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漂”的武漢人決定搬家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07 09:49

烏鴉曾是單讀的一名編輯,在去年夏天離開單讀編輯部之後,她依然留在北京,繼續打拼。今年春節,烏鴉沒有計劃回家,也拒絕了朋友的出遊邀約,而是繼續駐守北京。令她未曾料到的是,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到來,以及她武漢籍的身份,使這個春節變得麻煩不斷。
新北漂日記
撰文:烏鴉
一
2 月 3 日,遠程辦公的第一天,在北京借宿的第五天。借宿的小區位於朝陽區,距離在北京租賃的社區 16 公里,是朋友的朋友家閒置的一居室。
1 月 29 日晚 9 點,我和室友坐着室友父母從河北趕來的車,抵達了暫時的住所。時間往前倒推三個小時,同日晚 6 點,我和室友接到了房東的電話,大致意思是今晚需要立即搬離社區,不然居委會就會對我們“強制搬離”,因為居民恐慌了。我和室友對這個消息表示十分困惑,畢竟晚 5 點才接到居委會辦事員的電話,被囑咐要在家隔離 14 天,我還和他確定了能不能在社區遛狗的問題。當然了,他開頭沒來由的那句,“有居民反映你有四天不在家啊”,我也沒忘記。
時間再往前推一點。1 月 29 日下午 2 點,和室友一起去居委會和派出所登記了個人信息。為了避免客套,我主動向辦事員表明自己是武漢人,但是春節期間從未離京,並出示了計劃往返武漢的退票記錄。室友則説明了她春節期間往返河北的具體時間,除了父母,基本也沒接觸他人。對方勸慰我們別擔心,他們只是例行公事,問了問我們有沒有測過體温呀身體有沒有異常,記得抽時間帶上照片辦一辦居住證。我們説測過體温,沒有異常,一直懶得辦居住證。
出了居委會,和室友商量着去便利店買吐司。路過在街邊閒坐的幾位鄰居,我問室友,是我的錯覺嗎,怎麼感覺他們都在看我們呀。去了兩家便利店也沒買到吐司,接到了居委會辦事員打來的電話,問我有沒有接到過警察的電話,我説沒有,他説要是警察問你們體温正不正常你就説正常啊,我説好,他説要不你們還是回這裏測一個吧,我説好。過了兩分鐘,他又打來了電話,他説算了你們別來了,要是問你有沒有在居委會測過體温你就説測過啊,我説好。掛了電話轉頭和室友説,服了,真是上上下下一個樣兒。
房東阿姨聽出了我們的困惑,進一步和我們説,現在的情況是居委會覺得你們沒問題,派出所也覺得你們沒問題,但是居民覺得你們有問題。為什麼呢?因為你是武漢的呀。反覆和房東強調沒有離京的事實無果後,要來了居委會主任的電話。主任説,我們不是強制你們搬離,我們是建議你們搬離,現在是特殊時期,居民的情緒都比較激動,如果你們不搬離的話,我們不能保證你們的安全。於是我們來回打了好幾通電話,問了好幾個朋友,還是在茫茫夜色中,在街邊實監工的居民們的視線和粗鄙的言語中,被居委會主任拍打着肩膀説,“知道你們受了委屈,可別讓父母擔心呀“的老套勸誡中,卷着被子,走了。
強制,建議,熟悉嗎,百玩不厭的,絕對正確的文字遊戲。
二
2 月 4 日,立春,北京兩天前下的雪已經殘留的不多了。因為朋友的幫助,我和室友沒有同室友的父母一起回河北,而是和朋友的朋友一起,通過小區門口體温槍的測量,搬進了完全不熟悉的區域,進入了灰色地帶。
至此,我終於不再只是疫情的看客了。不再只是刷着微博,刷着報道,提醒在武漢的家人和朋友戴口罩勤洗手的互聯網公民了。
室友和我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向有着明顯的不同。甚至可以説,我們的唯一共識是我們在整個事件中的合法、合理性,一致認為因為户籍(實際造成)侵犯個人居住權的結果是愚蠢又偷懶的行徑。但如何處理這種不公正,在什麼時間點去做什麼事情,我們表現出了較大的分歧。