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湖北：“圍城”裏的眾生相丨特別報道_風聞

文/講述人

編輯/詩佳

自1月23日10點武漢正式封城後，為了進一步阻止疫情的擴散，武漢及其他周邊城市也陸續做出封城舉措。彷彿一夜之間，整個湖北省完全進入了封閉的狀態。

據國家統計局2018年統計數據，湖北省常住人口約為5917萬人，除了是人口大省，湖北每年還向全國各地輸出眾多優秀勞務人口。而對於外出打工的人們來説，春節過後本該是返程的日子，但因為這場重災，大家不得不都滯留在各自的城市。

儘管身處困境，但他們還是在用着自己的方式來抗擊疫情。而在這其中，有些人衝到前線，也有些人為此取消婚禮，還有些人主動進行自我隔離…….

以下是四位在湖北工作的普通人對於這次疫情的一些感受和思考，鋅財經整理報道。

“就算一個人在武漢過年，我也感到無比心安”

口述：小L

老家：湖北·武漢

工作地：武漢

職業：造型師

口述時間：1月29日

我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對於這次疫情，我算是全程見證並身陷其中，但並不像網上報道的那樣，武漢人都比較恐慌和焦慮，恰恰相反，我感覺武漢才是最安全的。

1月20號我們全家在一起吃完飯後，我父母因為有事，去了蔡甸（武漢的一個區），沒想到這頓飯成了我們全家人的農曆年夜飯，23號凌晨宣佈武漢當天上午10點即將封城，我爸媽打算連夜趕回來，但我考慮到武漢情況比較嚴重，而且大半夜回來也不安全，我便讓他們留在蔡甸了。父母在出發前，冰箱裏給我準備了很多吃的喝的，這也成為了我一個人呆在家裏的全部食糧。

自23號過後，我就基本沒有再出過門，在家裏的狀態完全就是與世隔絕，除了拼命刷新聞，其餘時間就是打遊戲、看電視和睡覺。而在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基本都能收到很多朋友的問候，問我還缺什麼，武漢現是不是很嚴重了，在家裏做什麼等問題。

對於這些，我都會和他們説我很好，不缺什麼，同時還對他們表示武漢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恐怖。

有時實在憋得慌了，很想出門，我就會拿新聞裏的事情和報道來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出門，在家裏是最安全的。

後來，有一天家裏突然沒水了，實在很渴，我就很想去超市，但是想到新聞裏報道説超市都關門了，我再三思考後，還是決定出去碰碰運氣，因此在出門的時候，基本是全副武裝：口罩、帽子和手套。下樓後，發現一樓的小賣部居然還開着，我趕緊把最近缺的東西全部一次性採購完畢了，做好了再不出門的準備。

經過這次經歷，我覺得買東西有時候不一定非得去大超市，人多還容易感染，關鍵時期，在家門口的小超市買東西還相對方便和安全。

其實武漢城市內大家的心態還是都挺好的，並沒有多恐慌，就像我住的這個小區還舉行了集體唱歌的活動。這個活動我也參加了，但我之前是不準備參與的，完全是當時的氣氛帶動的，真的很感動，現在回想起來依舊熱淚盈眶。

27號之前就有人在各個羣裏發佈大家一起要唱歌的消息，到當天晚上大概7點半左右，我所在的小區，就有很多人拿着手機電筒在進行打光，一開始沒多少人，後來人越來越多，讓整個小區充斥着一種別樣的氛圍中，和前幾日的死寂完全不一樣，有人在喊武漢加油、有人在叫唱歌、也有在吵架的、差不多到了8點左右，就有人開始喊“1 、2、3” ，帶頭唱起來了，後面大家都跟着唱了。

受訪者朋友圈唱歌場景

我當時是準備站在窗口看熱鬧的，但那個場景很難説你不去融入，真的很感動，情不自禁就跟着唱了起來，我還用手機拍了下來。我記得當時我是帶着口罩唱歌的，因為網上有報道説飛沫也有可能傳染病毒。

