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談事前諸葛亮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02-01 09:12
其實應該談談事後諸葛亮、如何改進防疫抗疫應急機制了,但事前諸葛亮的話題激起截然相反的觀點,不澄清有危險會阻擾對未來應對的探討。新冠事件的前因後果有太多需要真正反思的,但李文亮的吹哨恰恰不是。這是當前激辯最令人遺憾的地方。
有人認為,説李文亮不應該在微信上擅發消息就等於禁止一切關於疫情的討論,在“圈內”的討論也不行。這是誤解。不應該做的是專業身份在公開平台上對未經證實的敏感信息的討論,這不僅對疫情,也對其他涉及公共安全和公共秩序的話題。
以新冠為例,在武漢8個人(現在能證實的只有李文亮一個人是醫生,他據説是眼科醫生,並不是急診科醫生,他的消息是從與急診科醫生的院內通信得來的)發佈“確診7例SARS”的微信消息時,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確認了當時還稱為“不明肺炎”的性質,所以任何“確診”只可能是疑似。由於對SARS的疑似事關公共衞生安全,這不是一般的疑難病例,而是有重大公共利害影響的。問題在於,李文亮(還有7個人裏的其他醫生,如果還有的話)這樣的預警是屬於負責任的公共預警,還是不負責任的違規傳播敏感信息。
以下討論基於南都的訪談, 被訓誡的武漢醫生李文亮:沒被吊銷執照,身體恢復還上一線 評論 15 熱點事件。
1、李文亮據説是眼科醫生,但在12月30日發佈微信消息後的1月8日,
[quote]我接診了一位82歲的女性患者,她就診的疾病是急性閉角型青光眼。我們平時接觸患者也沒有做特殊防護,病人來的時候也沒發熱,我就大意了。不過,第二天也就是9號,她就發燒了。等她CT做完,我就高度懷疑她是病毒性肺炎。因為CT顯示,她的症狀是“雙肺磨玻璃樣病變”,這是病毒性肺炎的表現。而且,已經排除了常見病毒感染,支原體、衣原體感染等情況。不過,因為醫院還沒有用於檢測確診病人的試劑盒,當時並沒有給她確診。她1月8號住院,我1月10號就出現了咳嗽症狀。隨後我的病情也發展出現嚴重症狀,並住進了重症監護室。[/quote]
作為眼科醫生,他的“確診SARS”是二手消息,在公開平台上傳播這樣的非本專業的敏感消息,這對醫生來説太過輕率。相信他對SARS的危害是清楚的,可能通過結膜傳染應該有所瞭解,但依然“大意”了,沒有采取防護措施,只能推斷,他並不認為“不明肺炎”的SARS危險真的足夠大。
他可能是很棒的眼科醫生,在學習和實習期間也對傳染病甚至SARS有所認識,但他的專業不是傳染病,也沒有在急診科直接接觸“不明肺炎”病人。就別的科聽來的二手信息發佈事關公眾衞生安全的實質性預警,這是很不妥的。
這是不是就是非專業人士就不能説話了?不是的。非專業人士的非專業見解屬於一般的言論自由範疇,專業人士的見解具有本質不同的影響,所以要尤其慎重。李文亮不僅是醫生,而且以掌握內幕消息的醫生髮表信息,這不是言論自由的問題,這是職業操守的問題。
有人會辯解,正是因為對政府不作為的預期,李文亮冒險吹哨。這涉及醫學倫理學的問題,作為醫生來説,醫生是從預設上級必然是粉飾太平出發,還是從預設體系會正確反應出發?對同級、同僚怎麼預設?為什麼?
