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爾諾貝利:被禁止擁抱的新婚夫婦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665044-2020-02-05 16:47
本文選自《切爾諾貝利的祭禱》,關於一對新婚夫婦面對死亡時的堅持和選擇。
孤獨的人類之聲
口述|柳德米拉·伊格納堅科,犧牲的消防員瓦西里·伊格納堅科之妻
採訪|S·A·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不知道該説什麼……説死亡還是説愛情?或者説這是一碼事……應該説什麼呢?
……我們結婚時間不長。逛街的時候還牽手呢,甚至逛商店也是。到哪兒都成雙入對。我對他説:“我愛你。”但我不知道,我有多愛他。我無法想象……我們住在他服役的消防隊宿舍,住在二層。那裏還住着三個新婚之家,大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層停放着消防車,紅色的消防車。這是他的工作。我對他了如指掌:他在哪裏,他情況如何。我半夜聽到嘈雜聲,喊叫聲。我隔窗張望。

他看見了我:“把小窗關上,躺下睡覺。電站失火。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沒有看見爆炸,只看見火焰。一切彷彿都映得通亮……整個天空……高高的火焰,黑煙。可怕的火災。而他始終不見蹤跡。冒黑煙是因為瀝青被點燃了,電站頂層鋪了瀝青。後來他回憶説,就像走在焦油上。**人們在撲火,他們卻蹣跚而行,用腳將滾燙的石墨踢開……他們去的時候,沒有穿帆布防護服,只穿了一件襯衫,就這樣走了。**沒人提醒他們,他們是奉命奔赴普通火情的……

**七點鐘……七點鐘我被告知,他被送到醫院了。我跑過去,可是醫院四周被警察團團圍住,一個人都不讓進去。只有救護車駛入。**民警們高喊:“別靠近救護車,輻射爆表了!”不只我一個人,而是那夜所有丈夫在電站的妻子們都跑了過去。我撲過去尋找一個熟人,她在這家醫院上班。她從救護車裏出來的時候,我揪住她的大褂:“讓我進去吧!”“不行!他情況不好。他們所有人都不好。”我抓住她:“就看一眼。”“那好吧,”她説,“那我們快去。只能十五到二十分鐘。”很多醫生、護士,特別是這家醫院的衞生員,過了一段時間便患病、死亡。但當時沒人知道內情……
上午十點,攝影師希申諾剋死了。他是第一個死者……就在第一天……我們得知,廢墟下面還有第二個死者——瓦列拉·霍捷姆丘克。他沒有被挖出來,被混凝土埋在了裏面。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者……
**不知為什麼,醫生確診他們是煤氣中毒,誰也沒提輻射的事。城裏停滿軍車,所有道路都被封鎖了。到處都是士兵。火車全部停運。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我擔心,明天怎麼去村裏給他買新鮮牛奶?沒人提輻射的事。所有的軍人都戴着防毒面具……市民還在從商店裏購買麪包、敞口的袋裝糖,餡餅就放在托盤裏……就像平常一樣。只是……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

**晚上,醫院不讓進了。四周人山人海……我站在他窗户對面,他挪近窗户對我呼喊。我是那麼絕望!人羣中有人聽説:他們將在夜裏被送往莫斯科。**妻子們聚集起來,她們想:我們要和他們一起走。讓我們到我們的丈夫身邊吧!你們無權阻止!她們推搡着,撕扯着。士兵們已經站成兩道防線,將我們推開。那時,有個醫生站出來説,他們是要乘飛機去莫斯科,但是我想給他們帶換洗衣服——他們在電站時穿的衣服都已經燒光了。公交車已經停駛,於是我們跑步穿過整個城區……我們拿着行李跑回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我們被矇騙了。他們不希望我們在那裏又喊又哭……
夜晚……街道的一邊是大客車,數百輛大客車(已經準備疏散城市),另一邊是數百輛消防車。到處在趕人。整條大街滿是白色泡沫。我們踩着泡沫前行……我們罵街,哭泣。
**廣播裏説:全城疏散三到五天,請你們隨身攜帶保暖衣物和運動套裝,你們將住在樹林裏。住在帳篷中。人們甚至很開心——我們要走進大自然了!我們要在那裏迎接一個非比尋常的五一節。**人們為此準備了烤肉串,買了葡萄酒,還隨身帶上了吉他、錄音機。五月裏那些可愛的節日啊!只有那些丈夫受傷的女人在哭泣。
早晨起牀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去趟莫斯科……媽媽哭着説:“你這樣怎麼去啊?”於是就讓父親和我一起去:“讓他開車送你過去。”我們拿着存摺取了存款,取了所有的錢。
我不記得那些路了……路從記憶中消失了……我們問第一位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住在哪家醫院,他告訴了我們。我甚至很吃驚,因為他們一直嚇唬我們:那是國家機密,絕密。
休金大街第六醫院……
這所專門治療放射病的醫院,沒有通行證不得入內。我給值班員塞了錢,她就説“進去吧”。還説了是幾樓。就這樣,我坐在了放射病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的辦公室。那時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她,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知道應該見到他,找到他。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我親愛的!我親愛的……有孩子嗎?”
我怎麼能承認呢?!我已經知道不能説懷孕的事,那樣就不能見他了!幸好我瘦小,誰也沒發現。
“有。”我説。
“幾個?”
我想,應該説兩個。若説一個,還是會不讓進。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既然有兩個了,看來也不用再生了。現在聽着,中樞神經系統完全損壞,頭骨完全損壞……”
“那好吧,”我想,“他會變得比較神經質。”
“現在聽着:你要是哭,我立刻轟你走。不許擁抱和親吻,也不許走近。我給你半小時。”
可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從這兒離開。即便離開,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我暗自發誓。

