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視湖北人,我們心裏有個魔鬼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2-03 21:38
耶魯大學教授斯蒂芬·斯密什在其所著的《政治哲學》一書中,概要地説明了研究政治哲學的現實必要性。
他説:“生而為人,就意味着在一個受必然性撕扯的世界中生活,就意味着要在各種相互衝突的目標和陣營中做出艱難的、甚至是危險的抉擇。各種善好相互競爭,用今天的話説就是它們之間有着不可通約性。”
衝突、陣營、選擇,我們都很熟悉,有着豐富的經驗,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有機會體驗艱難、危險的抉擇,感受善與善之間的不可通約。
**現在我們面對的正是一個極端情況,在疫情肆虐的反常背景下,自保需要與他人權利之間如何達致最大程度的平衡。**在市場上搶購物資、捐贈物資如何分配、患者對醫療資源的競爭,等等,都是這種艱難甚至危險的抉擇的體現。
2020年1月30日,中國鐵路青藏集團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在搬運物資,準備馳援武漢
所謂危險,在於代價,那就是作為維繫一個共同體所必須的道德情感和價值共識,會不會被拋棄或者視若無睹。其中最為典型的表現,就是如何對待“湖北人”這一問題。
歧視,意味着危險的浮現。
探討這一問題的必要性,可能不如其它實際的抗疫措施那般急切,但輕視這一問題可能帶來的對共同體的負面影響,可能遠比疫病本身還要深遠。
1
善善對抗
英國哲學家菲利帕·福特,在1967年首次提到了那個著名的倫理學思想實驗——“電車難題”,它至今仍然是解釋社會衝突的一個著名模型。
一個瘋子,把5個無辜的人綁在一條電車軌道上,一列失控的電車正高速駛來,馬上就要碾壓他們。這時你就站在軌道邊上,可以拉下一個拉桿,讓電車換軌,糟糕的是,那個瘋子在另一條軌道上也綁了1個無辜的人。
5個,還是1個?都是無辜的人,讓誰死去?你來作出選擇。
很難,對不對?
但有人認為不難,比如一位網紅經濟學家,他説我們應該讚揚那些“發國難財”的人,因為價格引導着市場增加供給。
也就是説,把這個拉桿者從“你”換成一種社會機制,讓它自然選擇。像這樣傻乎乎的教條主義學問,數十年來聽得耳朵起繭了。疫情或者春運這種極端情況,終於讓他們所信奉的那些根本沒有現實基礎的模型,因為社會條件的簡化而具備了一定程度的契合性,他們自然要抓住機會。
那麼,如果按照完美模型,這6個無辜的人,標籤就不能僅僅是“無辜”,而必須有社會身份的識別,比如,那5個是窮人,那1個是富人,死的就是5個窮人。這就是他們的邏輯,就連他們的老祖宗之一馬爾薩斯都不會這樣理解問題,因為馬爾薩斯認為貨幣是一種特權,並不意味着公平。
他們的問題恰恰在於忽視公平——“理性經濟人”理性到了沒有任何道德負擔,也就是説,“理性經濟人”根本不是人——這可能跟不公平對他們有利有關。更為細緻的問題探討就不展開了,比如,在這種極端情況下,他們所最為宗奉的市場機制,其實已經被扭曲甚至消失,等等。
我們今天面臨的同樣是一個倫理難題,是一種善與善的對抗。具體到“湖北人”問題,電車模型要做一些修改。這“1個人”,因為它是對象,所以他的身份模糊,他就是“湖北人”;另外“5個人”,因為是主動者,他們是一個共同體,甚至是一家人。而那個拉桿的人,是從這“5個人”中掙扎出來的其中一人。
在保護誰的問題上,對於拉桿者而言,沒有疑問。然而保護“5個人”而碾死“1個人”,始終在倫理上跨不過一道坎。每一個人都想要活着,而每一個人的活着都沒有在主觀上試圖以他人的無法存活為基礎,因此兩方都是善的,但善與善之間發生了衝突。
就像在東京機場,回上海的飛機在起飛之前,一羣武漢人被發現,情況就變得複雜。非武漢人不想同機,而武漢人只想早點回家,誰也沒有想要損害誰。同機,在疫情條件下,是武漢人的自私;不同機,在常態條件下,是非武漢人的不講道理,而常態條件又意味着規則共識。