其實，我認為武漢相對湖北其他城市來説是最安全的，畢竟好的醫療條件和資源都在這裏，而且大家的防範意識也慢慢提上來了，待在家裏真的很安全。我有幾個同事是恩施的（湖北的另外一個城市），他們那邊的人聽説他們是武漢回來的還有人謾罵和責怪他們，其實他們真的是在回去之前做了很多防護和檢查，在家也主動隔離了，想想挺替他們不值的。

“為了怕傳染給家裏人，我特意去做了CT檢查”

口述：羊羊羊羊羊

老家：湖北·公安

職業：考研輔導老師

工作地：武漢

口述時間：1月30日

我其實很早就開始關注這個事情了，因為平時我本身就比較重視醫學知識這塊，21號回老家時，我發現我體温稍微有點高，我怕我感染了武漢肺炎，因為確實每天坐地鐵會經過金銀潭這個重災區，為此我特地去醫院拍了CT檢查，還好是虛驚一場。

我記得在12月下旬的時候，我所在的一個微信羣有人把某個醫院的內部文件發進來（後面網上有報道過這個事情），看到這份文件後，憑直覺我認為這個病毒沒有平時報道的那個簡單，從那個時候，我便每天上下班坐地鐵都開始帶口罩了。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12月31號，那天下班後，公交車特別堵，平時20分鐘就能到的，當天足足花了一個小時多，下車換乘地鐵也是一樣，等了好幾趟才被擠上去。我當時很敏感也很抗拒，因為當天是12月份最後一天，很多人都跑到市中心去跨年，但我看到基本沒有人戴口罩。

受訪者當天朋友圈

當時很少有人把這個病毒當回事，大家真正開始重視起來是1月19號左右開始的，因為網上輿論開始發酵了，有小道消息稱之前那些信息是醫院內部人士慢慢流傳出來的。

我本來是準備1月23號回家的，因為我自己所帶的輔導班原計劃是21號結課。但從19號開始，網上新聞越來越多，我感覺情況比我想象中的更嚴重，當天上課的時候已經有學生開始帶口罩了，於是我立馬改簽火車票，我提前到了21號晚上回家。

21號當天去上班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地鐵裏的人已經基本都戴着口罩了，很少有人不帶，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特意戴了雙層口罩。當天，除了上課，其他時候都在關注網上消息和病情進度，我甚至做好下完課直接去火車站回家的打算，因為回家必經之路是金銀潭這個重災區。但鑑於行李等都沒有收拾，於是我還是匆忙回了趟住所。

武漢金銀潭醫院（網圖，侵刪）

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是測體温，因為平時比較注重這些，家裏會常備體温計，測完發現是37.4℃，稍微高於正常體温，我很怕我在火車站被隔離，因為有當天上午回老家的同事説，車站已經有工作人員在檢測體温了。

忐忑不安的來到火車站，居然沒有工作人員給我測體温，不知是沒有設備還是什麼原因，反正我沒有被欄下來檢查，但我看到火車站裏無論是工作人員，還是乘客全部都戴着口罩，當時既慶幸又害怕。

回家後，我開始着魔似的刷新聞，每增長一個數據，每報道一個感染病例，我的心都被揪一下，而且自我懷疑我是不是我也感染了。

第二天我就坐不住了，我讓我媽去買了體温計，發現體温在36.4℃-37℃度間，儘管是正常體温，但之前有報道説有些人沒有發熱症狀，結果檢查出來依舊有肺部感染，而且我媽媽身體不是很好，抵抗力較差，我真的很怕萬一我感染了，傳染給家裏人。

再三思考後，我在回來的第二天，也就是23號，決定全服武裝準備自己去趟我們市市醫院做進一步檢查，當時我把日常用品也都準備好了，隨時攜帶，已經做好了隔離準備。

受訪者出門照片

我到醫院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是從武漢剛回來的，有人低燒，有人感覺自己不舒服，總之都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型肺炎，來醫院做確認檢查的。我和醫生説明情況後，醫生説他們只能做檢查，但檢測是否確診，只能去武漢。