我走進去時……他們正坐在牀上,玩牌説笑。
“瓦夏!”他們對他喊道。
“哎呀,弟兄們,我完蛋啦!在這兒她也能找到我!”
他身上穿的是四十八號病號服,看起來很可笑,袖子短,褲腿也短。他該穿五十二號才是。然而腫脹已經從臉上消失……他們都在輸着什麼藥物……
“你怎麼突然消失了?”我問。
他想抱我。
“坐下,坐下,”醫生不讓他走近我,“這裏不讓擁抱。”
我們把這當成玩笑話。所有人都跑到這個病房來了,從別的病房跑過來。他們都是我們那兒的人,從普里皮亞季來的。他們二十八個人是用飛機送來的。他們問我:那邊怎麼樣?我們的城市怎麼樣?我説,開始疏散了,全城撤離三五天。大家沉默了……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哪怕只有一分鐘。大夥兒感覺到了,紛紛找理由去了走廊。於是我擁抱和親吻了他。他躲閃着説:“別挨着我坐。拿把椅子。”
“得了,這都是瞎説呢,”我揮了揮手,“你看見哪兒發生爆炸了?那裏怎麼回事?你們可是第一批到的……”
“很可能是一起破壞事件,有人故意破壞。我們所有人都是這個意見。”
第二天,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單人病房,每人一間。他們被嚴禁去走廊,嚴禁交流。他們靠敲牆彼此聯繫:嗒嗒,嗒嗒……嗒……醫生説,每個人的體質對輻射劑量反應不同,某個人所能承受的,另一個人可能就不行。他們所住的地方,連牆都被“測量”過。在他們左右和上下樓層中的所有人都搬走了,一個病人都不剩……
**他開始變了——我每天都看見不同的他……燒灼的傷口開始顯露……嘴裏、舌頭上和麪頰上,開始出現小塊潰瘍,之後它們逐漸蔓延。**粘液層層結痂,白色的痂皮。他的面色……體色,逐漸變得烏青……紫紅……灰褐……但這是我的瓦夏,我那麼珍愛的瓦夏!這無法描述!無法記錄!那真是生不如死……幸好一切轉瞬即逝,沒空想,也沒空哭。

我愛他!我不知道有多愛他!我們新婚不久,彼此還沒愛夠……我們走在街上,他會拉着我的手轉圈,還吻啊吻的。路人走過,都在對我們笑。
這是一家強輻射病醫院。十四天……人在十四天內就死去了……
來醫院的第一天,測量人員就對我進行檢測。衣服、書包、錢包和皮鞋,所有物件都在“燃燒”。他們立即拿走了我所有的東西,甚至內衣。沒動的東西只有錢。
五月九日……他常跟我説:“你不能想象,莫斯科有多美!特別是勝利日放煙火的時候。我想讓你看到。”我在病房他身旁坐下,他睜開眼睛:“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晚上九點。”
“開窗!快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户。這裏是八樓,全城都在我們面前!一束煙火騰空而起。
“瞧啊!我答應你看莫斯科!我還答應,一輩子過節都給你買花……”
我回頭一看——他從枕頭底下取出三支康乃馨。“我給了護士錢——她給買的。”

