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化妝師:與偶像零距離接觸,發現不為人知的秘密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2-06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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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秋天,凌晨6點多
一年前,我還沒有這個願望。當時,我在廣州一家保健品公司做了三年的平面設計,突然行業鉅變,公司大量裁員,員工數量從300多鋭減到35,我雖被留下,但無所適從,決定改行,辭職專心學習我熱愛的化妝。
我重新在古裝攝影機構找到了工作,深入接觸化妝後,我也萌生了在劇組當化妝師的夢想,決心北漂。瞭解到劇組不對外招聘,我打算採取迂迴路線混進去,再想辦法接觸化妝,開始了在北影的蹲點生活。
一天,我被綜藝節目選中,扮演台下捧場的嘉賓。我拼命鼓掌,拍紅了手,周圍戴着證件的工作人員在現場來回穿梭,沒人注意到我。
五小時後,節目拍攝完畢,已經是深夜11點,我跟着其他羣演排隊領到了50元錢,此時地鐵停運,只能打車。結算車費,我才發現工資還不到車費的一半。
看不到未來時,我留意到化妝貼吧裏的廣告。很多化妝學校貼出了學生和明星的合影,進行招生,承諾畢業包推薦劇組,學費高的達到十來萬。我一邊看着銀行卡餘額,一邊輾轉北京到各個地方瞭解學校。
我最後選了家學費一萬多的學校。學化妝的男生少,這個學校裏一間男生宿舍還沒住滿,而女生多,每個宿舍有十幾個女孩,擠在一起睡上下鋪,公共廁所和澡堂只有一牆之隔。
雖然住宿條件不佳,但通過老師,我打開了劇組的大門。劇組化妝一般分為負責妝面傷效的化妝和管頭髮飾品的梳妝,有時也梳化不分家。
我接的第一部戲,是在山東梁山拍攝的古裝戲。籌備古裝戲需要勾織頭套、鬍子,製作飾品和發包,我跟着採購道具。
早上8點,在批發市場,服裝組長健步如飛,一邊看,一邊買,我負責拎東西,在後面一路小跑,跟緊她,就像古代的丫環。
在劇組這個濃縮的社會中,每個部門如同金字塔,等級分明。電視劇的化妝部門一般分為“現場”和“家裏”。“家裏”主要給主要演員梳化;“現場”則側重羣眾演員的梳化,細分下來,又分為小助、二助和主盯。
像我這樣的新手,就是現場小助,處於金字塔的最底層。
採購完畢,我負責熨燙服裝,看着堆積如山的衣服,我一邊熨,一邊自我催眠“這是給我家愛豆楊洋穿的”,堅持下來。
進組後,我就拿到了統籌發放的通告單,是第二天的任務安排。考慮到演員的檔期,場地的時間等,拍攝不按劇情的時間順序,而按通告單走。因此,每天出工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固定,任務比較機動。
一天,主盯臨時讓我給她送現場化妝箱,路上我碰到了一大片半人高的草地,把箱子往上提,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草地。抵達主盯那裏時,他們輪番數落我“行動慢”。我忍下委屈,盡力解釋。
和我一起來的小助女孩,已經被退回了學校,她走的那天下午,馬上就來了一個替補女孩。這裏最不缺的就是夢想。
由於經費不足,時間短,我們經常通宵拍攝,那一年,梁山下了好幾場罕見大雪,冬夜裏,我的雙腿凍得青紫,還站着睡着過。手因為天天接觸酒精,痛得開裂。向手呵着白氣,我安慰自己,辛苦不要緊,提升能力最重要。
作者圖 | 梁山
戲殺青後,我馬上回學校補上了毛髮鈎織課和古代梳妝課,也在老師的推薦下,加入了一家工作室,工作室有點像化妝師的經紀公司,它會幫化妝師接戲、指定劇組。
我逐步學習勾頭套、勾鬍子和傷效妝。三個月後,我接到了第二部戲。
“這個傷,你要做多久?”在片場拍戲時,導演問我。我抿了抿嘴,回覆“20分鐘”。
在這一幕裏,男演員臉上被砍了一刀,由我來做刀傷效果,這是我第一次負責現場的傷效。
晚上9點,演員休息間的燈光昏黃,我有點緊張,深呼吸了幾下,先用刷子和油彩,在演員臉上定好傷的大概位置,然後用調刀抹上調膚蠟,用棉花、血膏和血漿營造刀疤效果。
