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陰影下,無人關心的二次傷害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1132-2020-02-05 10:15
你被當做一個人,還是被當做了一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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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日,一個疑似感染新冠病毒的機場工作人員,正在醫院接受隔離檢查,還未回到家,卻得知自己家中的貓被社區人員活埋了。
回到家後的貓主人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貓被活埋的地方,挖出了它的屍體。
貓主人離開家時仍活潑可愛的貓咪,再見到時卻渾身僵硬,全身的毛豎起,眼睛再也睜不開。
這位貓主人是奮戰在防疫一線的人員,在機場做防疫工作時可能接觸到了感染源,身體不適,於是在醫院接受隔離檢查。
由於擔心自己的貓無人照料,主人想讓自己的朋友代為照看幾天。而社區工作人員表示,需要將貓隔離在家中陽台進行觀察,並答應代為餵食。
可當晚,社區人員在甚至沒有告知貓主人的情況下,私自做決定把貓給活埋了。
陪伴了自己那麼久的貓,就這樣突然離去,換成誰也無法接受。主人找到社區書記想問個究竟,得到的是冷漠的回覆:“深埋土裏”、“疫情方面請你理解”。
當代年輕人養貓,養的不是一個寵物,養的是一種廉價的陪伴。
城市喧鬧繁華,可是下班以後,看着空蕩蕩的住所,總會有倍感孤獨的時刻。相較於社交、人際關係、婚姻,一隻貓的陪伴顯得簡單純粹。
上班已經很苦了,養狗需要時間去溜、社交關係需要精力去維護,可人是有情感需求的,相比之下,貓承載了這一切。
被粗暴活埋的,不僅僅是一隻貓咪,而是當代年輕人的情感寄託。
有人説,現在疫情肆虐,人都顧不過來了,你還這麼矯情去管一隻貓?
其實不是這樣的,在報道中我發現了一個細節。
記者去社區核實事件,街道工作人員首先承認了確有其事,然後説:“根據我國《傳染病防治法》規定,傳染病暴發時流行時,可以採取控制和撲殺傳染病野生動物家禽等措施,於是在重大突發事件一級響應機制和社區羣眾強烈要求下,把貓給處理了。”
社區充滿底氣的回應,驅使了我去找了《傳染病防治法》。
第四十二條:傳染病暴發、流行時,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立即組織力量,按照預防、控制預案進行防治,切斷傳染病的傳播途徑,必要時,報經上一級人民政府決定,可以採取下列緊急措施並予以公告:
(一)限制或者停止集市、影劇院演出或者其他人羣聚集的活動;
(二)停工、停業、停課;
(三)封閉或者封存被傳染病病原體污染的公共飲用水源、食品以及相關物品;
(四)控制或者撲殺染疫野生動物、家畜家禽;
(五)封閉可能造成傳染病擴散的場所。
結果發現社區人員作為倚仗的條例,需要一級政府的批准,社區人員自以為是依法執政,實則根本沒有得到授權,所謂“羣眾強烈要求”更只是道德綁架。
而且條例説明是必要時採取的緊急措施,有何證據新型冠狀病毒會人畜共患?世衞組織早已發佈聲明,貓攜帶新冠病毒是謠言,無證據顯示貓會攜帶病毒。
退一步説,即使合乎法律,你擁有活埋的資質嗎?
活埋根本就不是無害化處理,腐爛的屍體也許會因種種原因被刨出來,也可能滲透感染地下水。醫療制度完善的國家都是嚴令禁止自行掩埋寵物屍體, 必須套在隔離袋裏交到獸醫或醫學中心進行無害化處理。
即便既合法又有資質,作為別人的私有財產,處理之前總得盡到告知的義務吧?