我奔過去,親吻他:“我的唯一!我的愛!”
他埋怨道:“醫生是怎麼要求你的?你不能擁抱我!不能親吻!”
我不能擁抱他,撫摸他。但是我……我攙扶他起來,讓他坐在病牀上。我重鋪了牀單,放好體温計,為他放好便器……清洗好……徹夜陪伴在一旁。我守護着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
還好不是在病房,是在走廊……我頭暈,我抓住了窗台……有位醫生路過,他抓住了我胳膊,突然發問:“您懷孕了嗎?”
“沒有,沒有!”我嚇壞了,生怕別人聽見。
“別騙人啊。”醫生嘆了口氣。
我一時害怕,也沒來得及囑咐他什麼。
第二天我被叫去見科主任:“你為什麼騙我?”她厲聲問道。
“沒辦法。我説了實情——就得轟我回家。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瞧您乾的好事!!”
“可是我和他……”
“你真是我的小可愛!我可愛的人兒……”
今生今世我都要感激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今生今世!
美國教授,蓋爾博士……是他做的骨髓移植手術……他安慰我説:希望是有的,很小,但有。他們的機體還那麼強健,年輕人還那麼有力量!他所有的親屬都得到了通知。兩個姐姐從白俄羅斯來了,弟弟從列寧格勒來——他在那裏當兵。小妹娜塔莎,她才十四歲,哭得厲害,也感到恐懼。但是她的骨髓比所有人都適合……(沉默不語)我可以講這個故事了……以前不行。我沉默了十年。十年……(不語)
當他得知骨髓取自小妹妹身上的時候,斷然拒絕:“我還是死了吧。別動她,她還小呢。”大姐柳達當年二十八歲,她自己也是護士,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他能活下來。”她説。我目睹了手術的過程。他們並排躺在手術枱上……手術室有扇大窗户。手術做了兩個小時……手術結束後,柳達比他的感覺還差,她的胸前穿了十八個孔,她艱難地從麻醉中甦醒。到現在她體弱多病,成了殘廢……
她曾是一個美麗和健壯的姑娘啊,她一直沒嫁人……我那時在兩個病房間跑來跑去,一會兒在他那裏,一會兒在她那裏。他已經不住普通病房,而是住在透明薄膜後面的特殊氣壓艙,那裏嚴禁入內。那裏有特殊儀器設備,不用進入透明薄膜裏便可打針,插管子……那裏是封閉起來的,但我已經學會怎麼打開……我輕撩薄膜走到他身邊……他的情況更糟了,我一分鐘都不能離開。他一直在喊我:“柳霞,你在哪兒?柳霞!”叫啊叫……在其他小夥子住的氣壓艙,值班的都是士兵,因為編內員工拒絕上班,他們要防護服。倒便器,擦地板,換牀單,都是士兵們在做。哪來的士兵呢?我沒問……可是他……他……我每天都聽説:死了,死了……季舒拉死了,季堅諾剋死了,就像當頭一棒……
他每晝夜排便二三十次,帶有血和黏液。手上、腿上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滿水泡。他一轉頭,枕頭上便留下一團團頭髮……可是他的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惹人憐愛……我強顏歡笑:“這下省事了,不用梳頭了。”沒過多久,他的頭髮就被剃光了。我親手給他剃的。我想親自給他做所有事。只要我體力允許,我就二十四小時都不離開他。我每一分鐘都牽掛他……(雙手捂住臉,沉默)我兄弟來了,嚇得夠嗆:“我不許你去那兒!”可是父親對他説:“你攔得住她嗎?她能跳窗户!走消防通道進去!”
我暫時離開了一會兒……回來以後,他的小桌上有個橙子……大個的,不是金黃色的,而是玫瑰色。他對我笑:“人家送我的,你拿去吧。****”護士隔着透明薄膜衝我擺手:****這個橙子不能吃。****它在他身邊放過一段時間,不僅不能吃,觸碰都有危險。“來,你吃,”他懇求説,“你不是愛吃橙子嗎?”我把橙子拿在手裏。而他此刻閉上眼睛睡着了。他一直在打睡覺的針,是麻醉針。護士驚恐地看着我……而我呢?我什麼都可以做,我不想讓他想到死……想到他令人恐懼的病症,想到我因此而怕他……有人勸我:“您別忘了,您面前的已經不是丈夫,不是愛人,而是高污染輻射體。您如果不想自殺,就不要感情用事。”可我就像個神經質似的説:“我愛他!我愛他!”他睡着了,我對他低語:“我愛你!”我走在醫院的院子裏:“我愛你!”端着便器:“我愛你!”我還記得我和他從前是怎麼過
的。在我們的宿舍裏……他夜裏只有拉着我的手才能睡着。他有這個習慣:拉着我的手睡,一整夜。

