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宏 | 一百年都沒有消滅的流感_風聞
保马-保马官方账号-2020-02-05 08:18
編者按
庚子伊始,昨日立春,疫情也在隨着萬物生長。“黨員全部頂上去!”近日,一位抗疫戰場上的黨員醫生憑藉其諸多此類“硬核”發言一夜之間成為了網紅。他是上海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一位上海抗疫戰場上最知名的白衣戰士。
保馬今日推送文章為張文宏主任於2018年所做的一次關於傳染病的演講實錄,轉自公眾號“CC講壇”。從人類走入農業社會,完成社羣聚集以來,傳染病就一直伴隨着我們的歷史,天花、鼠疫、霍亂、麻風……而為我們所熟知的流感,其病毒的很多基因來自禽類,當人與動物的傳播界限被打破,流感便開始肆虐。由於病毒在不斷更新,所以流感自其被發現至今一百年來都沒有完全解決。並且隨着當今地區與地區之間的交流日益密切,傳染病已經成為了一個世界性難題。回顧過去幾場大的疫情事件,實際上我國的醫療衞生技術及設備一直在不斷進步,但是明天等待我們的還有很多,面對今後可能的全球性流感,不知名病原體的入侵,我們準備好了沒有?當然,在我們遠離傳染病之後,享受歲月靜好之時,尤其不要忘了背後那羣默默奉獻的白衣戰士。東風解凍,蜇蟲始振,望人心亦如春日,蠢動萌生,迎風解寒霜。
本文系保馬新年推出反思疫情繫列文章的第三篇,敬請垂注!
我每天在為人類而焦慮
張文宏
人類如何抵抗傳染病入侵?
8000年前,我們人類突然獲得了一種能力,我們知道了怎麼去馴服動物和植物。第一個產生的最重要的馴服是小麥,小麥的出現,標誌着農業社會的誕生,農業社會一誕生,人類就開始聚集。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生活得更加美好,也更加艱難,為什麼?人類只要聚集,所有的傳染病,很多野生世界跟我們一起存在的病毒細菌,就有可能以一種爆發的態勢去發展。
有人寫詩,就一定有人負重前行。誰在負重前行?就是我這樣的人,一羣叫做醫生的人,每天在為人類而焦慮。所以我來告訴你散落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的一些事。
天花、鼠疫、霍亂、麻風……
1980年,人類宣佈天花這個疾病沒有了,但在這之前的幾百年,人類只要碰到這個疾病,死亡率非常高,偶爾可以活下來的,那一定是麻臉。
康熙生的就是這個病,但是他活下來了,康熙如果不活下來,我們的版圖不會擴到這麼遠。所以歷史上的任何一件小的事情,都要改變我們歷史的進程。
順治帝因天花病逝,皇位傳給了得過天花的康熙帝
這些事你可能已經忘了,但我們整個免疫學界、防疫學界的醫生都在做一件事——用疫苗滅絕天花。在世界上,我們廣泛地接種天花疫苗,所以這個病歷史上有,現在沒有,這是人類滅絕的第一個傳染病。
歐洲鼠疫想必很多人都有所耳聞,這個疾病差點讓整個歐洲都沒有了。歐洲沒了將是怎樣一個世界呢?我們人類,至少資本主義世界的發展要延緩幾百年,那是肯定的……
那今天這個東西還有嗎?有,但已經不構成威脅,那誰在幫你把這事給做了?是抗菌藥物的發明。
1945年,青黴素在全球開始廣泛地使用,隨後大量的抗菌藥物開始出來。現在部分地區仍有鼠疫,但問題不大,因為我們有抗菌藥物可以很好地治療它。
那你説還有事嗎?有事。我們還會發現,大批大批村莊的人死去,原因是什麼?霍亂就是傳染病裏面非常著名的02號傳染病(01號傳染病是天花)。整個村的人都因為用水問題而感染,生病以後就一直腹瀉,腹瀉到什麼時候?腹瀉到死亡。現在世界上有很多地區還是有,非洲、東南亞。