不知不覺,20分鐘過去,我化完了妝,沒想到導演對刀傷很滿意。我暗暗攢下了信心。
深入接觸劇組後,我也發現化妝師的工作量比我預期的要大得多,一般拍戲過程中沒有假期。古裝戲比現代戲任務更繁重,早上所有男演員都要粘頭套。
拍戲期間,我們都是住賓館,兩人一個標準間,但晚上收工回來,並不能馬上休息,要洗演員卸下來的頭套,這樣它們明天才能正常使用。
一次,我和同事在賓館的過道里搭了兩張桌子,洗起頭套。洗頭套用的是香蕉水,氣味難聞,桌子上擺着鐵盤,我輕拎着頭套,小心洗刷着紗邊上的膠。
突然,一個女生衝了出來,咆哮道:“你們是不是在製作毒品啊,有客人已經燻暈過去了!”沒辦法,我們只好把工作地點轉移到了衞生間,空間封閉,我擠在成堆的頭套前面,差點暈厥。
但經過高強度的工作訓練,我的化妝水平逐日提升。第三部戲,我很幸運地接到了電影《建軍大業》。
電影的化妝模式和電視劇不同,所有演員都在現場出妝。名氣大點的明星都有自己的房車,特約演員和羣演則在帳篷裏化妝。
現場不再有小助、二助和主盯的分級,大家出完妝,就去盯現場,化誰盯誰,互不干擾。一個前輩告誡説,不是自己負責的演員不要碰。
7月份,天氣炎熱,片場人頭攢動,我注意到一位當紅的劉姓演員站在禮堂門口,但此時的他有一絲絲狼狽。演員太多,每人的化妝量不一樣,劉演員汗流不止,這時卻沒有人有空給他擦一下。
我想到前輩的警告,待在原地,沒有上前,猶豫了半天,我還是詢問了負責劉演員的化妝師,她用點頭表示同意,我上前給他擦了汗。
電影的製作常有大場面,《建軍大業》有個場景需要上千名羣眾演員。沒有台詞的羣眾演員不需要怎麼化妝,但髮型一定要弄,化妝師需要根據當天的劇情和衣着來梳頭。
凌晨四點,我已經抵達了現場,比我們來得更早的是場務,此時帳篷、桌椅和梳妝枱都已經搭好,我們趕緊開始梳頭,一人接一人,但一千多個人,感覺沒有盡頭。這時,負責人對着羣眾問:“有沒有會梳頭的?可以加入我們。”
聽到這句話,我愣住了,那一剎那,我彷彿又回到了北影門口。當時每天等待進入劇組的我,大概從沒想過自己真的能實現願望,在劇組生存。
作者圖 | 劇組茶水
《建軍大業》上映的時候,我和同事特意去了電影院。電影散場時,周圍的人陸續離開,我靜靜坐着,直到在一長串字幕裏找到我小小的名字。
“你覺得主盯應該具備什麼職能?”在公交車上,我突然接到了考核的電話。工作室給我接了一部戰爭戲,職位是主盯。
坐在靠窗的位置,微風吹在臉上,我一字一句慢慢説:“除了化妝的基本功底和工作經驗,我認為戰爭戲的主盯,第一,需要有溝通能力;第二,一定要會做各種傷效……”
掛完電話,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方沒有提出異議,考核算是正式通過,我把握住了升職的機會,從小助成長為主盯。
拍戲時,我被分到了這部戲的武戲組,和文戲組相比,武戲組每天離不開血和傷。每天一到現場,我就和血漿炭灰、炮灰油彩打交道,整個人灰撲撲的,現場的髒亂程度一言難盡。
演員也有一些“難言之隱”。夏天時,演員除開戴頭套,有些還要粘絡腮鬍子。拍動作戲時,頭套和鬍子都容易開膠。
有次,一個男演員拍蹴鞠戲,每拍一個鏡頭,我們就要給他的頭套後紗補一次透明的酒精膠,補之前先要用酒精卸掉殘膠。反覆擦了許多次,演員脖子的皮膚開始脱皮、紅腫。結束拍攝時,我給他卸頭套,頭套一直在淌汗水。
一天,我給一個演員粘鬍子,一邊粘,他一邊“啊啊哦哦”地怪叫。他之前拍的全是現代戲,沒粘過鬍子,不太習慣。
但隨着講話、進食、表演,鬍子會比頭套更容易脱膠,我今天已經給他補了三次。這會補第四次時,男演員緊繃着臉,額頭滲出秘密的汗珠,不高興地説:“你們是故意藉着化妝親近我吧?”
當着所有工作人員的面,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應。化妝師有自己喜歡的明星,這不假,但真正支撐大家留在不同劇組的驅動力,決不會是追星,而是對這份工作的喜愛。
當然,能遇到自己喜歡的偶像,是一種幸運。入行第三年,我自己接到了一部古裝劇,主演之一就是我的童年女神趙老師。
有場自刎戲,剛拍完,我第一時間趕到她身邊,給她擦脖子上做的割傷妝。這時,一個穿着盔甲的羣演走了過來,顫抖地説:“趙老師,我……我很喜歡您,我們全家都很喜歡您!可以和您合影一張麼?”