因為我當時心比較急，就説那就先檢查吧，我還特意掛的急診，希望快點拿到結果，我做了兩項檢查：抽血和CT ,我記得我去做CT的時候，照CT的牀上，前面好幾個人都是用的同一個一次性藍色防護罩，我問醫生為什麼不換，醫生説“早斷貨了，你不知道嗎？”。可見湖北下面的小城市當時的醫療物質也是極度缺乏的。

等我拿到自己的檢查結果後，醫生説身體狀態都比較正常，讓我回家會第二天在看看體温，果然第二天一查，36.4℃，不過之後的一個星期我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除了房間就是客廳，基本不出門。

受訪者檢查報告

小區最近每天都有喇叭在宣傳新型肺炎的防護等知識，我媽也主動把我的情況彙報給社區工作人員，現在心態也慢慢平和下來，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平靜和美好。

“婚禮延遲，但愛不延遲”

口述：麥客

老家：湖北·仙桃

工作地：徐州

職業：某集團建築工程師

口述時間：1月30 日

我們本來是定在正月初六（1月30日）結婚，但因為疫情原因，婚禮做了延期安排，具體日子暫未定下來，我想最早也得“五一”了吧，再不行差不多就“十一”了，平時大家工作都太忙了，婚禮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挺多的，所以之後估計還是會選長假。

我和她是17年6月份開始戀愛的，是在考研時認識的，她是我學姐，比我大一屆。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們基本都是異地，中間也有爭吵，但最後兩個人還是堅持下來了。因為年齡也不小了，再加上家裏的催促，我們在19年10月份雙方父母見面定了時間：2020年農曆正月初六。

為此我過年特意提早回家了，1月18號我就從徐州坐動車回老家，中間在漢口火車站中轉，是的，旁邊就是華南海鮮市場，當時因為病情並沒有大肆宣傳，火車站裏也基本沒有人戴口罩。雖然知道有這個事情，但還是比較淡定的，中轉加等車，在火車站待了2小時左右。

漢口火車站（網圖，侵刪）

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感到後怕。

回到老家後，大概是20號左右開始，關於疫情的報道開始頻繁起來，甚至每個小時都會有進展的推送，我便開始警覺起來，感覺這不是一般的疾病，開始頻繁刷新聞，特別是報道出有人在武漢只是做了短暫逗留就感染了，我開始下意思的做自我隔離，基本在待在家裏不出門了，同時開始後悔為什麼當時要從漢口站做中轉。

21號看到有醫護人員感染，並確定可以人傳人之後，我開始考慮要不要取消婚禮，並與家裏人商量，一開始他們是不太支持延期的，父母這輩人的防範意識畢竟沒有我們高，直到他們自己也在電視裏看到報道了，鎮上也有相關宣傳了，便慢慢接受了。

22號開始，我便在微信上開始通知親戚朋友，特別是外地的同學老師們，讓他們提前做退票和行程取消等準備。還好，大家都比較理解，也都支持我的決定，這一點，多少讓我有些心安和感動。

受訪者提供的婚禮取消截圖

同時，我也和岳父母商量她們那邊是否要一起取消，我們雖然都在湖北省，但不是一個市，原計劃初五是她們家正式日期，我從她家娶親，接她到我們這邊的酒店，初六為我們家正式日期，我把她從酒店接到我家。

一開始岳父母也是不同意，因為親戚朋友全部通知完了，而且時間也比較緊了，他們還是打算按照原計劃進行，沒想到幾天後他們的城市也封了，所以23號終於全部確定下來，雙方一起延期，婚禮算是正式取消了。

我其實挺感謝我老婆的，推遲婚禮的決定她都一直支持我，現在困在家裏，我啥都不幹，就一天到晚微信上陪她聊天解悶，按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我想我們至少也得一個月後才能見面了吧。

“同科室有確診的病人，我回家後主動與家人保持距離”

口述：路路

老家：湖北·荊州

工作地：荊州

職業：發熱科護士

口述時間：1月29日

我是一名發熱科護士，1月24號上午輪崗結束後，大年三十在家裏與家人吃了年夜飯，初一一早便馬上回到醫院，初四輪崗結束後，回家便做了自我隔離，醫院情況太複雜了，我害怕傳染給家人。

