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訓到《風箏》_風聞
王丰-2020-02-02 16:19
意外延長的假期中,瀏覽了一部曾經備受吹捧的諜戰片——《風箏》,據説這部戲“詮釋了信仰”。這幾年,對“信仰”的肯定和褒獎不斷強化,似乎已將這一價值觀重新架上聖壇。無論現在還是以前,我從未懷疑過信仰的存在意義,“有信仰”是人類社會得以進步絕不可或缺的崇高品質,它理應成為一種受到廣泛認同的政治正確。然而,不幸的現實在於,鋪天蓋地的“信仰崇拜”之中卻充斥着對於信仰的誤解,而《風箏》正是把這種誤解發揚到極致的巔峯之作。
就情節的跌宕起伏、引人入勝而言,《風箏》不啻為一部好戲,姿勢水平勝過大多數武俠劇。人物設計是本劇的獨到之處,與其説是反派人物設置極為成功,不如説整部戲壓根就沒有采用主角配角、正義邪惡的人物主線。編劇用心良苦地賦予每個角色飽含信仰的靈魂,一心要將這曲信仰的讚歌唱得儘可能婉轉動聽。信徒A和信徒B都是打入敵方內部的間諜,各自懷着對組織的無限忠誠和對理想的執着追求,忍辱負重、捨生忘死,用盡一生一世踐行着時刻準備犧牲一切,永不背叛的莊嚴承諾,在這一出好戲當中,大家各為其主,不分對錯,無非是其中一方投錯了陣營,在命運的捉弄下變成了失敗者。“給了失敗者尊嚴”,這恰是本劇推崇者所給出的評價。縱觀全劇,兩個信徒既要小心翼翼通過偽裝的忠誠掩藏好身份,又要絞盡腦汁為自己真實的主公鞠躬盡瘁,除了身處不同陣營,信徒與信徒沒有任何差別,甚至還要無奈地表現出比對方更像對方。這樣的敍事方式在信徒A與信徒B喜結良緣時達到高潮:既有惺惺相惜,又有羅曼蒂克,巾幗不讓鬚眉,彷彿一部民國版《史密斯夫婦》。除此之外,編劇在設法勾起觀眾人倫情感方面也是用足了心思,迫不及待地要利用親情的破碎和友情的扭曲來喚起受眾的共情意識:特務頭目的兒子因為幼年目睹父親的死狀,從此精神錯亂;不明真相的“信仰者聯盟”對實屬敵方陣營的信徒A忠心耿耿,卻慘遭利用。不光要把所有虐心的招數上齊,戲劇手段也一定要用到最佳。
如是,這部信仰大劇絲毫就沒打算告訴觀眾是與非、正與邪、好與壞、進步與反動、代表大多數還是代表一小撮之間的天壤之別,編劇潤物細無聲地給觀眾傳遞了兩個信息:第一,只要篤信某種思想並且願意不遺餘力地付諸實踐,肯吃苦,敢流血,就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至於這種思想是否正確,是否符合公理,實踐這樣的思想究竟是善還是惡,一切無妨;第二,哪裏有信仰,哪裏就有悲劇,除了耗盡心血、折磨自己,有信仰的人絲毫不能給社會帶來任何益處。既然避開了價值取向的闡釋,信仰又如何談起?如果無關正義,勝利的一方為何能夠勝利,失敗的一方又為何應當失敗?當然,也許編者本身就並不認同勝利的必然性和正確性。
談論信仰,首先必須弄明白什麼是信仰。回答非常簡單:為百姓利益而堅守的信念,為公平正義而秉持的理想。這是人民羣眾最能理解、最喜聞樂見的樸素道理,也是真正有信仰者最本質的初心。不是任何衝鋒都能形容為英勇,不是所有獻身都能被稱為犧牲,只有投身正義事業,為大多數人的利益奮鬥,和大多數人走同一條道路,才可謂擁有信仰之人的選擇,信仰的偉大也正在於此,其應當得到歌頌也正因為此。導師説得好: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死得比泰山還重,為法西斯賣命,替剝削人民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死得比鴻毛還輕。為虎作倀、助紂為虐,這樣的人越是“信仰堅定”,製造的破壞和罪惡就越多,對人類的傷害就越大。喪心病狂地為反動派效命決不能被視為英雄之舉,否則二戰中駕駛零式戰鬥機搞自殺性襲擊的日本人真就成了軍國主義者吹噓的勇士,充當人肉炸彈的恐怖分子也果真成了為聖戰犧牲的殉道者,所有的法西斯追隨者也都配得上信仰二字。
因此,沒有利益歸屬,沒有價值正義,何來信仰之説?革命者和反動派豈能混為一談?志士仁人的付出與犧牲竟被譏諷和醜化為對百姓無用?推翻一個倒行逆施、屠戮人民、喪權辱國、橫徵暴斂的反動政權,就這樣公然被歪曲為成王敗寇的春秋演義。堅守信仰一生的英雄,為實現人間正道奉獻了全部,死後居然還要被奪取信仰的光環,強行同施暴者分享!文人的春秋筆法總是令人防不勝防,他們能讓觀眾記住一個特務頭目的孩子失去父親之後的慘狀,但他們不會告訴觀眾這個大魔頭會讓多少革命者、進步人士和無辜人民受難,會讓多少人承受失去親人之痛;他們擅長講故事,塑造出一個私德甚好、忠心耿耿而又對事業鍥而不捨的失敗者,全然不顧出現一個比共產黨員還要布爾什維克的國民黨是多麼有悖於歷史真相。
令人唏噓的是,《風箏》的擁躉中確有相當一部分共產黨員,其中又不乏領導幹部。六十多年前,導師曾經大為光火地批駁了對電影《武訓》的吹捧,一針見血地指出狂熱宣傳封建文化的武訓,竟得到許多號稱習得馬克思主義者的歌頌,説明思想何其混亂。今天,一部混淆正邪、毫無原則的《風箏》也被諸多名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奉為圭臬,可見他們對封建式的忠義認可度極高。他們脱離羣眾利益、迴避階級立場,津津樂道於公子小白與公子糾的王位之爭,沛縣無賴和江東才俊的爭霸之戰,對信仰的理解完全沒有脱離低級趣味。也無怪只要土壤仍在,《風箏》的傳奇就還會繼續演繹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