我一邊擦着血跡,一邊感嘆這個羣演膽子真大。一般這種情況下,明星的經紀人會冷漠地拒絕,或者直接叫來場務大哥清走羣演。
我悄悄抬起頭,驚訝地發現,趙老師沒有生氣,她温和地説:“請等一下,等擦完脖子上的血,就可以合影。”
這種插曲在劇組並不少見,整個劇組也會面臨非常多的意外狀況。一天上午,我們在河北的微型沙漠“天漠”拍攝,剛到現場不久,突然颳起一陣大風,我當時沒在意,去了衞生間,等回來才發現,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只剩下我們化妝的三個女孩,其他人都不見蹤影。
我掏出手機,趕緊給化妝車的師傅打電話。掛完電話,我們在狂風急雨中等待,遠遠的,一輛陌生的金盃車駛了過來,我們撲過去使勁敲門,但車沒有停下來。
天越來越暗,豆大般的雨點砸在臉上,我們陷入無法走出沙漠的恐慌,年齡最小的女孩忍不住放聲大哭,我只能緊緊抓着她倆的手。終於,司機師傅過來接我們上了車,路上我們還解救了一個服裝部的男生。
雖有意外,好在這部戲順利殺青,籌備加拍攝,用時一年零35天,它也成為我職業生涯濃墨重彩的一筆。
2018年年底,我新接了一部清朝戲,非常興奮,因為我之前沒有拍過辮子戲。
在北京,我們籌備了兩個月。二月初,我正收拾着行李,準備第二天轉場橫店,突然接到消息:這部戲無限期暫停。我趕緊打開微博,發現限古令新鮮出爐,五花八門的消息到處都是。
我的工作被按下了暫停鍵,只能尋找一些零散的兼職,同時等待劇集的最新消息。三個月後,它仍然沒有動靜,迫於經濟壓力,我決定接下另一部玄幻劇,沒想到剛接下的第三天,清朝戲就改了名,重新籌備。
我只好投入到玄幻劇的籌備中,沒想到四十多天後,它竟然也被叫停,世事難料,此時那部清朝戲,正在如火如荼地拍攝。
我不願回家,開始在橫店打散工。散工相當於救場,劇組有時拍一些大場面,人手不足,會找一些化妝師臨時幫幾天忙,一般凌晨兩點到四點左右,散工就開始給羣演化妝,工作時間得根據羣演的數量來定。工資的話一般是日結,500到800元不等。
在橫店,也有一批專門的散工隊伍,因為散工不需瞭解劇本,不用對通告,只要在現場幫忙,相對輕鬆。但我認為打散工對技藝沒有提高,而且行業面臨寒冬,橫店冷清,散活也少。
那天,我在劇組打散工,一位主演老師殺青,許多人送上鮮花、上前合影,一片熱鬧,在細雨中,我突然感到一陣淒涼和惶恐,像三年前行業鉅變、職場動盪一樣,這一次我的工作又走入了死衚衕。
心裏打退堂鼓時,朋友給我推薦了一部電影的項目,入組需要申請,幾天後才能反饋結果。同時,另一個好友給我推薦了一部網絡大電影,要馬上進組。考慮到職業上升空間,我拒絕了網大,決定等待電影的消息。
終於,消息傳來,電影定下了我。它開機的第一天,就是拍有500個軍人的大場面。軍人的要求是短髮,而500個羣演髮型參差不齊。
我們兵分兩路,一些人去給主演們梳化穿衣,一些人去給羣演剪頭髮。我被分配了剪髮任務。剃着頭,我看到頭髮茬和頭皮屑在空氣裏共舞,一些羣演十天半個月不洗頭也是常事。
第二天來的時候,我就戴了帽子、雙層口罩、護目鏡和圍脖,全副武裝。因為電影講究精雕細琢,節奏慢,一場戲要拍好幾天,捂得嚴嚴實實,我才放心剪髮。
迴歸忙碌的劇組生活,我的心又安定了下來。這份工作,我走走停停,看過很多人和很多風景,也被許多細微的温暖感動過。
作者圖 | 夜戲一景
劇組如同造夢的工場,所有演員和我們這些工作人員一起來造夢。四年來,我就像跌跌撞撞闖入了另一個世界。和別人相比,我彷彿活了兩輩子。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很幸運。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依舊會選擇這樣的人生。
- END -
撰文 | 晏紫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