那你説現在的中國為什麼沒有了?是因為有人把事給做了:一個是清潔飲用水;另一個是抗菌藥物。
我們一直會有一些孤立的村莊,比如麻風村。人類感染了一種叫麻風桿菌的細菌,並在整個村莊蔓延,你只要跟感染者握個手,你就是麻風了。為什麼麻?神經系統全被這個細菌侵犯了。然後臉上都會長成類似我們看到這個樣子:
歷史上著名的麻風病國王:耶路撒冷鮑德温四世
人只要提到麻風都非常懼怕,那我們用一件什麼事情把它給做了呢?我們用傳統的流行病學的方法,把他給隔離起來,所有人隔離接受治療,這個問題現在解決了。
一百年都沒有消滅的流感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美國軍團過去的時候,突然帶來一個病毒,這個病毒在整個歐洲蔓延,死亡人數高達2500萬。然後這個病毒一直蔓延到阿拉斯加,整個歐洲,再回到美國。
所以從1918年開始,人類就開始被流感所困擾。
這個病毒哪裏來?我們現在都知道這個病毒原來在人類社會是沒有的,是自然界當中過來的。
現在發現,它的很多基因是來自於禽的病毒,就是家畜。我們人類不是馴化動物嗎,你跟它生活在一塊,很多病毒雜交混合,所以一直會產生各式各樣的新病毒。
一旦有病毒突破了人和動物間的界限,它就變成在人當中可以傳播的病毒。H1N1的病毒是1918年產生的。那時候在人類當中就一直在流行,今天人類能逃避它嗎?顯然不能。
過去100年,1918年到現在為止,這個病毒每天在變,那現在有人把這個問題解決嗎?解決不了,今天我們的疫苗、藥物,都不能完全解決這個病毒。
2009年,墨西哥流感,也叫豬流感,因為這個病毒是豬當中流行的,後來全球大流行。我們檢測它的基因是多少?H1N1。跟1918年的基因非常相近。
那麼這個病毒,為什麼現在我們不提了呢?因為它成了我們流感當中的一種,被當作季節性流感中的一種,也就是我默認你跟我一直存在,每年總歸有一些人會死於這個病。
有誰的日子是好過的呢?
那麼除此以外,你説是不是就我們中國日子挺難過的,美國人是不是挺好過的?不是的,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其實每個人都很辛苦,美國人科技很發達,他們照樣辛苦。
美國賓館裏,經常會爆發軍團菌。軍團菌我們以前叫退伍軍人病。退伍軍人在一起很開心,很長時間沒見面了,在一起吃個飯,然後這些老人全部得肺炎,而且沒有藥,都死掉了。
美國的西尼羅病毒,它從紐約開始,從東到西一直在蔓延。那麼感染以後呢?先是腦炎,然後活下來,接下來就是老年痴呆症,這就是西尼羅病毒。
埃博拉,現在就有關係了。每天有大量的班機,從非洲飛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有大量的人到非洲去做生意,你還認為跟它還沒關係嗎?
如果SARS重來,我們準備好了嗎?
2003年的北京像座空城,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就被感染了。我們很多同事上午還好好的,明天他們告訴我他沒了。
我們根本就查不出來是什麼病,那時候我們沒能力啊。
這是一個新的病毒,突然就來到這個世界,它是哪裏來的?它是蝙蝠的病毒在果子狸中進化,進化出來一個新病毒,人類去吃果子狸時就傳到了人身上,它突然獲得了跨越人種界限的能力。
我們中國當時那一年是怎麼過的?日子很難過,難過到我們只能靠隔離,讓病人死去或者活下來。我們用最原始的傳染病隔離的方法,讓一幫人活下來了,另一些人死掉了。
明天等待我們的還有很多,抗菌素沒有效的,耐藥細菌的感染現在很厲害,全球性流行的流感,不知名病原體的入侵。我們準備好了沒有?