這個時候誰也沒有錯——都是“無辜”的,航空公司原本是打算按照常態規則照常飛行。這時怎麼辦?如果按照教條主義網紅經濟學家的觀點,就應該是誰人多誰飛,或者哪一方願意出更大的價錢就誰先走。但社會顯然不是這樣運行的,至少在日本不是。
因此他們就進入了一個沒有多少溝通,卻無時無刻不在博弈的階段。
2
“湖北人”問題
網紅經濟學家的教條主義假設,其實是一種霍布斯狀態——人對人是狼。供給者根據條件賺最多的錢,而需求者以佔有多少貨幣為標準來決定生死。
這是一種史前狀態(當然還存在另一種史前狀態的可能性,那就是洛克和盧梭的假設),然而,現在是文明時期。他們的學問之所以興起也是得益於文明條件。文明的基本意義在於,人具備了人性,有了道德意識和共同體意識。這恰恰是自由主義在哲學上的基本觀點:自利而利人。一家失火,人人相救,否則等到自家失火,無人相救。
在疫情條件下的“湖北人”問題上,不管依據何種思想,互助都應該是一個文明限度內的選擇。現在開始來正視這一問題。
在全國各地陸續採取嚴格的人員流動控制、下沉到村居的疫情防範措施之後,湖北省外的湖北人,成為了處境最為特殊的一個羣體。這個羣體的總數以百萬計。
2020年1月26日,武漢“封城”後,行人在武漢楚河漢街上行走
這裏所説的“湖北省外的湖北人”,主要包含幾種身份:湖北籍人、從湖北這個居住地返鄉者、從湖北這個居住地外出旅行者。
他們的處境也分為幾種:1、被重點監控、盯梢,自我隔離事實上轉變為強制隔離;2,被疏遠、孤立、騷擾、敵視,武漢牌照車輛被踹、被砸,相當於被實行社會剝奪;3,流浪、躲藏、輾轉、無助,時刻置身於一個不友善的環境。
所有的反常情況都有同樣的特徵——把這羣湖北人一一識別出來,丟進社會邊緣的流浪者羣體。於是我們看到,湖北歸來的鄉親被視同仇敵,湖北出來的遊客無法找到食宿,湖北身份的旅行者被拒絕同機同車。
當然,其中也有許多友善、扶助、保護的仁慈友愛的行為發生,比如偷偷把空房子借給湖北遊客住,酒店老闆自發收留湖北同鄉,志願者和社會組織為他們提供幫助,部分地方政府如廣東徐聞縣給予來自官方的關愛,等等。
**仁慈友愛應該是社會常態,識別、疏遠與孤立才是反常表現。**本文並不認為一切識別、疏遠與孤立都存在過錯,人們行為反常的原因在於疫病恐慌讓社會本身並不處於常態。身份識別與合理限制,是疫情防控大局的要求,符合社會公共利益。發動人們自我保護,本身也是疫情防控的最根本手段。
2020年2月3日,新加坡的一名餐飲店店員身着“武漢加油”字樣的T恤在店內服務
不過,它的無限升級,乃至在局部地方和特殊場合下轉化為歧視,已經讓事情的性質發生了變化。人們把看不見的病毒這個真正的敵人人格化、可視化,把湖北人理解為鬥爭對象本身,不但錯誤,同時不利於對疫情的控制。
要糾正這一偏誤,在當前看來只能依靠強有力的政府作為。我們能做的,是去揭示它,找尋它的發生邏輯。
3
外化恐懼
如今的城市非常空曠,出門基本接觸不到幾個人,人與人之間也保持着足夠的距離;冬天的風冷而急,户外的環境完全不符合交叉感染的環境條件。但是,每一個人都戴着口罩,包括那些全天候獨自勞作的環衞工、菜農、貨車司機。這是防範意識普及的表現,本身是積極的。
作為一個觀察者,除了從中看到人們的自覺意識,還應該能感知人們的恐懼:病毒無形,誰知道它在哪一寸空氣裏飄蕩。
人與人關係的改變,正是從這一點開始。
人人戴口罩的局面的實現,主要不是因為科學認知的普及,而是因為恐懼。通過科普改變人們的行為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但通過恐懼來撬動變化則很容易。
“今年上門,明年上墳”“口罩還是呼吸機,您老看着二選一”,**這些標語都是非常有效的動員方式,但它的作用機制是激發恐懼。**恐懼的確被激發出來了,雙黃連口服液和安宮牛黃丸的脱銷就是證明。
網傳各地出現的雷人宣傳標語
有效的就是正確的,在嚴酷情勢下沒有選擇餘地。恐懼已經激發出來,行為也得到了改變,但普遍的疑問沒有解決:“恐懼對象是什麼,或者説,是誰?”這一點,就不再是有組織的官方動員所能回答的了。
即便防控動員已經下沉到社區,人手還是極其有限,確保人們在行為上符合動員目標,不要聚集娛樂,不要四處亂跑,已經非常困難,不可能有餘力去全面、科學地回答認知問題。何況,即便是工作人員自身,也未必具備科學認知。