室友認為在大疫情下的小犧牲不容忽視,我則對什麼都表示理解,總覺着比起那千千萬萬個人,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1 月 30 日起,在室友的主動申訴下,我們和兩家媒體取得聯繫,得知在北京有很多返京人士面臨相似的情況;和 12345 打了電話,進一步確認了返京人士隔離的相關條例和,唉,我們真沒違法違規的客觀事實;準備就此撰寫如何面對返京人士的資料,最後整理成了通俗版的公眾防護指南,選摘了由國家衞生健康委員會疾預防控制局組織編寫,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編著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公眾防護指南》中的部分段落;截取手機裏的動車退票憑證、電子購物清單、滴滴打車訂單、當日步數、通話記錄、聊天記錄,彙總成《被搬家住户春節行程記錄》PDF,和整理的公眾防護指南一道發給居委會主任,希望有機會能和居民當面聊聊,澄清誤會。
來不及政治抑鬱,來不及對糟糕形勢浪漫化處理,忙着用隱私自證清白。雖然也明白“清不清白”算不上是這件事的核心。
爾後,收效甚微。居委會主任表示知道了我們的訴求,會去和居民溝通;和居民溝通過了,他們現在情緒還是很激動,不願意和你們溝通,你們還是在外隔離 14 天吧,另外,你們怎麼沒有居住證呀。你瞧,這重點怎麼又打到居住證了呢。於是又和房東溝通,房東説現在全員出動對抗疫情,居住證加急也辦不了,你們 14 天后再回去吧,忍下這 14 天再回去就消停了。
三
睡醒時翻出行的 app,才發現自 2 月 1 日起,大部分國家宣佈,在過去 14 天內逗留過湖北的外國人或持有湖北省簽發的護照人員,拒絕入境。有一點點後悔沒有答應和朋友趁着延長的假期出國去,腦子被疫情的數字和文字塞得滿滿的,總覺着出去怎麼也不可能盡興,又有種在危難時期拋棄祖國的愧疚感。等到“出去”的選擇權被徹底拿走後,才明白自作多情這個毛病真得改一改,外國不歡迎你,你的國家未必就待見你。
暫居的一個明顯好處是,吃多少買多少,幾乎不會浪費食物了。計算時間的方式由查看手機,變成了觀賞南面的窗户灑進房間裏的光,在早晚拍攝測量的體温,一天就又過去了。
因為外界對湖北户籍的重量級關注,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地域性的認知。我在很多時刻將以往的固有觀念擺在一邊——認為國籍/户籍不能定義一個人——而是非常有針對性的想念在武漢的家人和朋友們,希望他們一直平安健康。除了反覆叮囑做好防護措施,倒也不會多主動地去和他們探討疫情。你難免聽到他們説,別看了,別看那些新聞就會好很多。
認為壞消息就是謠言,等待官方出示喜訊(例如,雙黃連可抑制新型冠狀病毒);或者認為壞消息不一定是謠言,但因為會對自己造成心理創傷,於是閉目塞聽的選擇,都令人難以信服。關注那些聲音,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畢竟看見了,也沒法再蒙上眼睛説不曾看見。至於我們真正為此付出的代價,真正能夠算得上是損傷的東西,無非是一些更多的心碎和眼淚,這點我們應該心知肚明。所以在被允許看見的時候就要看下去,看見在一線奮戰的醫護人員,看見民間志願者,看見愛心人士,看見記者,看見求助訊息,看見居心不良,看見寡義廉恥。再保存體力,吃好睡好,記住一切。
災難會過去的,災難當然是會過去的。但現實裏每一次能夠被重建的美好,都是有人在背後付出的成果。畢竟在危險到來的時刻,在公信力面臨挑戰的時刻,我們也看見了太多高貴的靈魂,太多偉大的瞬間,即便成就“高貴”和“偉大”的代價從來不值得讚頌,但他們值得被記住。
臨睡前,居委會主任又打來了電話,建議我們讓借住的社區開一份隔離證明。我們表示證明是不可能開的,一來我們本就不必要隔離,其他社區沒有義務為我們做出保障;二來暫住的房間得益於朋友的好心幫忙,怎麼好意思再給人添麻煩。交涉了幾輪後,我們雙方都一致認為自行隔離 14 天后也未必能收穫居民的信任,達成滿意的結果,於是室友提出自願搬離社區,但需要留存找房搬家所必需的時間,在此之前還是希望能儘早搬回社區,以便打包行李。於是主任説好,我去溝通一下。
下個月會在哪裏呢,是我在北京生活的兩年間問過自己最高頻的一個問題,這次在外部形勢的推動下,好像發問的更緊迫了一點。
*圖片來自網絡