其實2003年以後,中國已經出現了很大的進步,我就是在這場瘟疫裏面活過來的人。衞生體系出現大的改變,我們有很多新式的武器,世界上有的,我們醫院裏可能都有。
我認為,將來我們還會碰到這樣的事情。
果然,2013年,又來了!上海都是這樣的病人,不是SARS,是H7N9。H7N9又是什麼樣的一個東西,禽流感的變種,獲得了在人類當中生存的能力,兇險跟SARS一樣。
第一個病人爆發、應對,我們搞清楚原來是雞的病毒跟飛鳥的糞便弄到一起,這些病毒在雞的身體裏面,會獲得雜交進化,進化出一個新病毒,在雞當中可以生存,雞不會生病,但在人當中,你會生很重的病。
它獲得了跨界傳播的能力。
我們一旦搞清楚,2013年的流感是H7N9開始,我們就獲得了全面處置的能力。
沒有裝備,人類就會被欺負
但是2017年又來了,那你肯定會問我,每一次新的一個病毒來了,你都這麼辛苦的嗎?不是的。
2017年,這樣一個病人來了之後,他説張老師我們以前在你這裏看過,我現在已經不行了,氣透不過來了。
我們馬上全副武裝。
所以,我們是有裝備的人,沒有裝備,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沒法生存了!原始社會人類沒有裝備,所以人類一直被欺負。
但是今天中國整個的衞生界浴火重生。每一個東西看着小小的,但是在肺裏照一照、測一測,我們就能知道這是一個甲型流感,而且是H7N9。接下來,我馬上把他進行隔離。
2003年和現在最大的區別是什麼?2003年我們也是這樣全副武裝,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但如今我知道是什麼,全力以赴,精準治療,這個病就好了。
像這種事情,重點就是爭分奪秒。
現在很多有錢人去看什麼羚羊大遷徙,看完以後回來生病了。比如這個老兄,從非洲回來後就開始生病,每天睡覺,連續睡了6個月,我見到他時,他已經睡昏過去了。這是種什麼病?非洲有種昏睡病。
你肯定會問我,你既然知道這是昏睡病,你能治療嗎?我不能治療,因為我沒有藥物。
這個藥物,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獨立擁有,因為生病的人太少,只有世界衞生組織有,你能向世界衞生組織證明是這個病,這個藥就免費給你。
所以第一個24小時,我們要做一件事,就是把元兇給抓起來——我們在他骨髓、大腦、全血裏面去找,居然找到了一條蟲子。
我打電話給美國的同事,他説估計就是這個蟲了,如果在剛果東邊,我們叫岡比亞錐蟲,在西邊叫羅得西亞錐蟲。
利用我所攜帶的全身裝備,我們在48小時內把基因給拿到了。所以現在已經具備非常強大的基因鎖定能力,鎖定的是一個岡比亞錐蟲。
接下來,我們跟世界衞生組織通電話,世衞組織看到我們所有的證據:一條蟲子的照片,一個基因的序列。認可了我們做的所有東西,並答應把藥給我們。
當這個藥放在這個台子上的時候,正好72小時,所以我們完成了72小時的救援。
危險一直都在
去非洲玩,會碰到未滅菌的牛奶——布魯菌病;
去印度玩,會遇到沒有清潔的飲用水——傷寒;
去美國沙漠玩,會碰到真菌;
……
這些都是輸入性疾病,真正碰到怎麼辦?我們事實上準備好了嗎?
在很大程度上,從2003年到現在,中國衞生界已經準備好了,但是你説100%嗎?沒有,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是什麼。
比如説有人去美國沙漠旅遊,回來後身體裏到處都是病灶,我們照出來後發現他感染了美國沙漠獨有的播散性粗球孢子菌。
還有這個病人,前一天去蒸魚時手割破了,第二天手指就這個樣子了,你知道這是什麼菌嗎?你如果不知道什麼菌,這個手就得給截掉。在美國醫學會的雜誌裏,遇到這個病例,基本上手都是要截掉的。
但這個病人,我們24小時內診斷他是感染了創傷弧菌,用了有效的抗菌藥物他就好了。
還有一件事,有個養豬的人,把豬的髒水潑到眼睛裏,眼睛就瞎掉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直接給他做了手術。
後來發現這居然是一種豬皰疹病毒,豬皰疹病毒只在豬裏面有的。人類馴化了豬,跟豬生活在一起,如今豬皰疹病毒跨界到人身上來了。
所以在你的生活當中,這些突如其來的侵襲性病毒細菌,其實一直存在,風險也一直存在。
中國衞生界浴火重生
如果有一個跟SARS一樣的話,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我今天給大家講的這件事情,就是説人類社會很美好,但是我們的危險,一直是存在的,而且很多東西,可能是我們人類自己產生的。
那麼我們中國,一定會加強全球性傳染病的一個監控,這是第一點。國家衞生系統要做得更好,我們中國是最適合把國家整個系統力量,做上去提供能量的。
但是對我們民眾我們自己,我覺得應該遠離被污染的水源,遠離被污染的地區。你如果到這種地區,要知道自我保護。在傳染病流行期間,不要恐慌。現在跟2003年SARS已經不一樣了,我相信非典之後的中國的傳染病防治體系是日益強大了。
所以我也相信,將來大家都可以非常美好地生活的,我們過着非常靜好的時光,但是你在過着美好的生活的時候,一定不要忘記有一羣人,就是我們這些人,在後面默默地在做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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