大概從1月20號開始，我們科室完全處於一直暴走的狀態，全部都是就診的病人、隔離的患者和忙碌的醫護人員，而我作為一名工作不到2年的“新人”，感覺之前過去的10多天像半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從1月20號收到全員必須到崗的通知，是強制性到崗，並不像網上傳的那樣有抽籤、黨員和單生優先等，可能我們這個小地方，確實醫護人員也沒那麼充足吧。

我記得當時到崗的時候，大家多少有些牴觸和不滿，因為我們這樣的職業，平時也沒有多少時間休息，這次居然連春節都直接沒了。到崗工作之後，主任一直在強調武漢肺炎的嚴重性和傳染性極強，讓我們一定要格外注意那些發熱和咳嗽無力的患者，同時也讓我們做好自我保護，一定要戴口罩，和嚴重病患保持一定距離。

當時我們的防護設備也非常簡單，就是常見的口罩、頭套、手套，腳套，而且也是非常緊缺，並沒有所謂的防護服和護目鏡，這些都是在28號左右才有的，也是非常緊缺。

醫護人員（網圖，侵刪）

因為我是護士，日常工作大部分還是測體温、掛水、做病例記錄，根據主治醫生的病歷做病人護理等。21號開始，來醫院就診的病人明顯增多，很多都是武漢返鄉人員，他們認為自己的狀況和新聞裏報道的武漢病毒很像，所以希望來檢查。説實話，對於這樣的患者，我們科室是比較反感的，本來大家就已經非常忙了，各種物資都缺乏，現在來就是添亂，在我看來當時的醫院並不比自己家裏安全。

1月24號是除夕，科主任説讓我們幾個比較年輕，身體比較弱的同事提前回家，至少和家裏人吃個年夜飯，我們開始不同意，後來經不住她的勸，也確實有點想回去看看了，從20號到崗，身上衣服都有點發臭了。

於是，23號中午我們收拾了下，然後回家。回家前，我讓爸媽提前準備了很多消毒水，進屋前給我全身噴了3次才進家門，晚上吃了年夜飯後，媽媽一直問我累不累、危險不危險，其實當時我們科室已經有確診的病例了，我沒敢多説，怕他們擔心。

當晚睡得也不踏實，老想着還在醫院的同事們，第二天一大早，和爸媽簡單拜年後，我便要出發了，當時市區公交車已經停運了，是爸爸開車送的我去醫院的，到醫院後，我沒敢讓他多留一秒鐘，下了車趕緊讓他掉頭。

荊州三醫建成集中醫學隔離觀察點

如果説年前是狀態是預備期，年後就是真正的戰場了，第一階段潛伏期快到了，會迎來一個新的爆發期。確診的人數每天都在變化，疑似的病例更是沒法統計，我們當時只能管最嚴重的病例，穿上防護服後最少是大半天不能脱，一是因為穿脱浪費時間，二是這套脱了，可能就沒下一套可以穿了，同時為了減少上廁所頻次，我們基本很少喝水。而在這個過程中，基本沒時間看手機，有時候只有在吃飯那一會刷下，期間爸媽給我發了很多信息，都只是看看，也沒時間回。

至於網上的信息，我們醫護人員也是麻木的，可能身處其中，反而比較淡定吧。看到自己檢查的病例有確診的，剛開始比較驚訝和恐慌，後面也慢慢淡定了，有時間感覺自己和病毒融為一體了，反倒會刻意和身邊的人保持距離。

初四輪崗結束後，我自己是走回去的，本來家和醫院就還算近，不過這次，我沒有進新房子的大門，直接去了以前的老房子，爸媽怕我難受，説他們不怕感染，但我想想這樣反倒讓自己安心些，我很多同事回家後，都選擇自我隔離，有的甚至不打算回家了。

（截止到本文發出後，這位醫護人員依舊堅守在自己的崗位）

*為保護受訪人隱私，本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