我在醫院拉着他的手,一直不鬆開……
夜晚。萬籟俱寂。只有我們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着我,突然説:“真想見到我們的孩子。他長什麼樣呢?”
“我們給他起個什麼名字?”
“這就要你自己想了……”
“為什麼是我自己?要我倆一起想。”
“這樣,要是生男孩,就叫瓦夏,要是女孩——娜塔什卡。”
“還叫瓦夏?我已經有一個瓦夏。就是你!我不要第二個。”
我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他……只有他……我就像個瞎子!我連心臟下面的胎動都感覺不到……儘管已經六個月了……我想,我的小寶寶,她在我身體裏面就會很安全。我的小寶寶……
我在氣壓艙過夜的事,沒有一個大夫知道。沒人能想到。是護士讓我進去的。她們一開始也勸我:“你還年輕,你在想什麼啊?他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個反應堆。你們會一起燒起來的。”
我夜裏坐在他身邊的小凳子上……早晨八點我對他説:“瓦先卡,我出去一趟。我稍微休息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又合上了——他讓我走。我就去了招待所,來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地板上,渾身疼痛。
女清潔工過來敲門:“快去!快到他那兒去吧!他正狂喊呢!”就在那時,塔尼亞·基貝諾克懇求我,她説:“跟我一塊兒去墓地吧。你不去,我去不了。”那天早晨我們埋葬了維佳·基貝諾克和瓦洛佳·布拉維克。他們和我們是朋友,我們幾個家庭的關係也很好。**爆炸前一天,我們還在宿舍一起照了相。****我們的丈夫們,他們多瀟灑啊!****多快樂啊!**那是我們生活的最後一天……切爾諾貝利以前的生活……我們多幸福啊!
**我從墓地回來給護士站打電話:“他怎麼樣?”“十五分鐘前死了。”什麼?我整宿都在他身邊,就離開了三個小時!我趴在窗户上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我望着天大喊……喊得整個招待所都聽得見……人們害怕來看我……冷靜下來後:我決定去看他最後一眼!最後一眼!我連滾帶爬地下樓梯……他還躺在氣壓艙裏,沒被抬走,他最後的話是:“柳霞!柳先卡!”“她剛走,一會兒就回來。”護士安慰他,他嘆了口氣,便再沒有發出聲音了。