事實卻是一樣都沒有做到,這才是引起大眾憤慨的原因。
我們不是把貓看得比人重要,也並不是在反對防疫,而是在反對這樣毫無憑據、沒有授權,無人監督,僅憑着“我認為”、“羣眾要求”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侵犯他人權利的行為。
這種行為隨處可見,究其本質是因為:執行者想解決的,只是你作為一個問題的問題,而不是解決你作為一個人遇到的問題。
把你當作一個問題來看待,而沒把你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02
無獨有偶,就在前兩天,湖北黃岡的一位單親爸爸疑似新冠肺炎被隔離,17歲腦癱兒子獨自在家6天后被餓死。
這位父親叫鄢小文,之前在武漢的一家中學食堂做廚師。他的大兒子17歲,患有嚴重腦癱,四肢癱瘓,生活無法自理,小兒子11歲,患有自閉症。
他的妻子,在小兒子1歲的時候,發現他明顯異常,也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因此精神崩潰而選擇了自殺。
鄢小文這麼多年來含辛茹苦,獨自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工作之餘既要關注小兒子的心理健康,還要照料大兒子的飲食起居。
每天晚上,小兒子睡着之後,他會給大兒子接大便、刷牙,再將他的手指、腳趾,一個個摳開擦拭。
臨近過年,鄢小文帶着兩個兒子回老家。回村後他出現了低燒的現象,在武漢封城的信息傳來後,仍在發燒的鄢小文以及他的兩個兒子就成了重點觀察對象,需要進行隔離觀察。
因為大兒子生活不能自理,衞生院以擔心污染病房為由拒絕接納,只有鄢小文和小兒子被帶去隔離。
鄢小文與另外一名疑似肺炎患者同住一間病房,沒有感染症狀的小兒子也和他們睡在一起。
“他沒有牀,白天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玩手指,晚上就睡我腳頭。”
除了擔心小兒子待在隔離病房被傳染,獨自待在家中的大兒子更是讓他憂心忡忡。
託付給村委會照顧後仍不放心,因此他在病房中做出了各種努力,向公益組織求援,委託志願者幫忙寫求助信、發微博,請求支援防護服與幫助護理大兒子。
身在病房的父親發動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可是最終還是迎來了悲劇,他養育了17年的兒子,在他被隔離的第7天,就這樣被活活餓死了。
7天來他只吃了幾頓飯和志願者喂的一些蛋黃派,這對於一個17歲的男孩子來説怎麼夠呢?等到意識到他身體虛弱撐不住了,村醫再來給他打氨基酸,已經無力迴天。
鄢小文怎麼也想不到,這一次離開家去醫院,竟會是他與兒子的永別。
看完這篇報道,讓我忍不住想起了餘華的《活着》,有的人的人生實在太艱辛太苦澀。
這位父親已經很堅韌了,但是生活卻不會因此對他而網開一面。
這兩起案件放在一起有一種魔幻現實的感覺。
一個是貓咪在家中被人闖入活埋,另一個鮮活的人卻因照料不周而活活餓死。
而且小兒子並無症狀,卻和父親一起以及另一個“疑似”的病人在一起隔離,也沒有牀給他,只能和父親擠在一起睡。萬一因此被感染了怎麼辦?也沒有人關心。
對於執行者來説,這一家人作為疑似感染者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了;而他們作為“人”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卻被粗糙的忽略了。
彷彿這些需要隔離的人員,都只是新聞上冷冰冰的數字,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執行者不在意他們的感情,不在意他們是否有苦衷,也不在意他們肩頭是否也扛着責任。
類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
節選自新聞報道《單親母親被強制戒毒,三歲女童獨自在家中餓死》
03
安徽淮南的劉胡金跟我們邊講邊哭。
1月21日,他把9650只青麻雞雞苗剛拉回家,看到武漢傳出消息,沒當回事:報道里只提了野生動物,沒提到家禽。此後幾天,手機新聞彈窗讓他開始緊張:確診數目節節攀升,人得病,活禽市場也給關了。
大年初二,他和妻子算了筆賬,養成這批雞,得花17到19萬,倆月後出欄如果賣不出去,就是虧17到19萬——埋了吧。
多喂一袋糧食,就多浪費兩三百塊錢,劉胡金當天就給小雞斷了糧,雞仔餓的嗷嗷叫,聚攏到一塊。大年初三,劉胡金扛着鐵鍬,一個人到村外荒地裏挖了個大坑,挖坑時“眼淚都是嘩嘩的”。大年初四傍晚,9650只小雞裝進飼料袋,劉胡金電瓶車開了兩趟,打着燈,倒了下去。
蔚琳穎迪呈傑敏潔,公眾號:GQ報道雞在瘟疫蔓延時
封路封城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可以減少人員流動,阻隔疫情。但是帶來的二次傷害同樣被粗糙的無視了。很多地方的的雞甚至都走不出自己的村莊,飼料同樣運不進來。於是各個省份的養殖户,不約而同的上演這樣的一幕:挖一個個大坑,噙着淚水將雞仔活埋。
在山東的幾個養殖户微信羣裏,一封申請信正在流傳:
致尊敬的莘縣農業農村局,畜牧服務中心各位領導….信上主要提了三個問題:養殖户這次傾家蕩產怎麼辦?大量的家禽屍體怎麼處理,會不會疊加爆發動物瘟疫?疫情過去以後,大家吃什麼?落款的申請人寫着:畜禽養殖生產者。結尾還有一句:請廣大畜禽養殖户擴散轉發!
