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學視角看全戰三國“受命於天”DLC_風聞

與遊戲性、可玩度都無關係的純粹歷史學分析。

匡扶漢室，這是《全面戰爭：三國》發售以後最常出現在玩家口中的口號。儘管在遊戲中他們很難實現這一目標。

《全面戰爭：三國》遊戲本體提供給玩家的可選陣營中並沒有東漢皇帝，漢帝國作為獨立NPC勢力出現。從歷史節點上來説，這非常合理：遊戲本體最早的劇本開局於公元191年，那時董卓已經進京，扶植了傀儡皇帝漢獻帝；由於黃巾起義，東漢各處的軍事力量已經基本軍閥化——也就是説，當時全國實質上並不存在什麼東漢了，只有大大小小的軍閥。NPC化的漢帝國勢力就是對這一狀況的簡化描述。

當然，玩家們還可以使用各種Mod，或者乾脆打下全部江山後向漢帝國投降”（這反映在歷史上，就類似司馬家統一全國然後找了個漢室宗親把他扶為皇帝並且全族自殺）。不過這些曲線救國總是……差了那麼點味道。

有玩家用董卓幫助漢帝國統一了全境

於是就有了允許玩家操控漢帝國實權皇帝的“受命於天”DLC。

這個DLC主要講的是黃巾起義爆發兩年前（公元182年）的劇情。當時漢靈帝劉宏仍然是漢朝的皇帝，普遍認為，他是最後一位握有實權的東漢皇帝，卻偏偏以大規模、體制性的賣官鬻爵而聞名，因此對東漢的最終覆亡負有極大的責任，諸葛亮在《（前）出師表》裏就點名批評了他（“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

因此，想要匡扶漢室當然要先換個統治者——比如英明的玩家。在“受命於天”DLC中，漢靈帝劉宏當然是可選勢力，而且是戲份最重的勢力。

漢靈帝劉宏在遊戲中的稱號是“善變天子”

常玩歷史題材遊戲的玩家都知道，受限於可玩性和開發人員閲歷等諸多因素，關於歷史的遊戲總是有很多魔幻的地方，對不可深究。

“在二戰時期重建羅馬”

不過這種“不可深究”還分兩種：史實性的錯誤和史觀性的異常，前者最常見的表現就是地名的訛誤，把歷史上當時的地名和後來甚至當代的地名混為一談；而後者幾乎是大部分歷史類遊戲都有的問題，典型代表就是光榮的三國志系列，徹徹底底的英雄史觀。

但是，如果我們偏要加以深究呢？《全面戰爭：三國》在剛發售時就鬧出了不少史實性笑話，比如把兩個人名湊成一個的鄭姜，比如“什麼忠於故主，還是保命要緊”的關羽。想知道在這次的新DLC中，開發組有沒有吸取了教訓，不妨從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着手：為什麼“受命於天”DLC的劇本開場時間是公元182年？

為什麼是182年

公元182年，在中國為東漢光和五年，論壬戌則為丁亥，屬狗。全年並無大事可敍，無非是周邊少數民族政權的入侵，洪水一類的自然災害，但這些事，在漢靈帝登基的第十三個年頭，已經是司空見慣。總之，無論是與兩年後由黃巾起義開啓的東漢末年，還是更後的三國時代相比，這一年都是平平淡淡的一年。

不過，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史書上略顯無聊的記載中還是有一條值得關注的：（光和五年）八月，初置西園八校尉。

拋開諸多小説對西園八校尉的庸俗化理解（“袁紹和曹操當年是西園同僚！”），這一事件其實對東漢歷史意味甚大。西園八校尉的建立是東漢上百年來外戚宦官之爭的最後一次重大事件，起因是漢靈帝啓用宦官和宦官子弟建立西園軍（比如曹操這種宦官養子）試圖對抗外戚（主要是漢靈帝的小舅子何進）勢力，而最終的結果卻是士人掌握了西園軍支持外戚以壓制宦官，最終徹底終結了戚宦之爭——也終結了東漢王朝。

黃巾之亂很快就起於漢室關東腹地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由於當時漢朝尚未徹底分裂，分析歷史事實不能從單個的家族或者勢力入手，而是從主要歷史人物所屬的派系着手。這點在“受命於天”DLC中被開發組把握得很好，他們明智地發現當年朝政仍在帝國的中心，因此把漢靈帝勢力的一個核心玩法設計為朝廷內部的派系系統。這個設計是很符合主流史學界對於東漢後期的分析思路的。

可惜開發組又不夠明智，他們為漢靈帝設置的三個派系堪稱荒腔走板：支持劉氏皇族的宗親黨，從名字能看出開發組設想這是劉氏皇族的派系，可是在漢靈帝的朝廷中，劉氏宗親壓根不算一股正經的政治勢力——東漢體制下大部分宗室被外放，朝廷中的宗室人數過少、力量分散，怎麼也算不上一個派系。