病毒是看不見的,對於多數人來説也是難以理解的。**人們恐懼,而又不知道恐懼的對象何在,恐懼就會積存和深化。**任何時代,消除心理恐懼都是人類非常重要的生存選擇問題,它會迫使人們採取各種方式去對抗。
一個重要的對抗方式就是把恐懼外化,尋找一個多少可以聯繫起來的實體作為攻擊目標。就像在過去的歐洲,人們經常把無法理解的災難歸結於女巫的存在,從而把一些人認定為女巫並予以排斥甚至消滅。
少量發生的歧視湖北人的行為,正是這一心理邏輯的結果。在病毒面前,人是無力的,但在人面前,人是有力的。如果我們能把病毒這一無形之敵,轉化為人這樣的有形之敵,那麼解除恐懼,就有了一種實體承載。正如人走夜路,害怕有鬼,但不那麼怕人,如果我們所擔心的鬼被證明是一個人,恐懼就大幅度解除了。
因此,前面提到的那些對湖北人的識別、孤立、驅趕、敵視行為,主觀上其實是一個心理恐懼的外化和減輕過程。**不可否認,它客觀上對防控疫情有效,但如果沒有強有力的、體現人道精神的救濟措施作為後續,那麼整個社會就必須在正義和道德上付出代價。**共同體意識事實上崩解了,在人的道德情感和權利尊嚴方面獲得的共識,也被特殊的背景所否認。
4
轉 化
拒絕和湖北人同機同車,拒絕和他們同住一間酒店、拒絕和他們有任何形式的接觸,這些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不但在邏輯上可以理解,在情感上也可以理解。
只需要一個反問即可擊潰任何形式的義正辭嚴:“換做是你你願意嗎?”
自保,乃至自私都沒有錯,理智總能夠讓人們找到一種互相諒解、互不損害的解決方案。不過,在這一問題的交鋒中,多數聲音並不理智,表現為一擁而上,譴責湖北人到處跑,是不負責任的施害者。
春節前大量人口流出武漢,無疑是造成嚴峻疫情的重要原因,這一後果的責任歸因也是非常清楚的。流出武漢以及湖北的個體,事實上也是措施滯後的受害者。
如果人們真的從公共利益(裏面包含個人利益)出發,那麼合乎理智的選擇就是想盡辦法讓這些人安定下來,食宿得到供應,不必到處流浪,從而減少病毒繼續散播的可能性——只是可能性,並不是每一個武漢人、湖北人都是病毒攜帶者。
然而多數情況下都不能在複雜問題上對大眾寄予希望,消極的現實就是,“湖北人”在四處碰壁的條件下不斷地遷移和接觸,客觀上與把抗疫戰爭局部化的目標相背離。
這時我們又再回到電車難題。前面的分析已經指出,選擇之所以艱難,是因為可能的受害者都沒有身份識別,只是一個簡略的“無辜者”。
如果能夠進行身份識別,那麼選擇難度就會下降,如果你是那個拉桿的人,而一條鐵軌上是你的親人或朋友,你的選擇就變得簡單,因為你把選擇交給了直覺反應,正如網紅經濟學家把選擇交給市場一樣。儘管,這些選擇沒有一種意味着公平。
在“湖北人是病毒的主動散播者,是不負責任的施害者”這一大眾普遍觀念的引導下,歧視行為就變成了一種直覺反應了,軌道上綁着的其中一方,就因為他們不是“無辜者”而被選擇作為犧牲者。如果人們在心理上認為一方的遭遇是應得的,那就不再存在拉桿問題上的心理障礙。
然而倘若我們做出這樣的選擇,它的結果很可能是負面的。
一是,無助於提升公共利益——在外的“湖北人”被逼得到處流浪,接觸更多的人。公共利益的實現,許多情況下確實要以人們的自私行為作為發動機制,然而這一界限不可掌控,它在多數情況下都會滑向它的反面。一個自發的“密探社會”會讓人人自危,於是就收穫了第二個負面效果。
二是,無助於增長個人利益——在對歧視、隔離、排斥、敵視的恐懼指引下,“湖北人”的必然反應就是隱瞞籍貫、來路乃至發熱、咳嗽等症狀,以圖獲得更加人道主義的對待。
在這種情況下,問題發生了轉化,從一個正義的實現問題,轉化為一個權利的壓制問題,結果也發生了轉化,從大局上的有效防控,轉化為以鄰為壑的局部自保。
政府強有力的人道主義支持措施,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因為它是普遍性的,並不針對“湖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