這封信被不同省份的養殖户改成自己的地域,在微信羣裏流傳。
不變的是落款申請人:畜禽養殖生產者。
變化的是落款日期:從1月30日變成1月31日,再到2月1日。
封路的土辦法齊上陣,誰來監督那些封路者手裏能否放行的權力呢?基本沒有。
我們把每一個外來者,都當成是一個疑似病毒攜帶者對待,拒絕他的進入,但我們只管處理不管安置。
這樣各掃門前雪的方式固然擋住了風險,但是假如他真的是一個病毒攜帶者,四處流離,是否會傳染給更多的人呢?
就像廣東人民遇到的的悖論:禁止不帶口罩進入公共場合,可是不進入公共場合去排隊又買不到口罩。
家中沒有口罩的人如何去購買口罩呢?沒人關心。這種管殺不管埋的方式,同樣,解決的只是“數字”的問題,而非“人”的問題。
北京大媽堵在小區門口,只給身份證110開頭的土著發能夠進出小區的路條。外地人出去想要一張進出的路條,“出去隨便啊,沒人攔你們。”
想開路條?門都沒有:
“甭和我説這些,只辦110身份證開頭的”
“誰知道你們出去是不是接觸武漢人。”
“外地人等通知!!!”
大媽巨大的嗓門舌戰羣儒,和一眾外地人撕逼也絲毫不落下風。
警察來勸解也是鎩羽而歸,
“我臨時工不管什麼政策”
“有啥話找領導説”
“不知道”。
這樣的權力又靠誰來監督呢?通行的資格怎麼樣決定呢?如果由於放行問題產生了文章上頭所提到的悲劇,誰又能來負責呢?
0外來人員進小區的數字當然好看,但是數字0的背後,每個人的難題卻被粗糙的無視了。
04
如果説疫情是非常時期,可在這之前我們的粗糙程度也沒有什麼不同。
1月20日,安徽宿州官方在公眾號上曝光了7位市民的高清無馬賽克的錄像截圖,這幾個人並沒有殺人防火、也沒有拐賣兒童,僅僅是因為穿了睡衣上街。
(官方的原圖是無碼的)
犯罪嫌疑人尚且打碼,穿睡衣出門卻到了罪大惡極到實名制曝光的地步。
歸根結底,還是沒有把對方當成是一個“人”來對待,所以不會去考慮他的隱私,也不會考慮他的人際關係。只想解決他作為一個問題的問題。
這一次疫情,日本只公佈了人數,而不公佈他們的國籍,並不分國籍公費治療“新型肺炎”感染者,給出的理由是:疾病與國籍無關。
這並不是多麼複雜多麼偉大的事,這甚至並不值得拿出來誇耀,他們只做了一件樸素的事:把人當做人來看待。
距離非典已經過去十多年,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唯一的區別就是信息傳達更加迅速透明。我們能更清楚看到我們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國度,看到更多人的驚慌失措悲歡離合,看到某些人的德不配位尸位素餐。
疫情就像鏡子,一面是真善美,一面是假醜惡,在天災下,我們看到真善美;在人禍下,我們看到假醜惡。
我們從來不曾畏懼過與天災的抗衡,讓人心寒的是人禍帶來的二次傷害。這樣的二次傷害其實可以避免,只需要一個樸素的舉動——把對方也當成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