我與他寸步不離……我陪他走到棺槨前……我還記得那不是棺槨,而是一個很大的塑料袋……就是個袋子……他們在太平間問我:“如果您想的話,我們給您看一下他穿的什麼衣服。”我想!他們給他穿了禮服,頭盔放在胸前。鞋穿不上,因為腳腫了。雙腿腫得像炸彈。禮服也剪開了,因為穿不進去。軀體已經不完整了,全身都是滲血的傷口。在醫院的最後兩天……我抬起他的手臂,骨頭鬆鬆垮垮,晃晃蕩蕩的,身體組織已經與它分離。肺的碎塊,肝的碎塊從嘴裏湧出來……他常被自己的內臟嗆着……我手纏繃帶伸進他嘴裏,把東西摳出來……這沒法兒説!也沒法兒寫!甚至讓人難以忍受……然而這些都是我的親身經歷……他任何號碼的鞋都穿不上……光着腳入殮……
他們當着我的面……把穿禮服的他塞進了塑料袋,並把它紮緊。又把這個袋子放進木製棺槨……棺槨再用個袋子包上……塑料袋是透明的,但像油布一樣厚重。所有東西都放進了鋅制棺槨,勉強擠下了。只有一頂頭盔落在上面。
所有人都來了……他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在莫斯科買了黑頭巾……特別委員會接見了我們。**他們跟所有人講的都是那套話:****我們不能將你們的丈夫,你們的兒子的遺體交給你們,他們受到超量的輻射,會以特別的方式葬在莫斯科墓地。**他們葬在焊死的鋅制棺槨裏,水泥板下面。你們應該簽署這個文件,需要你們同意。如果有人抗議,想把棺槨運回家鄉,他們就對他説,他們是英雄,他們已經不屬於家庭。他們已經是國家的人……屬於國家。我們坐上靈車……都是親屬和一些軍人。上校帶着無線對講機……對講機裏説:“請等待我們的命令!請待命!”我們沿着環路,在莫斯科轉悠了兩三個小時。又轉回莫斯科……對講機説:“不要前往墓地。一羣外國記者正突襲墓地。再等等。”我情緒激動起來:“幹嗎要藏我丈夫?他是誰呀?兇手?罪犯?刑事犯?我們在安葬誰?”上校報告説:“請允許我們前往墓地。妻子已經歇斯底里了。”**士兵們在墓地將我們包圍起來。****所有的親戚……誰都不能去做最後的告別……瞬間便填土了。**連擁抱棺槨都不讓。
我們很快就買好、取到了回程票……是第二天的……有個身穿便服軍人舉止的人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他甚至不讓我們外出買路上吃的食物。他要求我們千萬別跟人傳閒話,尤其是我。好像我那時候已經可以傳閒話似的,實際上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我們走了以後,女值班員清點了所有毛巾,所有牀單,立即將它們塞進了塑料袋裏……可能,已經燒了……我們自己付了招待所房費。付了十四晝夜的……
輻射醫院——十四晝夜……十四晝夜死掉一個人……
我回到家便睡了。我一進家門就倒在牀上,睡了三天三夜。誰也叫不醒我……後來救護車到了。“沒事,”醫生説,“她沒死,她會醒的。經歷了這麼可怕的噩夢。”
我那時二十三歲……
我比預產期提前了兩週生產……他們給我看……女孩兒……“娜塔申卡,”我喊她,“爸爸給你起的娜塔申卡。”看上去是個健康的嬰兒。小胳膊,小腿兒……可她有肝硬化……肝上有二十八倫琴輻射……先天性心臟病……四個小時後我被告知,女孩死了。又是那一套……我們不會把她交給您!你們怎麼能不給我呢?!我不會把她交給你們!你們又想把她拿去做科學實驗,我恨死你們的科學了。我恨!科學先從我手裏奪走了他,現在又想……我不給!我自己安葬了她。在他身邊……(她轉而低語)
我跟您講的都不應該講……我中風後不能喊叫,不能哭泣。可是我想……我想讓人知道……還沒有人認識她。我還沒有把我的小女兒交給他們的時候,我們的女兒……那時他們給我送來一隻小木盒:“她在那裏面。”我看了一眼:她被襁褓包着,好像睡在裏面。我哭了:“把她安葬在他的腳下。請告訴他,這是我們的娜塔申卡。”

在那裏,墓碑上沒寫娜塔莎·伊格納堅科……那裏只有他的名字……她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什麼都沒有……只有靈魂……我將她的靈魂安葬在那裏……
我去看他的時候總是捧着兩束花:一束給他,第二束給她放在角落裏。我在墓旁跪着,總是跪着……(語無倫次)我殺了她……我……她……救了我……我閨女救了我,她將所有輻射都吸收了,替我承受了。她還是那麼弱小,是個小不點兒。(喘不上氣來)她保全了我。可是我愛他們兩個人……難道……難道可以用愛殺人嗎?多麼濃烈的愛啊!愛與死,為什麼近在咫尺?它們常在一起。誰來解釋?誰來説明?我在墓旁跪着爬……(長時間沉默)
我在糖果廠上班。我一邊做蛋糕,一邊淚流不止。我不哭,只是流淚。有一次我對姑娘們説:“請別憐憫我。你們要是憐憫,我就走。”用不着憐憫我……我曾經是幸福的……
**我就這樣活着……同時活在現實和非現實的兩個世界。我不知道,哪個對我更好……(起身,走到窗邊)我這樣的人很多,整條街都是,它被稱作切爾諾貝利大街。**這些人在電站工作了一輩子,很多人至今還去那裏值班,現在電站實行值班制。誰也不住在那兒了,以後也不會了。他們所有人都得了重病,落下殘疾,但沒有放棄工作,想都不敢想。他們沒有除了反應堆之外的生活——反應堆就是他們的生活。今天在其他地方,還有誰,還有什麼單位需要他們呢?死亡經常發生。死亡就在剎那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死去——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睡着了便再也沒有醒來。去給護士送花,心臟就不跳了。**站在公共汽車站……他們正在死去,卻沒人真正過問。**問我們經歷過什麼……看見過什麼……人們不想傾聽死亡,不想傾聽恐怖……
但是我給您講述了愛情……我是怎麼愛的……
*以上內容節選自《切爾諾貝利的祭禱》。
配圖來源於HBO《切爾諾貝利》劇集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