其次是軍閥黨，按照遊戲內的説明，這個派系的支持者希望將權力下放到各個封地的軍閥手中。然而東漢後期的軍閥形成是在黃巾之亂爆發之後，準確來説是黃巾之亂中後期，在此之前，東漢確實有希望皇帝下放權力的地方勢力：受黨錮之亂影響而喪失政治權力的地方士族們。在漢靈帝時期，這些人採取的都是上表、政變等政治手段，當然談不上“軍閥黨”，而等到黃巾之亂爆發，漢靈帝變刺史為州牧，士族們真正變成軍閥時，軍閥黨存在的基礎——一個有效的中央政府——很快就不復存在了。

最後是文官派系，這個派系的問題倒不大，代表着漢朝的官僚系統。只是DLC的説明有些荒唐：“文官黨：由宦官領導，其支持者希望將權力集中於文官手中”。這隻能讓人懷疑開發組對於東漢時宦官控制朝政的手段所知甚少——整個東漢後期，宦官都沒能真正控制住文官官僚系統，只能靠影響皇帝或者幾個收買的官員直接對朝政進行干涉。

所以，為什麼“受命於天”DLC的開場時間是182年？也許開發組抓住了“初置西園八校尉”這一關乎東漢後期政治勢力平衡的重大事件，但從他們似是而非的派系設計來看，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們隨便選了一個黃巾之亂之前的時間點。

玩法與歷史事實

如果僅僅從遊戲對於歷史教育的作用來看，對一個歷史題材遊戲最高的評價是“以前我只知道歷史上的XXX，玩了這遊戲之後終於明白為什麼歷史上為什麼XXXX了”。只有很少幾款遊戲部分地做到了這一點，比如《十字軍之王》通過複雜的中世紀繼承體系，自然地讓玩家明白了附庸制度、繼承法這些概念。

從這個角度來説，《全面戰爭：三國》的受命於天DLC算不上合格。因為很快就有玩家發現，漢靈帝勢力最簡單的獲勝辦法就是，讓十常侍做大官，然後通過996和各種敲詐勒索把文官派系的人全部逼走，派系可能會有不滿但是沒事，何進率領的五行羽林軍可以平定這些不滿。**由於遊戲中的文官系統和國家税負掛鈎，把他們全逼走後漢靈帝勢力會快速獲得大量的金錢，用這筆錢再招募回來的官員莫名其妙就不屬於文官派系而是皇帝私臣了。**之後的遊戲就變得很簡單，靠着巨大的經濟優勢一路平推就行了。

一位玩家空空如也的宮廷

不用分析，大家應該也能看出這種玩法的荒謬之處。最基本的問題是，皇帝成天搞996，逼得百官全部辭職，為什麼文官們不起來廢帝重立呢？

遊戲裏給出的答案是“文官派系打不過何進率領的禁衞軍”，且不論開發組對何進的實力估計是否過高，如果真的發生了百官辭職這種事，禁衞軍首先會對誰動手還是未知數——漢朝時，京師部隊中大量的中高層軍官本身就是百官以及他們代表的士人，並不能完全“帝指揮槍”。

派系不滿會在洛陽附近產生擄掠者，當然，會被何進率領的禁衞軍乾脆利落地擊敗

就算過了禁衞軍這一關。驅逐了百官，基本就等於和士人階級決裂，而當時有知識、能力、經驗治理國家的人就只有士人了。這是存在於絕大多數歷史題材遊戲的問題：在遊戲中玩家扮演着上帝式的統治者，什麼事都是自己動手，通過各個面板控制着國家，失去了官員、人才只會讓面板上的數值下降——而真正的歷史中，失去了官員其實等於直接讓玩家失去這些面板的控制權，沒有農業官員就意味着統治者再也沒法控制糧食儲備和買賣，沒有行政人員就意味着大地圖全部被戰爭迷霧籠罩……

據説開發組已經注意到這個讓漢靈帝勢力難度大降的Bug了，不過我的遊戲還沒有更新，不知道是否修正。但是從整個派系系統的設計來看，這種魔幻的問題恐怕之後不會少。

結語

不過，請不要誤會。雖然我上面寫了一堆《全面戰爭：三國》“受命於天”DLC與歷史不符的問題，但其實我相當喜歡這個DLC。

遊戲裏漢靈帝勢力的遊玩體驗其實不錯，可以直接辭退官員速通遊戲，也可以按照官方的設計思路平衡朝中的派系，體驗皇帝平衡多方的複雜；等到黃巾之亂爆發後，還可以切身感受到封建王朝末期面對農民起義的無力，在這種境況下最終獲勝更能感受到“匡扶漢室”的成就感。

除此之外，關於小諸侯們的無地徵募系統，也比較好地還原了劉備是如何既不與各地軍閥決裂，又逐步發展起自己的勢力的。

整個DLC最讓我感到意外的一點是，黃巾軍的新玩法設計幾乎是DLC最佳，通過熱忱系統來強大義軍，通過熱情繫統來弱化漢朝統治。而且黃巾軍玩法完全不受魔幻的漢靈帝派系玩法影響，保持了高度的真實感和還原度。

戰鬥獲勝會讓張角獲得熱忱

可能在封建社會，不管統治階級上層採取什麼體制、分成哪些派系，底層百姓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困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