對於政府的質疑很時髦。有段時間的説法是高層英明、基層爛透;有段時間的説法(比如現在)是基層勤力、高層昏庸。看來這也是按心情需要而變的。李文亮是基於哪一層的不作為才吹哨的呢?還是自上而下統統爛透?當事的急診科醫生沒有到微信上發消息,這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們按照崗位和職業操守的要求通過渠道向上級報告(據李文亮本人的訪談,看不出他有向科、院領導或者越級反映、緊急呼籲的行動),上級也是行動了的,否則也就沒有國家疾控中心的專家組了。當然,上級的行動遠遠達不到人們的期望,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事實上,在瘟疫問題上,指責政府懶政和指責當事醫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樣不公平。瘟疫面前人人平等,不作為不等於瘟疫不會找上你、你的家人、你的親友,只要有可能,沒人會不作為。
2、李文亮的根據是一例“較早確認患者的檢測報告”,
[quote]其此前發佈的信息來自一例較早確認患者的檢測報告。而且,考慮到SARS的説法不準確,他後續在發佈信息的微信羣中強調“是冠狀病毒,病毒正在分型”。[/quote]
只有一例,遠遠談不上有足夠根據確認這是SARS或者疑似SARS。
3、李文亮的微信並不是在為重大公共衞生安全危機“吹哨”。
[quote]2019年12月30日下午5點多,我在大學同學微信羣中發了一段“華南海鮮水果市場確診7例SARS”的文字。我後續也在羣裏發消息強調,正在進行病毒分型,大家不要外傳,讓家人親人注意防範。1月3日,我被通知到派出所填了一個訓誡書。[/quote]
他發的是大學同學圈,這些都是醫生。但同學圈不是專業討論的地方,也不宜討論專業事宜,尤其是涉及公共衞生安全的專業事宜。相信誰都有微信同學圈,誰都有與工作有關但不宜外傳的信息,這些不能在同學圈這樣非保密平台上流傳,這是基本職業操守。在很多地方的入職條例裏有明確規定,不知道李文亮所在醫院是否有這樣的規定,也不知道中國獲得醫生資格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職業操守規定。相信中國醫生之間不會用微信或者電郵傳送病人病歷、診斷和處方,不是因為信息傳不到,而是因為這樣的平台不符合專業要求。還記得特朗普盯住希拉里死纏爛打的郵件門事件嗎?她並沒有泄密,但把與工作有關的敏感郵件存放在保密不能保證的私人服務器上,而不是在美國國務院指定的保密服務器上。她與李文亮的情況有所不同,但本質還是一樣的。
這只是問題的一小半。“大家不要外傳,讓家人親人注意防範”,這就肯定不是吹哨了,至少不是在向公眾吹哨。如果是SARS,而且他是在吹哨,絕對需要在第一時間讓儘可能多的人知道,而不是“不要外傳”。吹哨是要準備承擔代價的,或者成為英雄,或者成為罪人,很難有中間地帶了。他或許想悄悄吹一哨,只吹給同學、家人、親人聽,還想“隱蔽”在中間地帶,但他吹哨涉及的事宜使得這不可能了。
提醒家人親人注意防範,這是人之常情,不是不可以。但問題的另一半是:**像“SARS重來”這樣的信息,對於公眾來説,就像醫生告訴病人“你患癌了”一樣,不能輕易給出。**患癌不等於就要死了,有幾期的問題,也是有不同的治療方法的。但不大會有還在疑似癌症的時候就開刀、化療的,還是需要首先確診的。**醫生在還是疑似(甚至是初步疑似)的時候就對病人説“你患癌了”,究竟是對病人的負責任還是不負責任?**事後是容易判斷的:真的患癌了,這是先知先覺;根本沒有患癌的話,這就不好説了。這正是李文亮的問題。
重大的SARS級的疫情的公佈就像衞疫當局對公眾説“你們都可能患癌,還沒有得的也快了”。這是必須確認才能作出的公示,但又不能拖,一拖就耽誤時間了。從武漢到中央的疾控體系在整個新冠事件中在很多方面大體做到了due diligence,但確實是有很多地方令人極端失望的,但這不等於李文亮等8人是事前諸葛亮。
現在很難回推如果在12月底就宣佈的後果。當時沒有足夠的病例,也沒有確認是否能夠人傳人,更是沒有確認是否在潛伏期就有傳染能力,沒有理由封城。現在知道,在封城之前離開武漢的有500萬人。這500萬人中有不少在後來成為各地和各國的病源。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當時對新冠認識不足的原因。但如果出城的不是500萬人,而是1000萬,這對武漢、對全國、對全世界究竟是福音還是禍音?還真是不好説。
至於李文亮,衷心希望他早日康復,他的父母也早日康復。他希望在康復後再上前線,抗擊新冠,不當逃兵。這是個好醫生的擔當。但好醫生不等於不會犯過錯,他在12月底的微信不是負責任的醫生的作為,應該訓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