2020-02-01 19:05
疫情危機籠罩人們心頭之前,日本人口連續負增長、韓國人口停止增長的消息曾一度反覆刷屏,媒體和網民對老齡化和低生育由來已久的“擔憂”再次被推上新高潮。東亞國家的社會共性早已得到從網絡到現實中大批羣眾的認同,“兔死狐悲”式的哀鳴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些年,老齡化和社會低生育率是媒體保持追蹤定力的幾個核心話題之一,前網絡時代老百姓對人口膨脹的憂慮尚未從記憶中消退,“人口紅利”、“未富先老”已經悄然成為耳熟能詳的詞彙。這些新聞人給我們構建的邏輯非常“直觀”:人均壽命延長-社會年齡結構老化-育齡青年不願生孩子-老齡化程度加重。這套邏輯往往還會配上一則前傳:年輕人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也就越來越不想生孩子。
平心而論,社會成員對老齡化和低生育的擔憂理直氣壯,明正言順。重要的是,理直氣壯之餘,就要明察秋毫、言之有理。在我看來,不同於媒體連篇累牘的渲染,老齡化與低生育之間固然存在因果關係,但鼓吹通過多生孩子來解決老齡化問題,顯然是南轅北轍。
首先,老齡化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現象。工業社會和農業社會的形態迥然不同,高死亡率這一農業社會的常態,對出生於工業社會的個體來説難以想象,全然無法體會其實就在幾百年前,人類社會依然是在高出生率、高死亡率的動態平衡中掙扎。一個社會從逐步實現工業化,再到有幸進入較高發展水平的新階段,必然經歷高出生率、高死亡率-高出生率、低死亡率-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的變化軌跡,而老齡化正是這一演變過程的附帶產物,在工業化進程最劇烈階段所誕生的羣體,就是這個社會仍有生育高峯的最後一代人,其後社會趨於富足,人們的生育意願再也不可能遵循過去的觀念。因此,舊大陸的發達經濟體無一例外逃脱不了老齡化危機,新大陸國家也絕無可能擺脱歷史規律,只是由於移民因素可以將危機延後,但終究無法迴避,該來的仍然遲早會來。這同時也能解釋東亞國家為什麼顯得問題更加深重,因為這幾個傳統上的農耕國家先天人口負擔最重,人地矛盾最突出(無論按照農業生產還是工業生產的標準)。一句話,隨着最後一代“嬰兒潮”的老去,老齡化必然隨之而來。
如果老齡化沒來,人口結構一直年輕,那便説明生育高峯仍在繼續,與之相伴的也必然是人口持續膨脹,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説,用“這代人跟上代人一樣多生孩子”的方式保持“活力”,毫無疑問是飲鴆止渴。想要感受到這一點非常簡單,只要比較飽受老齡化之苦的發達國家與人口不斷爆炸的第三世界國家現狀,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結論。人口必須賴以土地和自然資源生存,這是客觀常識,人口上限的概念至少在當前科技水平下無法迴避。至於還有人津津樂道的“人口紅利”,其實充滿了對人本思想的違背,這一敍事體系實則完全站在資本家的角度,貪婪地誇讚自己擁有可無限替換的人體原料。
當然,從社會中堅的勞動者出發,為自己未來擔憂是另一回事。挑動大眾認同“養老難”與“低生育”之間存在邏輯關聯最核心的一項理由就是:孩子生少了,今後為老年人承擔養老費用的人口就少了,也即所謂“幾個人養一個人”的問題會愈加嚴峻。這種認知,其實不過是一個深入人心的誤區,也不得不説,把全社會的養老問題曲解為龐氏騙局,並不斷強化其模式的合理性,是資本家及其打手的一大發明。
事實上,保障、提高退休羣體的生活質量,同維護廣大勞動者的權益並無二致,歸根結底都是回答如何改善民生的問題。兩者的解決之道也應當一脈相承:真正改變財富的分配結構,讓每個人的收入待遇與做出的貢獻更相匹配,把全體社會成員共享發展成果變成事實而非僅僅是口號。至少也要讓通過資本增殖獲得天量財富的人,在承擔社會責任上受到更加嚴格的督促。對於一線勞動者來説,收入待遇隨着社會財富的增加而相應增長,乃是公正社會的應有之義;對於退休人員而言,通過加大二次分配力度來保障生活,自然也是正義之舉。因此,老齡化是工業化進程中繞不過的坎,但同時也是一個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不怕解決的問題。
而長期被綁定在一起的低生育困擾,雖然與養老難並無迫切關聯,但也的確是必須應對的課題。一個廣為流傳的段子稱,房價是最好的避孕藥。段子就是段子,可以反映情緒,但顯然經不起推敲:上一代人的“房價”更高,但生育意願仍然比當代人強烈。這個“房價”不以市場化的貨幣值體現,但排隊數年才能分得一間“老破小”,性價比相比今天只低不高。當然,影響年輕人生育意願的“房價”,還可以理解為更為廣義的生活成本、生活條件,但同樣的事實是,當代人的生活水平相比從前,也是提高而非降低的。
工業社會,“為什麼要生孩子”的邏輯跟農業社會完全是兩回事,養兒防老在過去是天經地義的道理,父母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在把生兒育女當作長期投資,“來自家庭的剝削”之説即從此而來。有時我們看到新聞,學有所成的農村孩子出國後一去不返,徹底逃離原生家庭,其中一些情況就是父母對生養孩子的理解還停留在農業時代,但孩子已經不可能照此接受了。現如今,我們很難簡單輕鬆地答出生孩子的原因,並且答案本身就不是唯一的,但至少可以肯定,為自己、為世界創造和培育新生命必然應當是富有感情、充滿暖意的自主行為,當今為人父母者對於親子關係的預期也完全有別於過去。在今天,真正影響適齡人口生育意願的原因,其實在於兩點,一是生活質量預期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二是休假權利保障、幼兒撫養政策等方面的社會福利缺失。針對第一點,社會進步以及視野拓寬吊高了年輕人的胃口,這本身無可避免,現實生活的提高永遠趕不上對未來預期的膨脹,從這個方面入手,除了繼續腳踏實地促進生活水平之外,還在於創造公平正義的環境,消除成功學、暴富夢的毒雞湯,消滅攫取不義之財的土壤,還世人一個健康的心態。對於第二點,則需要重拾傳統的福利保障措施,打擊被高薪掩蓋的身心剝削,因為無限的加班和過勞工作透支了勞動者的健康,剝奪了陪伴養育下一代的寶貴時間,毀滅了身為人類的精神生活,凡此種種,都必須依靠政策層面的強制約束來改變。從根本上説,走出低生育的陷阱的正常歷程,應當是勞動者奪回自己一項自由權利,而決不是重新為資本家提供新一批35歲就能踢開的消耗品。奪回自由權利的育齡青年,才會放心和愉悦地去行使權力。
概括來説,對一個正在實現工業化的社會而言,老齡化不光無可避免,還是符合社會進步規律的正面體現,而低生育之所以是個要解決的問題,不是為了維繫龐氏騙局,而是為了社會成員自身的正當權益,這一點又跟解決養老問題殊途同歸了。找到了其中一個答案,也就找到了另外一個,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世界,才能解放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